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源秦源，从不情愿
秦源、太子与邹将军静悄悄地率军北行，一路上皆是晴日，算得上颇为顺利。离云城还有五十里路时，天色快暗了众人只好先行安营扎寨。
“殿下，此处离云城不远，可否许臣回秦家一趟？”秦源有意将王府改口作秦家，虽说上头对镇北王府处置未下，但他也已经十分谨慎地换了说辞。
“自然，你与舅母也有数月未见了，去看看她吧。”
等他快马加鞭赶到秦家时，天色已经黑透了，可秦三夫人依旧在佛堂之中。他站在佛堂外，看着里头微弱的烛火，只觉得心头像被人揪紧了一般，踌躇半晌，方叩响了房门。
“是谁？”
“回母亲的话，是秦源回来了。”
佛堂之中只有数盏烛火的光亮，只能勉强看清她的面庞，与正在拨动佛珠的手，其余的都隐在黑暗里了。
三夫人并未转头瞧他，只是继续缓慢地捻着佛珠，问道：“可是要去封狼关？”
“是，母亲。”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她的嘴角终于浮起了微笑，称赞道：“我就知道，镇北王的王位最终还是我儿子的，这些年你做得很好，为娘能有你这个孩子，是为娘最值得称道的事。”
然秦源却只是微微皱了眉，提醒道：“大伯谋逆之事尚未定罪，但日后大约是没有镇北王府了，孩儿也没有继承王位的心思，还请母亲慎言。”
被儿子驳斥了话头，但她并没有半点愠怒，只是微微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可镇北军终究还是由你继承了，以后还有没有这个王位也就无所谓了，你是镇北军的统帅、秦家的继承人，这比什么都重要。”
“母亲，此行与我同行的还有太子与邹将军。”他并未将话点名，可其中的含义二人心知肚明。
名义上是太子监军，邹将军给他做副手，可实际上不过是让他当这个过渡罢了。先在情急之时稳定局面，等到局势平稳后，再逐渐蚕食镇北军中的势力。无论如何，秦家也不能在燕北一家独大了。
“太子终究要回京城，邹将军不过是外来的，你才是镇北军真正众望所归的统帅！”三夫人捻珠的速度猛然加快，第一次看着他的面庞，郑重其事地嘱托道。
可秦源却微微垂下了目光，不肯应承。“从前圣上有意让我入凌羽卫时，母亲也是这般高兴，说这是我向上爬最好的机会。”
“为娘说得不对吗？若不是这些年你在凌羽卫做得出色，官职一路攀升，怎会有如今的机会？就算没碰上秦凝之谋反，你也是堂堂正正的御林军副统领，统领回乡养老没有合适的人选接替，你就是御林军说一不二的第一人。”
“但是母亲可曾想过这些年我是如何过的？每一日都在刀口舔血，每一日都在胆战心惊。伴君如伴虎，做圣上的一把刀没那么容易。”他往前迈了一步，似是叹息般表述着这些年的不易。
可三夫人并不看重这些，她转回了头，面对着佛堂中的佛像，斩钉截铁地道：“要想成功，总要付出些代价。你父亲不得陛下信任，可你不同，你自幼长在帝后身边，他们待你总有几分不同，这便是你成为人中龙凤的助力。”
一口气顶在秦源的心头是上不去也下不来，“父亲为何不得陛下信任，母亲不是最清楚吗？”
“你什么意思，此事咱们之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可要是镇北王认下了这桩事是他指使的呢？”
秦三夫人捻着佛珠的手第一次停了下来，她眼底皆是惧意，可人却挺得更直了，连下巴都抬高了几分。“我不明白你这是何意。”
又向前迈了两步，二人之间只剩半丈的距离，他跪坐在此处，道：“你们当年之事，我都已经知晓了。”
“当年之事？”她轻蔑地瞧着自己的儿子，猜透了其中的前因后果。“你父亲怎么说的？我是个恶毒的蠢女人，为着秦家的家世死活要嫁，结果不得他欢心，还被秦凝之利用陷害了他？”
而后，她不禁笑出了声，盯着眼前人的眸子，问道：“你若想听，我也能说出个全然利于我的故事来，只要你想听，为娘自会照办。”
“我自然明白父亲的话中五分真、三分假、两分瞒，你们做了一辈子的怨侣，恨透了彼此，哪怕讲的是同一件事，也会有截然不同的故事。”秦源很是认真地答道。
“那你还想如何？让我们重归于好？别白费力气了，孩子，他毁了我一生，我又怎会让他好过。”三夫人站起了身，俯视着自己的孩子，烛光照亮了她的侧脸，然另一半却依旧在黑暗之中。
秦源抬起头，缓缓地问道：“可邵夫人做错了什么？你为何要这般对她？”
原本强硬的神情却在“邵夫人”三字中碎裂开来，秦三夫人急忙转开视线，下意识地反驳道：“什么邵夫人，我从未见过此人。”
“母亲是没见过她，可却命人绑了她，下了催情的药，就在这时被镇北王发现了你的所作所为，这也就是为何后来你被迫受他驱使的原因。母亲，孩儿说得可对？”
“你在凌羽卫这么多年手上有多少条人命，又用过多少次下作手段来完成任务、审犯人？秦源，为娘生你养你，不是为了让你来审讯我的！”她一耳光打在了儿子的脸上，仍觉得愤懑难消。
这一巴掌下了狠手，五个手指印清晰可见，可秦源却觉得心里的大石落地了——他没有冤枉了自己的母亲，她真的做下了这些事情。可同时，一股悲凉之感从心底升起。
“我自知这么多年来母亲过得不易，所以俸禄赏赐大都寄回给你，身边服侍的人也都是我拿捏了身家性命的，就是怕府中人怠慢了你。身为人子，漂泊他乡，我尽力了。”他长叹了口气，道。
这些话确实让三夫人有些动容，“为娘自然知晓你孝顺，你打小就是同辈里最为出众的，无论文武都难有人与你匹敌。可是孩子，我在秦家的苦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明白的，我也想过和离，甚至被休弃都好，可你祖父就是不肯放我自由，还将我关进了佛堂之中，说让我好好修生养性。”
可秦源并未忘了她做下的事情，“友人曾同我说过，婚姻的实质是女子归属权的转移，所以如今有许多娘子不愿成婚，不愿成为货物。”
这话让她眼前一亮，“你这友人说得倒是贴切，只可惜我知道的太晚了。”
“所以母亲，你恨理所应当，可该恨的可以是父亲、祖父、镇北王，甚至是外祖父母！可唯独不该是邵夫人啊，她未曾做错过任何事，而且就算她有何不是也有官府、有律法审判，不该由你去毁了她。”他又将话头转回了之前。
“母亲你说秦家毁了你一世，可你的举动何曾不是毁了她的一世呢？”
“够了！”秦三夫人气得掷了杯盏，飞溅的碎瓷片划伤了他的脸颊，可暴怒中的母亲却没有半分心疼之意。“我生养你一场，你不向着我反倒向着个没见过面的外人？若不是她，你父亲会对我视而不见？若不是她，我们之间又怎会走到这一步？若不是她，我何须下□□才能有你这个子嗣！”
这话惊得秦源猛然抬头，他只知父母不睦，可从未想过自己竟因这种理由才能出生。
“没有她，你们就真的能和睦吗？”
这句反问重锤般地砸向了三夫人的心头，她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却依旧甩开了孩子想要搀扶她的手。“盲婚哑嫁，世间有多少夫妻不都是如此过了一世，凭什么我就是其中最为不幸的！”
“也不是，起码我一生吃穿不愁、衣食无忧，战乱年间也不用担忧自己的性命，比旁人好上太多了……可我还是恨啊，凭什么！她究竟哪里比我强，怎么就让他念念不忘了这么多年。”她自言自语道。
看着面前有些痴狂的母亲，秦源心中悲凉更甚，“母亲，和离吧，祖父走了，不会再有人阻挠你了。”
她瞬间清醒了过来，毫不犹豫地否决道：“不行，那我以后还能去哪？”
“孩儿京中有府邸，待镇北军边境安稳，我就辞去统帅一职，侍奉您晚年。”他期盼地提议道。
“绝不可！”三夫人走向前牢牢地按住了他的肩膀，“你一定要坐稳镇北军统帅的位置，这样为娘这么多年的苦也算没有白吃。你若有个和离的母亲，定会影响你的官声，为娘绝不会拖你的后腿！”
见到这般固执的母亲，秦源明白自己是不可能说动她了。
他这一世，皆是按照旁人的期盼活着。秦源秦源，他从不情愿——或许是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人总该为自己活一次。他不愿再蹈母亲的覆辙，把一世都困在牢笼之中，最后哪怕有了可以逃离的机会，都已经不敢从束缚中迈出来了。
挣脱开母亲的钳制，他起身告退，“孩儿先行退下了。”快要走出屋门的时候，他还是顿住脚步，对母亲说了这一生最后的话：
“千万保重，娘亲。”
自文城一战父亲出事后，他好似一夜间长大，再也未唤过“娘亲”。
这一声娘亲让秦三夫人下意识地追出来两步，可觉着不能耽误孩子当上统帅，便克制地答道：“你也多多保重，切记一定要坐稳统帅之位。”
秦源并未应下，只是留恋地又看了一眼，才离开了。
他的家财足够母亲安享晚年，剩下的人生他想自己掌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