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梅园夜托孤
大晋朝,皇城康都。
这是正月,世家大族的宴会、游园你方唱罢我登场。名义上,这是熟人间常来常往互贺新春,实则,一场又一场的相看大会暗涛汹涌。郎君女郎们个个衣冠楚楚花枝招展,卯足了劲儿地争奇斗艳。一年中,他们最知礼守节又大气慷慨的日子不过此时了。
商贩们抓紧了时机,把最新的、最贵的、最紧俏的货物堆满了集市,更有邻近的手艺人、杂耍艺人,也不惜脚力涌来了皇城。于是这康都的街头,节日的氛围空前地热烈着。
一支队伍的出现,却让这热闹的集市猛然就乱成了一锅粥。
队伍由四辆马车、一辆牛车,以及二十余随行仆从组成。马车奢华气派,牛车舒适安稳,随行的仆众更是衣着华贵、步履从容,举手投足都尽显大家风范。
队伍由东而来,向着西郊而去,刚在集市露头,就引得少女们尖叫着、呼喊着,扔下手里一切的新奇玩意,蜂拥了过去。
鲜花、香囊、珠钗……争相落在牛车的顶上。满城的春色,似都被这一支队伍的出现黯淡了。
与少女们的激动兴奋大不相同的是,世家大族的长辈们,则一个二个捂住了心口,蹙紧了眉头,心中暗唾:
王家那个短命鬼,怎么又出游了?
所谓的“王家那个短命鬼”,是琅琊王家第三房的嫡子,名唤王真卿。要说这一位,妥妥算是康都的传奇人物。
相传他三岁便可作诗,七岁便破奇案,还得了皇上的亲自嘉赏。再加之本来就生于“王与马,共天下”的王家,上赶着和他结娃娃亲的队伍差不多都排到了城门外,一时间风头无两。
许是天妒英才吧,也就在他七岁那年,命运发生了逆转。
他在一次游园中失足落了水。
命是救回来了,却从此落下了病根。怕雨、畏寒,饮食上也生出了诸多禁忌,每每换季必大病一场,活脱脱成了个病秧子。
就这样,昔日神童在药罐子里一泡十一年,身上的灵光似乎都被泡没了,偶有诗作流出,皆是平平无奇。再加上身体的原因,此生怕是入仕无望了。
若单单这样,便也罢了,就凭他王家的家世,只要肯稍稍降点门楣,也能替他择到一门好亲事。可偏偏,这少儿郎生得极美。
他肤白、体瘦,鼻梁高挺,眉眼忧郁……一身病体反让他完完全全长在了这大晋朝贵女们审美的尖尖儿上。她们哭着喊着要嫁他,结果没一个嫁成,反倒把这位的口胃给养刁了。降门楣?不升个十阶八阶的都不错了!
那么尴尬的来了——没有一个少女能抵挡住王家郎风情一瞥,也没有一双父母愿将女儿嫁给一个短命鬼。
而那些一心卖女攀附的?
得了吧。王真卿是不再灵光了,可王家不傻!
就这样,他成为了康都贵族相亲市场灾难般的存在,一直蹉跎到十八岁也尚未订亲,只跟几个同样未曾订亲的世家郎君玩在一起,每每出行,都是惨剧。
可这一次,惨的却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队伍出了西门、攀上梅山,停在了山顶。
首先,家仆们从第一辆马车上,搬下了绸缎、软垫,辅在地上。
而后,又从第二辆马车上,将高大精致的屏风小心移下,挡住了三面。
再后,从第三辆马车上抬下了琴、案、香炉、茶炉与茶具。
焚香煮茶后,仆人由牛车上将王真卿扶下,坐于案后,还往他怀里塞了个手炉。
最后,各色餐食由第四辆马车上悉数搬下,摆在了他的面前。
就这么一番折腾下来,半个时辰已经过去了。
王真卿的脸色已有些发白。
他咳嗽了两声,问:“来了吗?”
侍从阿乙只得寻个高处向山下张望,片刻后回复道:“尚未。”
等到第三次发问的时候,原本晴朗的天,有些转阴了,天边似乎还隐隐传来些雷鸣。
老仆道:“郎君,怕是要落雨,谢家郎君许是不来了,不如先回吧?”
王真卿叹了口气,在阿乙的搀扶下起了身。
一众仆人只好将刚才那一繁缛的流程如倒带般又逆着走了一遍。
就这样,他们还没来得及下山,雨已经落下了。
“去梅园——”王真卿下令。
阿乙犹豫了片刻,仍是选择了靠近牛车的窗边,在雨声的掩护下轻声发问:
“郎君,您不是说……”
“别忘了,我是个病秧子。”隔着窗,王真卿淡淡回道,“一个小小的风寒就能要了我的命,雨这么大我都不去躲雨——避嫌太过,就反而有鬼了。”
梅园,是三品中常侍郭俨建在城外梅山脚下的一个园子。看似只是一个小小的私家园林,但官场上的都知道,这是保皇那一派的据点。
如今的大晋朝,已不比从前。皇权旁落,各大士族才是国家真正的掌舵人。皇位上的那位都已经认命了,一众老臣却仍心有不甘,总是暗戳戳想搞点什么事出来。
如果说郭俨是保皇派的代表,那王家很显然就是士族的代表,而作为根本没有入仕的王真卿,更是与这梅园八竿子都打不着。所谓去梅园,不过就是腆着脸敲开陌生人的家门请求躲个雨。
可当下人们全都被安置好,王真卿也沐浴更衣完毕,郭俨竟摒退了左右闯进了王真卿的客房。
他一见面就重重跪拜而下,哽咽唤道:“令主——”
王真卿赶紧将他扶起。
郭俨含泪问:“令主冒雨而来,可是得了信了?”
王真卿不解:“什么信?”
郭俨悲愤异常:“吏部尚书吴大人……两个时辰前,遇刺了!现在人正在梅园,快不行了……”
王真卿也是一惊:“凶手可曾抓到?”
郭俨摇了摇头。
一声叹息。
王真卿:“我送送吧。”
郭俨制止:“令主,人太多了……您的身份,不可外泄。”
王真卿道:“我只是一个路过躲雨的客人,行一个客人该有的礼节而已,无妨。”
便去了那间房。
彼时,已入夜,雷鸣与电闪来得更加肆虐。
吴子涯床前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送行的人。
王真卿暗暗思忖,他家眷不在康都,来送别的皆是志同道合的同僚,不知他此刻是欣慰更多还是遗憾更多。
他远远地旁观着,尽量不去打扰他们的话别。吴子涯与他从未有过交集,想来也并不稀罕他的相送。可他觉得他得来。他对这些螳臂当车的老臣们有着一种特殊的情感,那是“地下工作者”对前线战士的仰慕与敬重,也是沟渠之蛭对扑火飞蛾的神往与情钟。
吴子涯已值“回光返照”的当口,郭俨俯身凑近他,认真聆听着他的遗言。
“大名城,阿鱼……你家阿女,接来康都?”郭俨认真地重复着,“明白!我明日就派人启程!”
吴子涯哼哼着,摇了摇头,再次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郭俨:“什么?你要亲自找人去接?”
吴子涯又哼哼了两声,表示回答正确。
郭俨回头看了看众人:“人都在这儿了,你想让谁去?”
让人意想不到的一幕,出现了。
吴子涯那枯枝一样的老手绕过了山路十八弯,绕过了无数目光的殷殷期待,最终,点到了王真卿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