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对于部分人来说, 这个特异点的时间点颇为奇妙。
因为他们刚刚好,不久之前才被留在迦勒底的大卫王送别,几天过来,好像一眨眼的功夫,就又跟大卫王见面了。
虽然在与特异点有关的那几人无一例外全部没跑得掉的情况下, 迦勒底的那个大卫王也处于生无可恋的状态中, 但和安塔希娅小姐差不多, 没有医生他们那样要命, 精神还算好。
临走的时候, 大卫王还十分乐观地拍拍藤丸立香的肩膀,开玩笑说, 等他们到了耶路撒冷,如果见到的不是那时候的他的尸体, 就帮他给那时的他传个话……
结果,在经过了一番意外和颠簸,终于还是不负大卫王期待地见到了。
虽然在路途之中身心都很疲惫,还被无比沉重的心事压着胸口,能和熟悉的人相见, 藤丸立香还是打起了精神, 心情稍稍地好了一些:
“你好,大卫王!对于现在的你来说,我们是初次见面, 不过……咦、咦?!还活着的大卫王怎么会是完全认不出来的胡子大叔?!!”
“唉唉, 我已经从这两位美丽的小姐口中听说过你们啦。”
歪坐在王座上唉声叹气的这个“胡子大叔”, 确实是和迦勒底那位一模一样的绿色的头发,略过同样也是绿色的胡子,勉强还能看出一点他年轻时候的俊俏眉眼——
“留胡子不好吗?显得我更成熟,更有男子气概,这是你这样的小姑娘还不能理解的成熟男人的魅力啊。哟,怎么只多了两个小姑娘,其他的都是大男人?唉!没意思,真是没意思。”
藤丸立香:“……好的没有问题了,这个胡子大叔的确是大卫王本人没错!”
这种轻飘飘的说话风格一听就是他,果然,不管是什么时候的大卫王,本质都是不会改变的。
“好吧,大卫王,既然我们的来意你已经从阿尔托莉雅小姐这里知道了,那么我们现在……”
“别着急别着急,我想想,之前我让人准备了什么呢……哦,如今的情况十分不妙啊,既然如此——”
“恩恩,既然如此——”
“来吧!从那什么迦勒底远道而来帮助我们的朋友!我,以色列之王,先要用最高的礼遇来款待你们!”
原本还很严肃的场景陡然变换,在大卫王似是极为高兴的宣布——不,欢呼声中,一下子变得不靠谱了起来。
严阵以待地准备直接进入正题的迦勒底众人:“……啊?!”
“等等……”
仿佛一瞬过去,大卫王已经发下命令,让早就蓄势待发的仆人们陀螺般运转了起来。
“我有点不能理解,现在是吃吃喝喝的……”
又是一瞬过去,先还显得清冷安静的殿堂中央,已然摆放好了招待贵客的宴席,由黄金器皿盛放的佳肴美酒如流水般送了上来。
再一恍惚,本来好好站在原地的人就在不知不觉间移动到了长桌前,又被漂亮的侍女姐姐摁到了位置上坐好,从食物上散发出来的醉人香气便恰到时分地萦绕在了鼻端。
不知道别人是什么反应,总之,就算是曾经被尼禄殿下热情招待过的藤丸立香和玛修,也没见过这般阵仗。
生活简朴的御主少女一头雾水地被忽悠着坐下了。
坐下之后,又被忽悠着吃吃喝喝,想吃什么吃什么。大卫王慷慨地说,不要拘谨也不要客气,这个时候,只要舒舒服服地享受就行了。
“……”
“…………”
不行,真的觉得不能坐视不理了。
在呆滞,茫然,回神,难以置信过后——御主少女最后在莫名其妙中爆发出来的呐喊,在整个大殿内回荡,颇为震撼。
拖了这么半天,她终于得以把自己之前的质疑补充完:
“……时候吗!!!”
急切,甚至可以说是急躁——是理所应当的。
对先分散,颇为辛苦地才在此刻聚集在一起的迦勒底众人而言,一来就直接偏离重点不说,还要勉强自己抛下正事吃吃喝喝,于情于理,都十分难以接受。
没有像过去招待寻常的宾客那般独自坐在台阶上的王座中,而是走下来,坐在宴席的主位正中的大卫王毫无异样地抬眼,便看到了藤丸立香脸上显而易见的疑惑,还有更加容易看清的焦急。
他一点也不意外。
而且,也并没有对藤丸立香的疑问有任何介意。
“早说一天,还是晚说一天,对现在的以色列——唔,现在的这个支离破碎的世界来说,都没有多少影响。”
大卫王晃了晃手中的酒杯,有点若无其事地说。
“可是,我们不应该先交换情报,商量对策吗?如今,可是一句关于正事儿的话都没有来得及……”
“你想说的正事儿,嗯,我知道重要性。但还是那个道理,比起所有人都心事重重地直接进入正题,我姑且认为,给你们留点缓和的空隙才是当下最应该做的事。”
还是大卫王标志性的不怎么着调的语气,可藤丸立香听到这里,却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面上浮起了一瞬的愣怔。
她向侧方投去的目光里,以色列当下的王晃了半天的酒杯,直到这时,终于仰头,把杯中的酒液一饮而尽。
方才似乎听他自己提了一句,宴席开始才由人小心翼翼送上来的这美酒无比珍贵。大卫王花了颇久的时间才搜罗到一瓶,又在国王的私人酒窖里放了一年,因为贵客到来,才颇为心疼地拿了出来。
在场的未成年少女们当然不能喝酒,还有对酒没什么兴趣的几人干脆婉拒,再减去还没有醒来的那三个伤员……这里与大卫王共饮的,就只有还与他并排坐在主位的法老王了。
总之,喝完了这杯酒,跟通常印象不一样的大卫王似是想到了某些事,某个人,目光闪烁了一瞬,轻啧声中带起了淡淡的怅然。
但在随后他对藤丸立香开口之时,就一点儿怅然都找不到了:“就你们这个急得心都稳不住的状态,不抽出时间来缓一缓冷静冷静,难道真想明天就杀去帕帕拉吗!”
“呃,没这么夸……”
“夸张?啧啧啧,都快把焦急紧张那几个字写到脸上了。你们啊,跟埃利克……算了,就说到这里吧,你明白了就行了。”
大卫点到为止。
接下来,他也不理藤丸立香了,当然,其他人也没怎么理,自己该吃吃该喝喝。
大卫王的行事风格就是这样。
看着好像不着调,不上心,但他就是习惯用这种不着调的方式云淡风轻地解决问题,而且,他的眼光其实相当敏锐。
——嗯,不仅是这一次,从之前他一眼看出主动送上门的埃利克就是来给他带孩子的、并且毫不犹豫把儿子一丢也能看得出来。
以色列……不,这个世界目前所面临的危机,身在此间的他肯定比从迦勒底而来的“救兵”们了解得更多,更深。
大卫难道不着急吗?
他不可能不急。
然而,之所以到现在这时候还能坐得住,沉得下心,便是因为他心里清楚,就算急,也急不来。
不仅是知晓想要打破困境没有那么简单,甚至可以说,连希望都很渺茫……
问题还出在“救兵”们这里。
在吩咐下去准备酒宴之前,大卫王放眼一看,还不用他对初次见面的这些陌生人深入探究,他们脸上或是明显或是颇浅的情绪,就都收入他的眼中了。
无一例外,几乎全都可以概括为一个字:
“急”。
功力尚浅的——譬如据说是这些“英灵”的御主的橙发小姑娘,就完完全全把心头所想摆在了面上。
她像是在猝不及防之时便直面了无比残酷的现实,精神气不显,反而有些从内心显出的萎靡不振。但又故作坚强,仿佛只要她积极地行动,就能将希望的微薄缝隙撕扯得更开一些。
其他人,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
那个披着墨绿色斗篷的白发小哥受到的刺激仿佛不比御主小姑娘少,只不过由于他城府更深,才没那么明显而已。此时正用那一双金色但莫名泛冷的眼睛盯着摆在他面前的银制餐具,不知道在想什么。
发色金灿灿的绿色眼睛的小哥看上去也没什么大碍,但大卫王的敏锐目光足以将他看穿。
宴席开始了的此时,他和跟他同一个发色的潘德拉贡小姐们有不少相似——不仅是外貌,很大可能还包括了饭量。
但是,在这个时候,不管是他,还是潘德拉贡小姐们,都对如小山般摆放在自己面前的美味佳肴兴趣淡淡。
许是被一时冲不淡的忧虑所困扰,他们的胃口十分不佳,连饭都吃不下了。
还有一个,唯一和大卫王一起喝酒的那位法老。
大卫王倒是对他居然是埃及鼎鼎大名的那位法老王没有太过震惊,毕竟前面已经遇到了两个亚瑟王,现在有了第三个亚瑟王,再加一个拉美西斯二世,好像也没什么不得了。
只不过,法老王小哥……咳,从外表年龄来看,他年纪更大,大卫王就这么不拘小节地叫了。
法老王小哥的酒量似乎也没有多好。
至少——比他慢慢地醉了之后,口中呢喃着的“老师”要差多了。
“这酒……不错。”
低沉的声音被酒意氤氲,在喑哑中渗漏出了正常状态的法老王绝对不会让自己展露的深深思念和失落:
“是余的老师……会喜欢的。可是,老师……”
没听清楚后面说了什么,他就歪了头,酒杯从指间滑落,不省人事了。
——唉。
这是心疼完自己被不知品酒乐趣的埃及法老一口闷掉的大半瓶美酒后,大卫王在心中发出的叹气。
看吧,看看看看。
就这样的状态,不让他们缓一缓,恐怕真要明天就杀去帕帕拉送人头了。
自认做出了一个正确判断的大卫王摇头晃脑,想到了会把这群看上去都不简单的人物折腾成这副模样的罪魁祸首——哎呀,埃利克那个不知道怎么吃错药的混账小子,真是害人不浅啊。
说起来,拍拍手丢给埃利克的自家儿子……
忽然之间。
大卫王脑中灵光一闪:“……哦!”
灵光闪过,喝得半醉不醉时便有些发晕的目光慢悠悠地转到宴席的某个角落,大卫王又一拍手:“哎呀!”
在藤丸立香正一脸诧异之时。
大卫王用仿佛发现了新大陆一般的惊叹语气,夸张不已地道:“这小孩儿——有点眼熟,我仔细看看……哦,真是所罗门啊!”
藤丸立香:“……”
藤丸立香:“……所、所罗门?”
藤丸立香:“…………玛修!玛修!!!你带来的这个白头发小朋友是所罗门?为什么!我现在才知道?!!”
面对这个尖锐的问题,猛地回神的玛修很崩溃:“啊啊啊!前辈对不起因为事发突然这么重要的事情我竟然会忘记告诉你……”
“是啊!如果大卫王没有突然冒出来一句……等一下,大卫王!没记错的话所罗门是你的亲生儿子吧,我就算了,都过了这么久,你居然,才把他认出来吗?!”
大卫王直视少女的双眼,心中坦坦荡荡,毫无愧疚:“这也没办法呀。所罗门——嗯,是我儿子没错,但我基本上没养过他。”
“……”
“哎呀呀,能够认出来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对我要求不要这么高。啊,没想到还能见到还活着的所罗门。孩子,走过来让我看看。唔……这不完好无损吗?埃利克还说要虐待你呢。”
“这个信息量……”
就从大卫王“终于”看到老老实实缩在玛修身边、被其他所有人忽略的那个白发小孩儿那一刻开始,原本还莫名压抑的气氛一松,竟变得热闹……或者说,欢乐了起来。
藤丸立香还处于脑袋瓜当机的状态之中。
她瞪大眼睛,看着那面无表情的白发孩子听到了大卫王的呼唤,极其缓慢地踱步过去,让大卫王抱起来,被大卫王像揉面团似的使劲儿搓脸——
“我觉得,我好像忽略了一件无比重要的事情……”
正像这般自言自语着。
从旁边突兀地冒出了一个死气沉沉的声音:“立香,你忽略的大概不是事,而是……”
“——我啊!!!”
从遥远的迦勒底传来的忍无可忍的声音,终于强势地突出了自己的存在感。
罗曼感到自己不仅头痛,心痛,胃也开始痛了。
这群人……对,就是这群人,齐刷刷地把身为指挥官的他给忽略了。直到现在,才顶着一脸“哇居然还有一个人在这里啊医生原来是你啊”的表情直直望过来。
所谓的“这群人”里面,自然也包括了正把好像也有一年还是两年没见的儿子敷衍地抱起来的大卫王。
他们恰好对上了视线。
大卫:“……”
罗曼:“……”
低头看一眼脸被他搓红了的小所罗门,再抬头看一眼那个像是被什么噎住了的粉发男人,再低头,再抬头……重复多次的大卫王:“我今天醉得真快,为什么会觉得这个粉毛的小哥跟所罗门那么像呢?”
本来破罐子破摔地觉得自己早就暴露了,再暴露一次也无所谓,可事实上还是在亲爹的审视目光下身体猛地一僵,下意识地让眼神游离的“粉毛小哥”:“呃、咳……”
大卫王还以为自己真的醉了。
此时的他还是个货真价实的人类,连英灵都是第一次见,自然不会那么容易想到,这个额头冒汗的“年轻人”其实就是未来的所罗门。
但是。
亲爹的第一反应,就算只是随口一说,往往也能打破常识的限制。
以为自己醉了的大卫王只是直勾勾地盯着罗曼,随意地说了一句:“真是奇怪的亲切感啊。看着你……哦,难不成,你是长大后的所罗门?哈哈哈,开玩笑的,这怎么可能——”
“……”
“……”
“哦~”
“又来了。表情和反应都露出破绽了哦,医生。”
藤丸立香也反应过来了。
在投影里的医生发慌的目光注视下,少女站了起来。
她绕开桌椅,向最前方的大卫王所在的地方走去。随着步伐的迈进,先前还没有认真打量的白发幼童的身影,便自然而然地在眼中越来越清晰。
仿若契合了脚步的节拍。
曾经在篝火的交映下淡淡响起的女人的嗓音,又在此刻从记忆深处浮起。
那是一个,关于王和他宠爱的孩子的故事。
因为是以旁观者……应该说是,第三者的视角来讲述,分担到个人的内容其实很少。不过,大体也能总结。
——曾经,有一个叫做耶底底亚的孩子。
——他是神的宠儿,也是神未来的代言人,却被任性而狂妄的魔王带走。
——魔王想要让他从“神的代言人”,转变为一个“人”。但最终的结果,似乎是失败了……
——他以为他失败了,可其实没有。
‘从神的傀儡到拥有自己的情感、自己的欲求的人,这一段看似无法跨越的沟壑……’
‘他,还是跨过去了。’
藤丸立香还记得安塔希娅小姐那时被火光所晕染的表情,还有她那时不知究竟有没有释然的语气。
这里的“他”,当然说的不是那个“魔王”。
“大卫王,能让我……”
藤丸立香已经走过去了。
当着大卫王、玛修、乃至于只有投影在这里的罗曼的面,御主少女面色沉静之中带有几分探寻。
她从大卫王的手中接过了所罗门——呼!比想象中的沉啊。
不过,好歹锻炼了这么久,她还是抱得动的。
在如此近的距离之下,藤丸立香与被她努力举起来的白发幼童面对着面,目光也由此撞在了一起。
……
不明白,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有什么意义。
按照要求走去,又任由他人揉脸,抱起——仅从行为上看显得无比乖巧的幼童,心中却只有这一个想法。
他认为这些事情都是毫无意义的。
把他举起,仔仔细细打量的橙发少女的眼中显露出了很是奇怪的颜色,口中说着,不像呀,真的一点也不像。
身份上是他父亲的男人也在一旁说,不可能吧,你们没在跟我开玩笑?他们俩……嗯?
“……”
又被叫做所罗门,又被叫做耶底底亚的幼童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说不出是混沌还是清亮的眸子里,也没有呈现出异样的光。
不懂。
还是不懂他们想干什么。
把他带回到以前居住过五年的地方,或是把他留在只居住过两年的另一座宫殿内,对他来说都没有区别。
他的心里其实有想法。
“不理解”的情绪,虽然显得空洞,但也算是想法的一种。
其实,还有微弱得绝不可能表露出来的另一种……
——是情绪吗?
——可能,更像是“疑问”吧。
但没有人问,问了他也不会说。
不会……
本来是不会的。
他也是困惑不解的。为什么,当举着自己的橙发少女在一番对话后,将他转了方向,直面向十分奇怪的一个只有半身的男人时。
琥珀色的眼眸对上了碧绿色的眸子。
一边是平淡得宛如死寂,而另一边,却是五味具杂,足足酝酿了半晌,才有怀念、惆怅、哀伤……混在一起,又显得温柔的眸色从黝深之处浮起。
“你……”
“耶底底亚。”
“你的心里,一定怀着某个疑惑吧。我知道,看到你的眼睛,我就知道了。”
男人顿了顿。
又隔了半晌,他才露出了一个像是在笑的勉强的表情。
“你……能够,说出来吗?”
“……”
他用迷茫的眼神望着这个男人。
男人又说:“在这之前,我以为我已经做好了会见到过去的人,那时候要对他们说什么的——心理准备。我高估自己了。”
“见到他的时候,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敢说出来。见到父王的时候,那份不知从哪里来的顾虑又出现了,我也不敢承认自己到底是谁。但是……只有你。”
“只有你——耶底底亚,所罗门!”
“我可以把准备好的那一句话,对你说出来了。”
如果有人在这时问,“那一句话”,他准备了究竟有多久。
男人会回答:
就是他与立香抱起的那个孩子,他们两人相隔的距离,也是他们两人在此时相隔的时间。
从所罗门,到罗马尼·阿基曼。
也就是,那终于让他艰难跨过了沟壑的千年的岁月。
“除了觉得这一切都毫无意义,你心中的疑惑,你在想什么……还是所罗门的你,永远——永远都只会埋在心里的,那些不管是微弱还是强烈的想法!!!”
“……能够说出来吗?”
这是,所罗门的“未来”,向“过去”发出的祈求。
成为罗曼的他,曾有多少次对梦中的自己这般呐喊?数不胜数,早已经记不清了。
梦中的他听不到。
可是,就在视野之中的所罗门听得到。
“……”
“……”
“埃利克。”
不知为何,看着那个男人仿若蒙上一层水雾,又像是有火焰燃烧的绿眸,他呆呆地说了出来。
说出了这个名字。
“他。”
所罗门的心里,只埋藏了这一个他本来觉得没有必要问出来的问题。
“为什么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