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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殿下心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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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的夜风像是刮到了树的脉搏,落叶簌簌作响。

太子离开承仪殿时,面色也肃了下来。他在承仪殿内与太孙那一番几欲癫狂的腔调,就连随侍的老太监都被惊着,待出了后园,回丽正殿途中,方才出声提醒:“殿下,请恕老奴多嘴,太子妃逝世的细节,陛下可是千叮咛万嘱咐不可告之太孙的,您今夜所说若是传到了陛下耳里,只怕……”

“当年的事,你以为阿照当真一无所知?只是父皇将蛛丝马迹擦得太干净,他还太年幼,无从论证罢了。何况这些年,我就是表现得再好,父皇的心不还是偏的?等这婚事一成,怕这东宫正殿都要易主。”太子眼露阴险之色,“倒不如借此机会再搏一次,他若真能如父皇所忧心的那般,积郁过重忧愤成疾,倒能省我不少心……”

为人父者竟盼着亲生儿子能病得重些,就连侍奉数十年的老宫人都觉得脊背发凉,不敢多言。

只是才走几步,太子冷笑的声音忽然拔了个尖,惊得老太监一凛:“殿下,你怎么了?”

“我……嗞哇儿——!”

“……!”

太子这一张口,居然从喉腔里蹦出蝈蝈儿的叫声,吓得老太监以及周遭宫人面上齐齐一裂!

太子惊恐万分地挥着手,结果越激动,这“嗞哇儿、嗞哇儿”的声响越聒耳,老太监颤声道:“太子殿下中邪了,快、快来人,去请国师来——”

深夜,太子宛如一只行走的大蝈蝈儿在东宫殿外发足狂奔,抑扬顿挫地上演着一出“高柳乱蝉嘶”,而始作俑者已趁乱回到承仪殿去。

这么缺德的恶作剧除了柳扶微自然没有别人了。

实也算不上是什么邪术。

她在袖罗岛那大半年,在练武那一块儿是能避则避,但对一些速成的术法颇有兴致——譬如拿来整太子的这个,只需随便抓只虫子缠上自己的头发,再拿火一烤,沾染脉望气的发丝就能将虫子幻化为一只“蛊虫”,这时只需拿弹弓将虫子弹到人身上,人就会“变”为虫子,得将虫取走才能恢复原状。

在殿外听到太子所言,柳扶微实在气得脑壳疼,都没坚持听到最后,就去捣鼓好“虫符”,事先藏在两殿来往的园子树上,看到人就精准无误地将虫子打到他衣服上——等虫子钻到衣襟里发生作用时她早已离开现场。

虽然她知道这种整蛊伤不了这无良太子的筋骨,但能吓唬一下人总是聊胜于无。

听到远处丽正殿方向隐约传来的一阵骚乱,她才觉胸中憋闷稍缓,只是才笑两声,又笑不出来了。

她从前只知司照乃是天之骄子,是因神灯一案跌下神坛才逐渐被淡忘、被抛弃。

纵然在神庙那时就知道他的父亲寡情,也没想到竟凉薄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她记得太孙殿下五岁丧母……大多数人应该都记不清五岁前的事了吧。也就是说,从他有记忆开始,就一直被亲生父亲如此恶意地打压和刁难么?

柳扶微无法想象

那该是如何炼狱般的人生。

行至承仪殿前,看灯光于暗淡中摇曳,像是挣不出夜幕的星星。

她只一顿足,只觉得原本混沌的脑袋好似都被夜风刮醒,先前的种种计较在这一刻仿似都不那么重要了。

她忽然间很想见到司照。于是大步流星,径自迈进主殿。

哪知这股劲儿到了主殿门前,却让卫岭生生拦下:“殿下突感不适,刚刚已然歇下,柳小姐……不如明日再来。”

她心中一惊,见卫岭难掩忧色,“殿下哪里不适?我去看看。”

“可殿下说了,不让任何人……”

她哪有心思再同他掰扯?径自绕过:“要怪罪起来算我的。”

卫岭不由得怔了怔。

虽然直到太子离开时,太孙殿下依旧面色平静,还道:“我知父王是有意乱我的心性,母妃的事我心中有数,卫岭,你不必担心。”

但卫岭总归放不下心,看柳扶微难得如此主动打破冷战,于是摆手令侍卫退下,同她一并踱入寝殿内。

里头阒无人声,灯只留了两三盏,司照人侧躺在床榻上,眼皮沉阖,胸膛轻轻起伏。

他应该是真睡着了,斯文俊秀的唇紧紧抿着,人临近了也无知无觉,被子只盖到了身子的一半。她轻手轻脚弯下腰给他拢盖好,靠近时,莫名感觉到他周身散发出一股淡淡的热,不觉拿手背摸他的额,心中一惊,回头对卫岭道:“殿下他,是不是烧了?”

卫岭亦近前探了探:“是有一些。”

看他如此淡定,柳扶微更是愣住:“不需要请太医?”

“殿下这并非是寻常的病……”卫岭欲言又止。

有些事,他身为臣子不该多言,但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纵然是在太孙早有叮嘱,他也不能什么也不说。于是朝她比了个“移步说”的手势,待到了外寝,方才同她说:“实不相瞒。殿下近日一入夜就起低热,已反反复复几次,险些生了心魔……”

“心魔?”她一僵,“怎么从来没和我说过?”

“自是不想柳小姐担心。”

她倏然间想起白日时司照的那句“在你眼里只有他是病人”,心下莫名一酸,又问,“险生心魔……是因太子而起的么?”

“柳小姐怎么……”

“我只是……偶然听到。”

卫岭默了一下。

对于太子对太孙的影响,他心中也没底,何况太孙的心魔也非这一日两日所促成。赌约之事司照是严令禁言的,柳小姐若能因此多多体谅太孙殿下的难处,那自是好的。于是稍一点头道:“柳小姐,殿下的情状是不宜让外边的人察觉,至少大婚之前,他不愿再节外生枝……”

柳扶微心中闷得厉害:“就让我留在这儿陪殿下吧。”

卫岭一怔。

他素知太孙心意,想着待司照醒转看到柳小姐想必也会欢喜,便先离开内寝。

空荡的寝殿内,零星的烛灯不足以照亮床帐内的人

柳扶微就着床边席地而坐,脸支在榻沿边。即使是这样昏黑的光线,依旧看得见他眉宇间有道浅浅的沟壑,像梦中还在被什么困扰。

是因为太子么。

柳扶微只恨自己刚刚捉的是蝈蝈儿,而不是蟑螂。

这太子之腌臜,连蟑螂都不如。

明明享受着太孙殿下给他带去的弧光,又憎恨那道光芒下所映衬的自己的无能。

明明嫉妒自己的儿子、欺骗自己的儿子,又将一切归咎于紫微星命劫。

最可恶的是,他竟选在儿子新婚前,称他不配被人爱。

依她看,他才不配当太孙殿下的父亲吧。

太孙殿下怎会没有人敢爱?

她就……

柳扶微的心陡然慢了一瞬。

是啊,太子固然可恨,可我呢?

当初在神庙,我痛斥司照的宽厚仁慈,可我不也因为左钰受了伤,就怨怼司照这里不足、那里有失,理所当然地认为,既然是太孙殿下……就应当宽容、仁和么?

我因他凶我、吓我而委屈不已,可曾关心他因何心焦、为何失控?

连他发了几日烧都不知道。

某处心弦被猝不及防地一拨。

是内疚,又不仅仅是内疚,有那么一瞬间,大脑像是不堪心脏负重陷入空白,没由来的逃避本能携着闷窒的钝感徐徐而至。

可太孙殿下离自己这样的近,近到浓墨重彩,近到无法忽视。

她迫自己往下细究——如近日种种古怪之处——若说上次胸闷是因令焰,今日又是为何?

不止是太孙殿下,左钰也哪里不对。他向来谨慎,为何转头会把一线牵弄丢?

最奇怪的是,当下的她,居然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

甚至在太子出现的前一刻,脑海里依旧盛满了对太孙殿下的不满。

她心中一时迷惘:当初与殿下共灭天地熔炉阵时,她与殿下也不过几日之交,甚至都生出了愿与他共同赴死的心境……为何回到长安,两人越走越近,她更是如愿以偿得到了太孙的庇佑,反而瞻前顾后、时而依赖成性、时而疏离质疑呢?

莫非是飞花又在她心树里动了土?

可这一切并非无迹可寻,诸般想法也确是出自她的本心。

破天书,是死境之中的良心发现。

夺情根,是危境之下的慌不择路,还情根,是危机解除的恻隐之心?

应嫁,是谎言堆叠之下的顺势而为,依附,是贪恋优待与宠溺,再不愿重回死境之初……

柳扶微向来自诩清醒,可这份清醒往往是她旁观别人之时,譬如她在戈望的心域里所看,只叹郁浓过于放纵,恨青泽不懂变通,更看不起戈望一叶障目以至酿成悲剧。

如今轮到自己,竟也觉得天地蒙尘,莫说辨清他人心意,就连自己都快要看不清自己。

儿时常听阿娘说:青山有雾冰雪寒心皆是寻常,唯有爱,才能使人不

辞青山,不辞冰雪。

可究竟,爱一个人至深是什么感受?

愿同他成婚,大胆地对他说“我爱慕你”,这是她所能想象到对待恋人该有的姿态了。

莫非,真如飞花所言,她的情根被限制,人间风月往往一时兴起,每每浅尝辄止,唯独无法真正共情,终此一生都无法真真正正的学会爱一个人?

司照的侧脸在掩映之下,光线飘逸迷离着,她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抚平他眉间褶皱,指尖才触他眉心,便觉指尖一阵滚烫,只当他是升了温,去拧来湿布为他擦身。

然而才解开他的衣襟,便感到一阵异样的黑气,幽幽的像是能冷到人心里。

上一次给她同类气息的是在玄阳门中了魔种的戈望。

柳扶微心头一骇——是心魔!

“殿下,醒一醒,殿下?”

她轻轻拍着他的脸,摇晃他身,司照睫毛轻颤,双眼紧闭,怎么叫也叫不醒。

柳扶微当然明白,一旦走火入魔的后果不堪设想,急欲让卫岭唤人,走出两步,想起卫岭说了太孙的情况不宜让外边的人察觉,不觉止步。

等一等。身中心魔是因人之神魂迷失在心域之中,那我去殿下心中将他唤醒不就成了?

念头既起,她回身,掀开他的里衣衣襟,果然还是和上回一样将脉望藏在心口的小兜里。

沉甸甸的铜戒落到她手心时,淡淡荧光再起。她记得司照的话,断不能再让火鸦之流察觉,是以,一骨碌爬上殿下的床榻,放下床帐,钻进他的锦衾中。

被窝早已被太孙殿下“烤”得灼灼烘烘的,一埋进去,就被他身上独有的那种香气围裹,像浅淡的檀木和新鲜的榛果一块儿被碾碎,甘冽中带着微涩,很是好闻。

柳扶微情不自禁耳根一热。

尤其是这样面对面,同床同衾而躺,吐息近在咫尺间……等成婚后,是否就要日日夜夜同殿下这样同榻而寝了?

她心跳不觉加速,心道:阿微啊阿微,莫要本末倒置,殿下在生死边缘徘徊,你却在幻想来日……

于是急急闭眼,喃喃自语“救人为上”,顾不得去计较什么规矩体统矜持了——反正那种东西她也没有,手抚上他温热的胸膛上,默念心诀。

……不行。

紧张,进不去。

她想起当初进戈望心域,司照同她所说:外面的嘈杂与你无关,只管听自己的心。

柳扶微重新静心,似有一道风袭来,再掀开眼皮,低头看到双腿荡在高远深邃的苍穹当中。知进了太孙的灵域,都没来得及站稳,就感到这股风的威势——时而扯东时而扯西,像是不知方向肆意乱撞的狂魔,天与地都在这急遽之中乱转!

糟糕。比当时戈帅的心境还要惨烈,这简直不是即将产生心魔,而是正在走火入魔啊!

进入一个正在入魔的心域的危险,绝不亚于肉身处于天灾,若是被吞噬,那就大大不妙。

强烈的风压使得呼吸都变得困难,柳扶微试图去寻太孙的心树。

忽然间听到一股隆隆响动。

她蓦地回首。

身后,漫天海水仿佛涨潮至云端,百丈之高汹涌而来,未及眨眼,就感觉到整个人被侵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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