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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浮生若梦(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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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扶微感觉到自己像是沉溺于深海之中。

灵魂仿似遭受挤压,耳畔的嘈杂与的水声混搅在一块儿(),身体在不受控制地随波流旋转(),坠向不见底的深渊。

就在呼吸越来越困难之时,忽尔腰间一紧,好似一根绳子缠上她的腰,下坠的势头倏地一顿,继而将她拽住。

天地转瞬停歇。

她重新睁开眼,低下头,但看是一条泛着蓝光的蔓藤,光晕色泽煞是眼熟——这不是太孙殿下的情根么?!

这玩意儿曾在她自己的心域内“住”过,因为缠绕得十分彻底,这才能一眼认出。

没想到她进入殿下心域,先救了自己的竟是他的情根。明明当初她只借了它三日……

柳扶微心情一时复杂,而情根君唯恐她又被卷入深渊,多在她身上绕了两大圈,连同手臂都一道捆缚起来。

“……”为什么殿下的情根和缚仙索都有一种异曲同工的气质?

这再加上一线牵,都能组个“绳系”法阵了!

柳扶微感觉自己差点没给这玩意儿给勒死,挣了挣,情根君仿佛感受到她的不满,不甘不愿地松开些许。她总算能把手探出来,问:“你……能带我去寻殿下么?”

没回应。

“……能拉我上去么?”

仍一动不动。

也是。情根既没耳朵也没嘴的,自然听不着她的声音。但它既能救她,显然还是能辨出她的存在的……难道是通过气息?

柳扶微伸手摸着腰间的情根,触感软软弹弹,不由多捏了两下。情根君像是被人挠了痒痒似的扭动了两下,也“报复”般地掐了她两下腰。

……倒真是个根随主人的傲娇怪。

柳扶微的目光顺着情根的方向往上。

光和波交织成漩涡,头顶上方依稀可见心树根茎,枝条深深扎进水里结上冰霜,纵横交错盘踞而下,乍一看竟似海底冰川,发着黯淡幽冥的光,令人不寒而栗。

这里……就是太孙殿下的心?

虽说灵域之内的天地与现世不同,但某些脉络也遵循万物规律。

心树代表生灵的状态,树叶是寿命、枝干是七情及慧根、欲根等,土壤维系平衡,而潭水则是供养灵魂以及记忆之处,更是灵魂的本源。

如此树大根深,倒行逆长,可见太孙殿下的七情六欲远甚于外表所见,只因被强行潜藏于心底,就连自己都难以察觉……

执念有多深,心潭就有多深,处处结冰更是心境……

进他人的心域至多共情一二,但柳扶微此刻竟觉砭骨瑟缩,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一个人究竟要经历多少寒心的事才会让心潭下的树冻成冰山?

想到司照正受心魔折磨,柳扶微强行压下自己的心绪,仔细观察树底。心潭倒灌,大多数的琉璃球撞在这冰川之上,好些都碎了,形成一个个硕大旋涡,正随波缓缓聚涌。

柳扶微朝最近的一个游去,才靠

() 近,压抑感扑面而来,戾煞之气像随时能把人吸进去。但看那旋涡内的浮光掠影,如同真实的世界被挤压成一段段剪影。

看来这些就是殿下的执念,他那一缕念识定在其中。

柳扶微深吸一口气,试着去感受司照心跳,然而,不知是人沉在心潭之下,还是他执念太深的缘故,根本无从感受到他所在。

她脑子一片空白。

袖罗教的古籍里可没有说过沉潭后该怎么办。但若不能尽快找到本尊,任凭这些执念放大、聚拢,灵树一旦沦陷,那就为时已晚了。

唯一的办法,就是进入旋涡,挨个找过去。

只是,万一自己的神魂被他的执念侵蚀,变笨变傻那都算轻的了。

柳扶微本能地瑟缩了一下。

一想司照就此入魔,那个温柔又正直的殿下就要彻底消失,她又咬了咬牙:想那么多做什么?大不了等把殿下拉出来,再让他分一点脑子给自己便是。

闪念一晃,她身子一倾,撞进旋涡中。

*

原本颠倒的天地终于徐徐舒展,现在眼前。

俯瞰琉璃瓦金顶殿,竟是东宫承仪殿。

那时的后/庭园处处花树挺拔,隐约可听埙声,循声望去,珊瑚长窗之后倚着一个正在奏埙的女子,几只漂亮的奇鸟在绿荫处嬉戏打闹。

“母妃!”

身后三步远处走来一个衣着贵气的小男孩,虽只有四五岁,稚嫩的脸蛋却是干净又漂亮,一见到母妃,婴儿肥未褪的脸立刻漾成向日葵。

小太孙来到窗前,小声地邀功道:“母妃,我拿‘痒痒符’吓跑了那个端侯家的姐姐,这回,父王又纳不了侧妃了。”

难以想象殿下也会露出如此促狭的神色,若非腰间还系着情根君,双足不能踏地,柳扶微简直想奔上前去——这样的小司照也太太太可爱了吧。

太子妃放下埙,肃着脸批评了他几句胡闹,又道:“阿照,你父王有延绵子嗣之责,难道每一个来东宫里的娘子你都要赶走不成?”

小太孙愀然不乐,耍起了脾性:“父王答应过母妃此生只有母妃一人,他就应该做到,他若是做不到,当初就不该答应的。若不是因为父王,母妃又怎会……”

“没有嫁给你父王,母妃又怎会有小阿照呢?”

小太孙不再提了,他看向周围问:“有这么多灵鹞……”

“七月半,鬼门开,今日是中元节,游荡在冥界的亡魂就会附在灵鹞身上来到人间……”太子妃看小司照想要去触碰它们,连忙制止,“别碰,它们都非凡物,过盛的阳气会让它们失去留在此岸的力量的……”

小太孙却道:“可师父说,来自彼岸之物,就该回到彼岸,待修得圆满自可再堕轮回。而不是留在凡间做一只无主孤魂,平白折损自己的功德。”

太孙妃蹲下身,摸了摸他的脑袋:“可他们对这个人间还有不能了却的羁绊,还想尽最后的力量来守护自己最重要的人,哪怕牺牲福报也不

会后悔……如果有一日阿娘也不在了,也许也会变成一只小小鸟陪在阿照的身边……”

小太孙拽着母亲的袖子,“不。我要母妃好好的,永远好好的。”

“好,我们阿照最乖了。”太子妃淡淡一笑,看着他,“要不要玩捉迷藏?”

“要。”

“输了的人,要答应对方一个愿望。”

“母妃有什么心愿,尽管开口,无论赢还是输,阿照一定会尽力。”

“母妃只有一个心愿,希望阿照可以平平安安长大,无论发生任何事,永远不要忘记自己的本心。能被爱着,也不会失去爱人的能力。”

小太孙微微怔住,轻轻点了点头。

阳光映照在母子二人身上,缱绻柔和,仿如时光停滞。

仔细看,太子妃面目氤氲如画,不似真人,与小太孙在一起的场景也是零碎的时有声时无声……到底只是五岁前的记忆,殿下心中母亲只是画中模样,就连声音也是模糊的。

柳扶微漂浮在半空,心中有种说不出的低落。她唤了两声“司照”,小殿下果然没有听到。

本魂并不在这儿。

她心中暗叹一声,旋即拽情根离开,飘到半空时,却看这旋涡之中另一半黑夜,夜晚中的小太孙奔波于殿宇长廊,一个劲地唤着“母妃”,稚嫩的声音充斥着无助,如幼兽支离破碎的哀鸣……

画面再被折叠,又不知过了多久,柳扶微看到小太孙一个人孤零零坐在院子里,一只漂亮的灵鹞落在他的跟前,他的眼中眼圈发红,眼泪大滴大滴地砸在衣襟上:“母妃……”

刹那间柳扶微明白了,皇太子口中所说的那只灵鹞,正是死后的太子妃!

是因不忍失了娘的小太孙伤心欲绝,以灵鸟之躯重返人间,而小太孙他……

他知道这只灵鹞就是母亲,更知道死灵鹞沾染阳气就会离开人间,可无论他有多么贪恋母亲的陪伴,最终他……还是抱着他的母妃睡了一夜,送她离开。

情根君将柳扶微带出旋涡,小小太孙孤寂寂的身影也逐渐远去、消散。

冰潭寂寂,她僵着身子,顿觉心脏升起密密麻麻地疼,或因受了太孙殿下的这份愁绪所染,这一回,她听到了心跳的声音,就在不远处。

柳扶微奋力上游,感受到心如擂鼓。

此刻周围恰有三道旋涡。

她眸光一亮,晓得殿下定然就在其中了!

于是试着拿脉望之光去分辨,然而自外往内看,一致的深邃黑洞,如同暗夜幽瞳,不可预测。

时间紧迫,她顾不上许多,任意钻进一道旋涡——

入眼处,是苍青色的山峦,漫山枫叶流丹织就彩锦,夕阳之下,云朵弥漫,宛如红纱笼罩。

柳扶微心下一震。

这是……莲花峰?

她落于峭壁之上,在难以置信之中,一阵马蹄声自崖下传来,俯首望去,但见山林原野之上,几位身姿挺拔的青年扬鞭纵马,风声飒飒,马

似流星人似箭。

一马当先的是一位蓝衣袖黄缎边的少年,高束的马尾随风飞扬,手持如鸿长剑,日头落了他一身,当真是应了那句——

公子只应画中有,诗词歌赋难形容。

那便是,少年时期的太孙殿下么?

————————二更————————

(下)

几人勒绳于崖前高坡,纷纷下了马,应是骑行了好一段路,稍息整顿。

“翻过此山,前边就是莲花山了。”少年殿下的身后,一名青年手指前方,“上回来这儿还是处处雪峰,想不到芙蓉未谢,此地竟已是处处红叶点秋屏了。嗳,山下紫荆镇的黄河鲤鱼最是鲜美,不如我们一块儿去尝尝鲜。”

柳扶微定睛一瞧,说话的人居然是言知行言寺正。数年前他看上去比如今的卓然还要稚嫩,倒是他身旁有个样貌有六七分相似,看去却稳重许多的青年人道:“知行,我们是来查案,不是游山玩水。”

“知道了哥……我,我也就是那么一说。”

原来此人就是言寺正提过几次的兄长。

如若柳扶微没有记错,当年的言知秋也曾是大理寺炙手可热的一号人物,太孙殿下的“左膀右臂”,左手是卫岭,右手便是言知秋了。

司照见哥哥训起了弟弟,遂道:“本就要住在紫荆镇上,不吃鱼吃什么。”

此话一出,言知行很是高兴往太孙比了个胜利的手势。

司照道:“何况,朝廷本是希望就此结案,事涉逍遥门案,危险自是难料,你们愿随我前来已是……”

言知秋立即道:“殿下切不可作此想。此案本就是我们几人负责,之前一无所获,也就不了了之。是殿下一直没有放弃,如今有了新的线索,与殿下共查也是我们职责所在。”

柳扶微听到那句“一直没有放弃”一时失了神,连叫名字都忘了唤。

想到这些殿下昔日同僚都牺牲在神灯案,她几乎想要冲上前提醒点什么,然后才走两步想起这只是幻境,所有的事早已发生,根本无法改变什么。

为缓和气氛,另一位看着心宽体胖的大叔笑道:“总归是托殿下的福才能出来透口气,否则我现在还得赶录立簿呢。”

年龄最大的老头儿一并逗道:“按我说,我们此行是陪殿下逃婚来着。”

司照道:“黄司直,我这不叫逃婚……”

“是是是,殿下的选妃宴闹了妖异,可明明都查出只是个乌龙,殿下还不让我们澄清……咝,这不叫逃婚,难不成还是公事公办?”

少年殿下的薄脸皮肉眼可见地红了。

言知行心直口快,八卦问:“真想不明白,殿下为何不愿成婚?听闻此次选妃宴上的小娘子,个个皆是才华横溢、仙姿玉色,殿下都没看上么?啧,借口啊都是借口。”

见弟弟口出狂言,言知秋狠狠推了他一把,司照倒不以为忤,笑道:“确实是借口。”

言知行奇道:“所以……殿下究竟喜

欢什么样的?”

司照轻轻摇首:“没有遇到,无从知晓。”

难得场面如此放松,胖大叔和老头儿也都加入讨论:“我们殿下可是天下第一智者,自然也得是颖悟绝伦的姑娘勘配得上。”

“那未必。说不定殿下喜欢武功好的,能像我们一样经常陪着殿下斩妖除魔,踏遍山河万里的娘子。”

“哎哎哎你们,殿下是找妻子,又不是找同僚。何况殿下乃是储君,娶妃当端庄雍容,将来能够母仪天下的。”

大概是因为天气太好,大家伙有一搭没一搭聊开,倒将当事人晾在一边。言知秋失笑:“他们就是这样,嘴上没个把门的,殿下切莫见怪……”

“怎会见怪?能够这样和大家随心畅谈,我很开心。只是现下……我并不想成婚成家。”

言知行:“为何啊?”

这句,司照倒是未答,柳扶微所站的这位置,恰能看清他某种一闪而逝的落寞之色。她一瞬间就懂了:因为一旦成婚,就意味着,亲生父亲会正式站在自己的对立面……

司照道:“在我看来,缔结姻缘需得两厢情愿,娶妻更当付诸真心,承担责任,给予依靠;而生儿育女的前提,是有把握给他们一个幸福的家,可这些……”司照淡笑之中带着一丝悲观之态,“我自给尚不足,谈何给予?”

在场众人应对太孙情况熟知一二,不由自主露出迟疑之态。

最年长的黄粱却开了口:“这里就我娶了妻、生了子,我有资格说道两句吧?我父母早逝,早早地就一个人在长安闯荡,在遇到我家婆娘前,真的是有饭吃、有活儿,只想着等攒够了银子娶个温柔贤惠的也就满足了。可结果,她不止不温柔,还是个泼辣的性子,连多喝几口酒都要揪着我的耳朵嚷嚷……嗐,可我这几日出门,耳根是清净了,浑身反倒不踏实了……哈哈,这么说还怪不好意思的……所以啊殿下,幸福这种东西,没有遇到之前,咋能说没有可能呢?”

司照琥珀色的眸子里浮动起柔和的光:“多谢你,黄司直。”

言知行亦凑趣道:“就是啊。连殿下都如此悲观,还要我们怎么活?”

言知秋则轻轻拍了拍司照的肩:“正因未知,向往与等待才有意义。只是殿下,倘若真遇到了这样一个人,你当如何?”

司照望向远处三分红叶秋:“走向她。”

他说这三个字时声音如春风拨弦,暮花落波一般柔和。

柳扶微的心跳漏跳一拍,这才后知后觉想起自己没叫人,不禁道:“司照……”

他没有听到。

果然……还是幻象。

本该就此离去,她竟有些不舍。

言知行、张柏等人连忙起哄:“殿下你也太会了吧……”

言知秋则站起身,道:“在此以前,且让我们陪着殿下一起等吧。”

“正是!追风赶月莫停留,平芜尽处是春山!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们会一直追随着殿下的!”

“嗬!小言

你这句引用得好!殿下,你也来一句呗。”

司照亦受众人情绪渲染,朗声道:“吾与诸位斩黎明,一意孤行又何妨!”

那年,少年太孙手握如鸿剑,身畔同僚谈笑风生,斜阳与新月同挂于天,他的笑意虽不似少年该有的那般明媚炙热,眼睛却是亮亮的。

柳扶微不忍再看。

本以为所谓执念,必是痛苦至极的回忆,哪料这旋涡当中每一帧皆是他们一起斩妖除魔的画面。

当她飞到高处,远远看他们策马而去,忽然之间有些明白,为何在罪业道上殿下始终不忘寻找同僚亡魂。

那不是执念,那是他生命中最灿烂最纯粹的时期了。

想到后来的结局,她只觉得整个人压抑更甚,而此刻心潭,波流更湍急了。

还有两个旋涡,一大一小,大的那个散出的黑戾之气最是可怖。

柳扶微判断道:本尊往往会留在最为痛苦的执念里。

这次想也不想,投身而入,脑袋才钻进去,心脏便开始距离列的跳动,所有的感官肉变得敏锐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不断地浸染她的每一缕神魂。

这次当真是严重很多啊!

柳扶微死死咬牙,想着这回一看到司照就得喊人,决不能拖延时间。

哪知一置身现实,既不见屋瓦房舍,入目处是墨云滚滚,烈焰阵阵。

云端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一身墨绿布衣,手抱古琴,身量虚无。

柳扶微瞳仁骤然一缩。

她险些要以为是串戏了。

……风……轻?

他不是都没了百年了吗?他怎么会……出现在殿下的心域里?

所以……这是神灯案?

她听到他说:“司图南。你可知,今你以凡人之躯挑战神明,即是立下赌约,代价可由神明决定?”

赌约?什么赌约?

正一头雾水间,她听到身后有人冷冷回道:“若能取你神格,舍命又何妨?”

是司照。依旧是少年的他,只是高束的马尾被风吹散,看去颇为狼狈。

风轻淡笑:“我要的,是你的天赋、运势及仁爱之心,你,可敢应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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