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曹操营内, 郭嘉躺在榻上, 咳血不止。
“奉孝——奉孝——！”
曹操的声音由远及近, 转眼的功夫那满身风尘血腥气的统帅便掀了帘子冲了进来，郭嘉勉力从榻上起身，就这么一个细小的动作已经是冷汗涔涔，气喘吁吁。
“属下见过主公……”
“奉孝不要起身了, 小心些。”曹操忧心忡忡的凑上去扶住他让重新躺回去, 顺势坐在一侧，面沉如水的同侍奉诸人冷声问道：“出来的时候还好端端的，到底怎么回事？”
“主公，与他们无关, 是我自己的问题。”郭嘉轻咳几声，苍白唇角染着些许血沫被他自己毫不在意的顺手抹去：“我自小体质特殊，饮过诸多药汤都没什么用处，每日昏沉欲睡浑身冷如冰石, 最后只有五石散能勉强激发体内阳气让属下精神振奋，平日里活动与常人无异，大抵也是因为这些年过于放浪形骸, 五石散也跟着服用过多, 遭了天谴吧。”
“胡说八道！”曹操冷声道：“明明是你不好好调养过分劳心劳神, 和天谴有甚关系！听我的，五石散那东西不要再吃了, 酒也不许喝了, 有什么问题我去问问旁人, 你也不要多想，毕竟袁氏未灭，天子流离失所，天下尚未平定，你允诺过会好好辅佐我，可不许这个时候给我跑了……我们很快就能回去兖州，到时候我去找华佗，去找天下名医，你好好调理，一年不行就两年，两年不行就十年，总有养好的那一天。”
“主公——”郭嘉还想开口，却是猛地趴在那里躬身一阵剧烈咳嗽，榻上顿时飞溅嫣红，咳嗽声撕心裂肺，仿佛呛裂气管内腑，听上去声音无比骇然。
“来人！来人！”曹操悚然大吼：“人呢！！！大夫！”
“主公莫慌。”荀彧疾步上前，面色冷沉却依然不失冷静，他从床榻边的小柜里取出一只檀木小盒，小心打开后从里面捏出一枚药丸，混着温酒让郭嘉服下，曹操皱眉问道：“此为何物？”
“郭奉孝自己的方子，同我说若是看他快要死了就拿出来一颗让他吃下去，运气好了能续命，运气不好也能再吊个十天半月的。”荀彧细细打量着郭嘉面色有惨白转为红润，呼吸也渐渐平稳，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侧身对曹操安慰道：“主公放心，不是寒食散那等虎狼之药。”
曹操肩膀猛地一垮，长叹一声：“如此便好。”
“让主公担心了。”郭嘉的声音仍带着几分先前咳嗽的沙哑，但也比先前气若游丝的样子好上许多：“不过这药是我按着记忆里的方子配的，药效没有那么好，但也勉强可用。”
他说完这句话后喘了一会气，又自嘲了一句：“就是不知郭奉孝这一次是熬过了鬼门关，还是在那门口继续晃荡个十几天就要回去了。”
曹操浓眉一拢：“奉孝不要胡言乱语，回去后好好调养身子就是。”
“天下无人可救我。”郭嘉摇摇头。
“那就去求仙药。”曹操赌气道。“那袁术袁绍不是号称有龙女相助？去找，去求，去请！若是这位所谓的天女娘娘有本事救你，绑也绑来了！”
郭嘉神情一动，似乎隐隐想到了什么。
“倒是有一个地方可以试试……”
他喃喃自语，却没逃过曹操的耳朵：“奉孝你说什么？”
郭嘉眼神瞬间变换，眨眼间便恢复了郭奉孝一贯的模样，他冲着曹操微笑道：“我说，有一个地方，说不定有‘仙草’可以找找看。”
“哪里？”
郭嘉淡然回道：“洛阳，汉宫。”
***
洛阳废墟处。
按着军师祭酒的命令，众人挖开地宫石门，露出弯曲盘旋层层往下的幽深石阶。
“大人——”领头的队长擦了一把乌漆嘛黑的花脸，盯着昏暗地宫，神情间隐隐有些恐惧之色。
“继续。”坐在不远处的郭嘉轻咳几声，哑声道：“至少把路挖开。”
这一趟，是郭嘉携着三千精兵护卫自己来的。
他仍是面色苍白姿容憔弱，宽袍广袖气度风流，纤长五指捏着帕子捂着早已失去血色的嘴唇，隐隐可见有血色从唇角滑落，乌色长发肆意散在肩头，几缕碎发从额角滑落，隐隐掩住了他那双浓黑的眼睛。
不知为何，此刻病容孱弱的军师祭酒非但没没有因为身体不适而显得更加虚弱，反而像是在病痛里失去了平日里平易近人的好脾气，随着地宫一角渐渐露出，他眉眼间压抑的冷沉戾色也跟着渐渐加深。
——山雨欲来风满楼。
周围人不知为何心生战栗，只道是地宫气氛太过诡谲怪异，郭嘉压下一口腥甜，撑着身子站了起来。
“大人，我们同你一起下去。”
“不，”郭嘉眸色沉沉，接过一人递来的手中灯盏，冲着他们挥了挥手，肃容道：“这下面有诸多阵法布置，寻常人不能随意下去。”
其余人诺诺称是，便看着郭奉孝衣衫翩翩手执一盏孤灯，悄无声息地被地宫黑影渐渐吞没。
下面很黑，没有光，没有声音，也没有任何鲜活生命的存在。
郭嘉的心也跟着仿佛深不见底吞噬一切的地宫影子一样，缓缓沉了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缓步走完了所有的石阶。
眼前的牢笼空荡荡冷森森，几根被粗暴拽断的石柱错落倒在地上，郭嘉脚步发虚身影发抖，连呼吸也变得惶急无比。他手中灯盏映出满地血色，满腔悲怒郁气恍如雷霆巨锤击打胸口，眼前隐隐发黑。
他平复了一会气息，这才有些力气抬脚走过去，郭嘉的手指颤抖地抚过石柱顶端盘踞的狰狞血迹，再回头一看，笼中悬挂无数铁链已经被血色浸成浓沉黑色。
那是陈年的血污，早已沁入最深处。
……要多少的血，多少的伤口，才能浸透这些冷硬无缝的铁石？
牢笼的缝隙处生着几株与这场景全然不符合的悠悠碧草，草茎血纹蜿蜒。
以龙血喂养龙草，十年灌溉血纹方可生得一寸，而这几株上的血纹已经有了两尺多长。
郭嘉手指惶惶战栗，他用力握了握拳，一声不吭的挖出了所有龙草，小心翼翼的拥入怀中。
这价值连城的灵药就这么随随便便的扔在这里，倒是那边的石柱被层层绞断，郭嘉凑上去细细查看，柱子的断裂处有几处刻意空出来的地方，一点苍白隐入其中。郭嘉小心取出那块骨白放在掌中细细观看，这才察觉到这是块碎裂的指骨。
他身形一抖，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
龙族寿漫长，动辄千年万年，寡情寡欲无爱无恨，得天独厚的强悍力量，想让他们流血泣泪是难上之难。龙草承龙血灌溉而生，可延阳寿，百年以上的血纹龙草，更是可以活死人，肉白骨。
……只要那人的尸骨仍在。
……而这些空洞的地方，原本放着的东西应该全都是骨头。
——王莽的骨头。
——刘秀将王莽的骨头铸入这些柱子里面，所以秋胧就不会试图损毁这些柱子。而这些柱子倒下的方向，明显是从外挣断，而不是内部毁掉。
郭嘉盯着这截残存的指骨久久未曾言语，当他的目光落在怀中龙草上面，脸色忽然变得惨白！
“……玄姬？”
他的声音空荡荡，孤零零，像是个无措的孩子一样委屈的声音回荡在这片孤冷的地宫之中，激不起半点的回响。
“玄姬？”
郭奉孝衣摆飘荡，神情惶惶。
他舌尖抵着上颚，喉中有血味翻滚，他心神激荡一时不差，等到血味涌到舌尖，已经是淋漓血色顺着指缝滴滴答答的淌在了地上。
郭嘉小心护着怀中血纹龙草，没有一滴落在草叶上。
【“若是有一天我死了怎么办？”
“龙血常年滴撒在土地上可养育龙草，十年血纹一寸，百年便可逆天改命，活死人肉白骨。”
“听着真疼。”青年唏嘘道，“玄姬，你会滴血养草百年等我回来吗？”
“人寿短暂，区区百年对我而言不算什么，不过我不晓得你值不值得我这么做就是了。”
“……玄姬啊，你这话说的可当真寡情绝义，我对你这么好教你那么多东西，到头来一棵草你都不愿意留给我。”
青年的声音随意慵懒，这句抱怨不过是随口开的玩笑。
女郎却有些迟疑：“……巨君想要龙草？你想要长生不老？”
“噫，才不是长生不老嘞，不过比其他人多一条命这件事听着很厉害啊不是嘛？如果我冷不丁的死了怕不是还要等你救我回来呢，我在这儿没什么朋友，只有你在我身边的时候才能算是开心吧。”
话音未落，青年已经抖着腿哼起了这个时代尚且没有的小调。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唱错了。”对方淡淡道，“这歌听着应当是我唱才是。”
“我不管！”青年挑眉道，“玄姬你听最后一句就好了嘛。”
“……什么最后一句？”
“岁岁常相见啊。”】
他当时只顾着笑闹，却是忘了当日女子听了龙草的事情后，究竟是什么表情作为回应的。
是笑，是怒，是不以为意的淡然，还是若有所思的认真？
郭嘉怀中龙草茎叶盈翠如碧玉雕琢，鲜活而脆嫩。
——那话她听进去了。
她怎么就……自己说什么话都听呢。
郭奉孝捂着眼睛跪在地上神情非哭非笑，有些许残光掩在眼角，随着他低哑笑声，顺着脸颊簌簌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