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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神灯何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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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前的回忆像带着雾气,所行之处皆飘忽不定。

入了那破屋,方知是一间极小的道观。

墨青裳男子正立于破旧的供桌前摆放烛台、签筒等用作供奉之物,随即转身。

那男子眉眼深邃,虽无表情,但唇角天然上翘,似含笑,布衣破落,乍一看是有几分清艳,可浑身尽透一种说不清的锋锐之气。

梦中的柳扶微心中一颤,这一副烟霞色相虽是头一次见,莫名给她一种极为熟悉之感。

百年前的阿飞却并不为意,只当这位就是与自己相约一见的流光神君:“想不到仙君下凡还得自己摆台,也未免太过磕碜。”

青衫男子见来着是一个女子,“就你一人?”

阿飞:“不然呢?”心中是想,在这里给他种下情丝绕,难度确实有点高。

忽听门外一阵动静,是凡人的脚步声。青衫男子袖袍一掠,将她带到了供台后——原来那神像后的围墙内别有一道归墟之处,肉眼凡胎辨别不得。

看来神仙下凡都是躲在此处听民祈愿。

此时外头来了个老书生对神像叩头,未开口,心声竟传到了这归墟内。

原来是个屡屡落榜心生绝望的老书生。

青衫男子盘膝坐于蒲垫之上自怀中取出一笔,提笔于半空中挥就,那一列字恰恰落于外边老书生手中的签筒之内,那老书生求出一签,见字曰:前尘往事皆云烟,凡事劝君饶一着,得忍且忍莫回头,专心致志必可得。

那老书生见了签文,半悟半醒着离去。

阿飞不解:“仙君这是何意?”

青衣男子道:“此子寒窗苦读二十年取不得功名,非是才疏学浅,而是他年轻时心上人被挚友所夺,心结不解才做不出有益治世的好文章。”

阿飞不置可否。看这位神君认真为他们指点迷津,或要他们勤勉坚持、以德报怨,心中只觉得他瞎忙活——凡人要是能做到这些,又何必来此求神拜佛?

待到太阳落山,她想着时辰差不多,正待对他下手,又见外头来了一人。

这回是个衣衫褴褛的少女。

少女父亲好赌欠债,母亲病故不久,如今债主上门,父亲欲要将她卖身为奴,她与父亲对抗无果,绝望之际只得来此道观求神明指点。

阿飞眼睛眯起,看出这少女浑身散发的妖煞之气。

既是妖,那些寻常签文哪里有用?

她估摸着这少女离妖变不远,颇有些好奇这位神君会如何做。

他提笔半晌,果然落不下字,随即取来那张古琴,铮一声,但看外头泥塑神像前的灯烛倏地燃起,泛着淡淡红焰。

少女原先灰败的眼睛亮起,忙自怀中拿出一盏油灯,打算去接那火焰。

阿飞:“这是?”

青衫男子道:“此女将误入歧途,启明灯或可助她心境澄明。实则她心性坚韧,纵然暂处逆境,也有柳暗花明之日。”

话虽如此,少女几次尝试未果。

阿飞悠悠哉哉道:“仙君之火乃是善火,她现在恨不得与亲父同归于尽,当然接不住。反正是妖,何不由着他们自生自灭。”

“她若妖变,将要更多无辜生灵死于她手。何况,众生平等,仙与妖并无区别。”

阿飞闻言,若有所思看了他一眼。随即抱在胸前的双手放下,忽尔抬手一推,指尖一道力量蹿出,莲花灯座上的红焰升腾成了明媚的蓝焰。

少女手捧的油灯竟然接住了焰火。

青衫男子平静如水的眼睛终于露出了些微诧异之色。

阿飞笑吟吟道:“生存是本能,一味向善是愚蠢。就算要让人按照你的那套去做,也需得以利诱之。脉望之力能让他们知道如何做才是最有利于自己的,如此,才不会做自取灭亡之事。举手之劳,仙君不必客气。”

她正待多说几句脉望的好处,好让这位仙君放松对自己的戒备心。他却目光幽静地望来:“你是,妖灵飞花?”

见他此刻方知,阿飞怔住,终于回神:“难道,你不是流光神君?”

“我不是。”

阿飞哑然片刻,“那你方才为什么装作认识我?”

“我以为你是审我的仙使。”

“审你?”阿飞默了一瞬,会意。想来这个神仙私自下凡修改凡人命途,也违天规,他却将她误认作要拿他的仙人使者。

阿飞不再奉陪:“看来是我认错了人,叨扰。”

言罢迈出结界,正待离开,他叫住了她:“你不是流光的对手。”

听他口气,似乎和流光神君颇熟。

她顿足:“仙君是来替流光神君当说客的?”

“也许,我可与飞花姑娘你,结为盟友。”

她回身:“噢?敢问仙君名号?”

“风轻。”他的眼蕴含着充满兴味之色,“吾乃神尊风轻。”

**

回忆戛然而止。

柳扶微自深醉中惊醒,一颗心砰砰直跳。

寝屋内宫灯摇曳,她撑坐而起喘了片刻,望着脉望指环,手在抖,眸也在颤。

若记忆没有出错,当年……神灯的第一簇火,竟源自于飞花?

***

月明星稀。

外郭城内的延祚坊,多是长安的贫民,街坊邻里挤在一块儿住。

饶是夜深,官差来此办案仍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引得不少人开窗旁观。

两个仆役瑟瑟发抖跪在院子里头,由大理寺的人看着。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都在屋内,孩子啼哭不止。

左殊同和言知行赶至时宅子已搜得一片狼藉,卓然人在现场,一见左殊同立即迎上,压低声音道:“我们之前依照少卿吩咐,命人留意长安城近来购置蜂蜡或麻籽油的人家,这家家主名叫刘武,之前在万年县衙门内做过班头,前几日在城西整好买了许多黄蜡和麻籽油,我们来暗访时,周围也有邻居说刘班头家最近灯火一夜

不灭……”

言知行迫不及待地问:“可是青色灯烛?”

卓然点头:“正是。”

言知行分析道:“维持神灯不灭,需以黄蜡为芯,且神灯焰火正是青色……卓然,你们可搜到神灯?”

卓然苦恼着摇头:“我们里里外外搜过几回,倒是搜到了黄蜡和灯油,但……只看到寻常的油灯,并未见到神灯的影子,这家人都坚称没有见过什么神灯……”

左殊同才迈入屋门前,便闻到空气中的药草味:“家中有病人?”

卓然道:“问过了。这家小儿子据说生了重病,两年来汤药不停,年前病情加重,听说都快要办后事了,结果没过几日就好了……我们早上还去问过给问诊的大夫,也说那孩子浑身浓疮该是药石无灵,都百思不得其解呢,我们才怀疑……”

说话间,三人已步入外屋,这座老宅破旧,窗纸敷了数层,墙皮潮湿脱落。见又有官差来,那刘班头跪下来高呼冤枉,重复着那一套“草民买黄蜡只是为了做生意”的说辞。

左殊同冷眸微转,视线在屋内扫了一圈,在一个妇人怀中的稚子身上一停。

他并不急上前,而径自往内屋踱去。一撩开门帘,浓重的药味扑鼻而来,但看破旧的卧榻之上躺着个面黄肌瘦的十三四岁的少女,露在被褥外的手、脖颈都缠着白色布带,眼半睁半闭,看到左殊同进来时面露惊恐之色:“阿爹……”

刘班头立即冲入屋内,怒道:“大人,我家闺女前阵染了风寒未愈,不方便外男……”

左殊同一把将人掠开,搭了一下少女的脉息,感受到体温烫意。

少女似乎不愿让人看自己一脸疮,忙缩回被中:“爹,快、快让他们出去……”

刘班头大怒:“听到没有!这里没有你们要找的灯,快出去!”

左殊同目光复杂看了一眼床榻上的少女,旋即跨回外屋,走到那稚子跟前,那母亲被吓得一呆,战战兢兢道:“我家娃娃还小,今儿也吓坏了,大人有话问我们就是……”

五六岁的孩子确实小,又咿呀哭个没完,卓然正犹豫着如何哄,左殊同不由分说去触那男孩的手,实如万年的冰雪寒凉。

左殊同瞳孔缓缓一缩,随即起身,平平道:“不必找了,神灯应该不在此处。”

言罢令大理寺诸人纷纷撤出,又向言知行递去一眼色。

言知行同刘班头道:“黄蜡之事尚有蹊跷,我们需要收回,也需刘班头随我们走一趟。”

刘班头稍舒一口气,随他们踱出房门,拿袖口拭汗:“该配合我们也会配合,我们家当真没有大人所说的那种灯……”

话未说完,左殊同单手握住剑柄,忽道:“我这柄如鸿剑,几年前曾灭过千盏神灯。”

刘班头身形一滞。

“要灭神灯火,也未必需要找到神灯……”左殊同道:“无论朝天三丈,还是掘地三尺,抑或是人体某处,皆可灭之。”

左殊同一剑拔出,一道凛然剑气自剑

身迸发,汇聚成一道巨大的光剑,顷刻间笼罩住整个屋子。

刘班头脸色大变,本能回头。妇人怀中的稚子霎时恸哭:“呜呜呜,阿爹,阿娘,我好难受,我好难受啊——()”

“不要!№()№[()”刘班头跪地磕头,“大人,稚子无辜的,还求大人饶过小儿吧……”

左殊同平日办案,向来进退有度,极少动怒。此刻冷沉的目光下敛:“稚子无辜,就要用女儿的性命以作交换么?”

此言一出,言知行当先回神:“交换?!少卿的意思是,刘班头向神灯祈愿,将儿子身上的病症转到了……女儿身上?”

刘班头如被人扼住喉咙,眼见事情败露,索性直起身子道:“就算是,那又如何?我儿子是我刘家独苗,娟儿也是我们自家的女儿,我们家的人愿意以命换命是我们自己的事,你们……你们外人凭什么来管!”

如此厚颜无耻之言,周遭众人听了皆面露愕然之色。

床榻上的少女意识犹在,听得亲生父亲这般说,登时泣血涟如。

孩子的母亲眼睁睁看小儿子痛苦啼哭,也抱着孩子跪下身,求饶:“大人、大人,此事我们一家四口早已商量妥当……是、是娟儿自愿的,还求大人念在弱子尚小,饶他一命……吾儿,你也快求这位大人啊!”

那小男孩闻言,亦跟着父母一同跪地磕头,口中念叨:“大哥哥,我不要死,哥哥,不要杀我……”

左殊同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他虽不知神灯究竟如何换命,也知再耽搁下去神灯灯魂一散,两个孩子都要活不成。

然而提剑的手刚要斩去,那张仰起的脸竟变成了一个小女孩的面容,头顶挽着两个小揪揪,杏子眼里映着水色,小手几乎哀求地拽着他的衣角,抽抽搭搭哭道:“左钰哥哥,你不是说你要救我么?阿娘不要我了,你也不要我么——”

左殊同耳边如同炸开一道惊雷,眼前的男孩幻化成的模样和衣着,竟同多年前的柳扶微一模一样。

但这仅是他目之所及,周围等人却见这稚子浑身蹿出一道青蓝色的烈焰,将左殊同整个人团团围住,言知行立即惊呼:“神灯,神灯就在这孩子体中!”

然而神灯之火生出的帘幔自地面直冲天际,他们上前欲救,均被那烈焰隔档在外!

“左少卿!左少卿!”卓然等人失声唤道。

左殊同一动不动伫立着,俨然陷入了某种幻象之中,两颊隐约现出锋利的棱角,正在紧紧咬牙。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但他也知,神灯本为神明之器,眼前幻境未必全然是假象。

这应就是阿微口中,阿娘选他、弃她,却不知何故,被他遗忘了许多年的那一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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