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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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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原这么说着,又扭头去看一开始便立在身旁的小太监。这小太监不过十一、二岁,因是个哑巴,手脚又勤,便留在了身边。

小太监身子单薄,这会儿接替陈亦肃,双手举着伞撑在陈原头顶,瞧着也是吃力。

陈原也没想着得到回应,叹口气,将对方往里一拨:“你倒是个傻的,也就我们两,凡事活络些,自个都淋了雪,挨近点我又不会训你。”

*

陈亦肃是个不安分的,嘴又碎。

虽江岱再三缄默回绝,他倒是不死心,小嘴叭叭地套近乎:“江大人适才下职,这会儿可是要回府去,可用过膳?我与那南巷糕店铺子的姜师傅是老相识,他做的枣泥酥就连长公主殿下都喜欢,可要我知会声送到府上。”

江岱远远就眺望到雾霭沉沉的细碎银光,换手将书笼提至右边,隔在陈亦肃与他之间。

眸底寡淡:“我向来不喜吃甜腻之物。”

陈亦肃哑口一阵,他不是没有注意到对方兴致不高,但无他法,便又绕到对方左侧。

“先生不喜甜的,我便叫姜师傅做个淡口的……”

他留意着对方的神情,耳边隐约听见雪落的闷重声。又急又紧,像是掷到空中、砸在身上,不似往常的落雪声。

陈亦肃噤声,扭头:“……康宁公主。”

这是一场出乎意料的见面,他后江岱一步停住。

新雪落下铺着淡淡的皓影,流转着亮银,恍惚像是瞧见倒挂的天。

少女背对着,没注意到他们,俯身虚抓一把雪,两手收拢捏成团后便扔了出去。准头不高,且并没捏实,雪团还未触及到人便散开。

被瞄准的少年没躲,絮雪乱飞,雪粒就如碎光般沾染眉眼。他垂眼看着她,带有几分缴械投降的意味。

不过顷刻之间少年便注意到他们着方的过路人,眼一瞟像是旋开即合的刀锋,开始眼尾的笑意如梅尽般破碎。

是毫不避讳的锋芒。

陈亦肃有开口,这次声音刻意放低,配上他的姿态,带着几分长嘴婆的絮叨:“嘶……是长公主与赵世子。”

这话没头没尾的,但在场的人都能明白。

江岱也掀睫去看。

长公主像玩疯了,蹲在地上双手往内拢雪。时不时抬头提防着,小脸从大氅仰起,像是露出浅嫩的菡萏花苞来。

风穿过长巷,将江岱的外袍吹得猎猎作响,他就这般看着,忽而觉得自己被落雪的浮光晃了眼睛。

他们两个立得有些久了,在陈亦肃从物伤其类中回神时,江岱仍然看着。

但自始至终不曾开口。

陈亦肃脑子一转,憋坏般不提醒,小心地顺着江岱的视线看去。江岱的目光泛善可陈,都落在长公主身上。

如此排他,那势必引起他的无端猜测……长公主与江岱是什么关系?

他怀揣着这个想法,发现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也不敢看的太明目张胆,面上不显,双眼平视前方,恨不得和身后的雪色融为一体。

而后他就看到这位不苟言笑的江大人沉默良久,回过眸,眼中载着一场朔风拂袂的泠意。

“如今是什么时辰。”

陈亦肃虽疑惑,唇畔微扬,几乎讨好道:“如今大抵是午时。”

午时是一天中阳气正盛之时。

江岱摇摇头,朝他挪近了一步,又或者是朝那方远了一步。

对方垂下眼眸,指尖攥着书笼越发紧:“现在是承德元年?”

陈亦肃愣神片刻,意识到对方还在等着他回话:“没错,江大人心悬社稷,夙兴夜寐,忙昏了头也是情有可原……”

江岱只去听他说的前半句话,对后半的奉承不去理会。转头安静片瞬,视线视线又落到长公主身上。

……落一子而活全局吗。

*

视野里絮雪不停,飘飘摇摇。

此时朱箐耳边传来齿轮传动的声音,“咔嚓咔嚓”像是凹陷与凸起的机械嵌合,带动发条推动些什么。

她转头,但空无一人,只愣愣地辨出被细雪掩盖下的痕迹,像是有人曾长久地立在那。

她问:“刚刚有谁来过?”

“江岱而已。”语气慢条斯理中夹杂了挥之不去的戾气。

赵锦没有必要在这方面隐瞒她。

朱箐有些错愕,又转过头去看巷口,有些出神。

承德元年春,江岱拜户部尚书,入内阁……也就是开春后。

身后衣袖窸窸窣窣,赵锦靠她更近了些。她转身,迎面便被雪糊了一脸,惊讶之余又去细看对方的神色,除去江岱相关的话题,似乎赵锦在康宁面前表情都是磊落的。

少年看着她被雪润湿的眉眼,浮光中触及眼底,像是要被烫化泄出几分挤出水的光泽。

这会儿他呼吸一窒,怕她被他弄哭,赶忙用手去拂。

朱箐艰难眨眼,从中看出他面上的笑意,淡淡的,浅浅的,甚至连他自己可能都没察觉。

还好……赵锦喜欢康宁这件事,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赵锦收手后也并没有与她拉开距离,指尖微蜷了下,搭在她的肩上。少年的手劲可挥双刃斩人枭首,但在康宁公主面前却格外收劲。

他盯着她,抬手去理勾连珠钗的头发。

朱箐没动,想着真是不妙。

这会两人之间的氛围又开始悱恻。

她抿了抿嘴,垫脚将手心开始滴水的雪团塞进少年领子里。动作极快,且转身就跑。但还没迈开步,便觉着自己领口一紧,受惯性往后退,甚至离对方又近了一步。

赵锦伸手扯着她衣裳后摆,也没使劲,见将她留下后也没放手。

他垂眸看着,肩上的毛领被雪润湿,有几缕粘连歪斜地倒在一边。目光落到她身上,骨节分明的指就置在她后颈,摩挲这那块骨头。

大抵是想说什么,斟酌间唇畔呵出一阵白雾。

“我……”

“—看招。”

随着身后明玉的憋笑,赵锦忽而感到衣领一阵猝不及防的冰凉。

因是仰头看着他,朱箐能感受到对方轻颤的指腹共振,几乎在倾刻间,面前人不自在地抿唇,似乎有几分气急败坏的意味。

接着她微微侧身,与他身后的少女打了个照面。

明玉仍是笑着,浮光下显得格外的好看,原本英气的眉眼缀了光,像是带露的桃花。

朱箐瞳孔微怔,赵锦抓着她衣领的手并没有放,就着这个姿势反手拽明玉的胳膊。

明玉和她对上眼,面上的笑还未褪去,但下一秒便天旋地转。

视线从她表姐那张素净的小脸,到晦明的天空,后脑勺的钝痛让她发蒙,待她侧头看向落在她身侧的长靴时突然感到气结。

哥哥给了她一个过肩摔。

明玉撑着地,面色有些不虞,刚想说些什么。

又见赵锦的腿往前一踢,踢散雪堆,明玉被雪狠狠一扫,吃了一嘴的雪。

朱箐担忧地瞧着明玉不住呛咳的动作,余光瞄着赵锦,他正好整以暇地等着明玉下一步反击。

只是仍保持着拉住她的动作,着方下来倒是呈保护她的姿态。

赵锦等明玉喘匀气,眼睑半阖,“还来吗?”

“二打一?”

明玉索性就没起来,半蹲在地两手团着雪。

赵锦没去看她,侧身用眼神询问微澜。

朱箐莞尔,确凿地回答:“可以。”

话音刚落,明玉便猛地跳到赵锦背上,用两手抓实的雪狠狠摩挲他的脸,雪粒粗粝,磨得他脸颊发红。

赵锦没有顾忌,直接往后一倒,死死地将明玉压在身后。朱箐终于得以脱身,但她手捏着雪球,踟蹰着又不敢上前加入。

明玉被压着,喉咙还被对方用手肘钳制,双手挣扎了几下,两人很快便扭打在一起。

朱箐呆若木鸡,有些手足无措地站着,手里的雪球团了又团,捏得瓷实。

明玉落于下尘,最后好不容易挣脱,脚步一转就往朱箐这跑:“表姐救救明玉。”

赵锦见明玉跑走也没着急追,手中攥着雪。

《雍史》记载“赵锦挥双刃,肩可扛鼎,曾挽弓射雁,时人于千米外寻箭矢,入木三分”。

历史记载常常夸大,且带有神话气息,有些事不经可信。

……但说他力气大她倒是信了。

赵锦准头高,力劲大,砸得明玉不住往前扑。

明玉被砸得一点脾气都没了,直直往朱箐身后躲:“不公平。”

赵锦眉眼冷峻,手抛着雪团,挺拔如松般静静立着,“二对一了,还不公平。”

朱箐站得有些久了,先前玩闹发的汗被风一吹,这会儿冷得她一阵战栗。

也不知是那句话触动了赵锦,他默默应下明玉的提议,让周围的内官和宫婢一起。

攻守之势异也。

其他的内官心里犯着顾忌,左右不敢将雪球往赵锦身上扔,便总是虚空描边。

明玉丢得起劲,这会敌我不分。

像打群架般,微澜不知被谁砸的雪球糊了一脸,才悟到雪仗是场个人赛。

赵锦分心去护她,又寻机会砸明玉,让她不要这么嚣张。祸起萧墙,猝不及防间被朱箐偷袭,回眸时又被如牛犊般横冲直撞的明玉推到在地。

如是明玉没放过任何报复的机会,“哗哗”的往他身上堆雪。赵锦本想反击的,但他捕捉到一声轻浅的气音。

他听那人笑着,兀自攥紧的手掌松开,雪便摔在他的指缝之间。

于是他满身的好胜心便泯灭,默不作声沉寂下来。

被雪埋着眼睛都睁不开,过了许久压在他身上的雪才层层松动。

朱箐替他拂净雪渍,瞧着少年皲裂的唇犯着殷切的红,半响对方才气弱地道:“就知道欺负我。”尔后死死地抿紧。

差点让她误以为是自己幻听了。

一旁玩累了的明玉直接后仰躺在雪地上,朱箐没去瞧她,但听她哈哈几下笑出声来,想来是开心的。

内官打着伞,忧心他们这下发了汗害病,好说歹说恳切着:“不若回屋暖暖身,将湿透的衣裳换下,万一着了风寒可不得了。”

朱箐默默应下,伸手去拉赵锦。

少年被雪掩埋了许久,手冻得不行,也不敢去牵她,只是微微圈住她的手腕。慢慢地收紧攀附她的力道,于是隔着厚厚的衣裳,她的脉搏也被他一手圈住。

被宫女搀扶起的明玉状作无意的提醒:“表姐,那个呆子看你有好一会了。”

朱箐抬眸,触目是满眼的残雪,廊下稚嫩的脸被四溢的尘粒磨得轮廓模糊。

昱珩躲在廊下,距离远看不清他的神情,但她可以肯定对方的视线是落在她身上的。

她不知道他站了多久,但这种情况赵锦肯定知道。

朱箐侧身去看赵锦,对方罕见的垂下眼,无知无觉间缓缓散开圈住她的力。

见朱箐往这靠近,昱珩早早地就将自己的披氅取下。

一旁的彭远瞥了眼,终究还是没有越俎代庖阻止。

“陛下终于合意了吧。”

昱珩眨巴眨巴眼,顶着一张人畜无害的脸,没有对他的话作出反应。

彭远猜或许是对方听得不真切,又或许是朱箐渐行渐近,昱珩不想露馅。他双手抄手,莫名有些纵容昱珩此刻的行为。

不管是不出声默默伫立等朱箐发现,还是脱下大氅为她待着。

年纪尚小的皇帝总该会对什么流露出原始的攻击性,即使是以自损的方式争夺关注,即使这些伎俩根本不够看。

但他身上发生的这种变化,彭远喜闻乐见。

*

明玉双手背在身后,仄歪着头去瞧赵锦的笑话。

“哥,你怎么半点反应都没有,不去管吗?”

赵锦拍去身上的冰碴儿,唇瓣上下磕碰,唤出话题主角的名字。

“阿箐她……”

明玉安静了一瞬,知道“阿箐”是康宁长公主的闺名,突然有些不明觉厉。

“她和自己的弟弟接触我为何要阻止,不合规矩。”

“呵。”明玉拧着眉,嗤笑出声:“他是哪门子的弟弟。”

赵锦算了默认她的话,转头又秋后算账:“我以为你这么讨厌他,便不会提醒阿箐。”

明玉被他的话噎住,好半天解释不了。

她当然不喜那个不知从哪个山沟沟出来的皇帝,身世、血统、动机都不纯。但她想看赵锦吃瘪,便故意逞坏一遭。

可她不能如实回复他。

明玉垂眸,身上湿漉漉的像裹布般,这会儿没有朱箐可以救她。

只好呐呐认错:“不会了。”

被打发来报信的内官在他们面前作揖,“长公主殿下同陛下先回甘露宫,世子与郡主可随小的去换衣裳。”

赵锦点头,揣在怀里的钗环蛰刺得他发疼。

那是他拾起朱箐无意掉落的。

他往回走,末了煞有介事的嘱咐:“回后看着公主喝姜汤。”

“小的省得。”

“还有还有。”明玉凑过来,“叫陛下也饮一碗,瞧着他身子骨弱,逞强脱下披氅恐害病。”

……而明玉的玩笑话一语成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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