捌伍
——「你走后要时不时写信告诉我你去哪里了。」
与这个孩子的一切都还不是久远的记忆。
所以当他这么说时, 神黎后知后觉才想起他曾经说过这样的话。
——「这样我才能知道你在哪里, 然后去找你。」
那个夜里, 一个孩子的悄悄话, 在此时的月色中逐渐清晰。
但是, 相比那个眸光晶亮的孩子, 眼前的人却是平淡到有些冷漠的神态。
他面无表情,神色上有些不甚在意,好像只是随口一提。
可是神黎还是立马一本正经地澄清道:“不, 你听我说, 不是不写给你, 是我写不了。”
月光幽幽的院石上,他们两人隔着点距离的影子被紫藤花成簇摇曳的垂絮微掩。
青年投来一个平静的眼神, 似乎在等她所谓的解释, 神黎笑着说:“我其实没有经历这十几年, 带缘一走的第二天我就来到这个时间点了。”
话音刚落,神黎就突兀地意识到这个说法对这个时代、甚至这个世界来说是一件多么匪夷所思的事。
果不其然, 他听后就只是平静地看着她:“你在糊弄我吗?”
他被月光照得瓷白的面上虽看不出什么生气的思绪,但显然也没什么信任的意味在。
神黎正组织语言打算和他好好说时, 他似呼出了一口气, 也没有听的意思了:“算了。”
他说:“只是突然想起来随便说说而已, 你不用太在意。”
风带来了他身上淡淡的檀木香,也带来了他平静的声音:“如果不是前几天遇上你,我估计也快忘得差不多了。”
神黎一噎。
她本来以为他小时候就只是说说,所以就没怎么放在心上, 也确实没打算给他写——毕竟如果她回去了,写了也送不到。
现在他这样说来,一切辩驳都显得有些苍白虚伪了,也没什么必要了。
那十几年的时间到底就像那跨不过的沟壑一样,再怎么伸手追逐也拉不近。
不管是淡忘还是疏离,都是岁月留下的东西。
所以,神黎也不为此伤心,她索性也不解释了,直接笑着说:“要不我以后给你写?”
闻言,他暗红的眸中闪过一丝微亮的寒光,神黎看着他抿了抿唇,眉峰微微蹙起,神色有些异样。
但她分辨不出那是一种怎样的情绪。
片刻后,他才低声说:“不用了。”
伴随着这句话,他放在大腿上的手微动,似是轻轻攥住了那黑色的衣袴。
同时,他瞳孔的焦点死死地盯着院子里的暗影,仿佛那里有什么诡谲的东西牢牢抓住了他的神思一样。
望着望着,那暗色的眼底就黑得像一团死水般的旋涡了。
安静的月光下,他以那样的神色转而说:“……我母亲死去那天……”
岩胜这个时候谈起继国夫人多少让神黎诧异。
神黎以为他要问她当年继国夫人的事,但是没有。
他一句都没问。
他只是侧头看了过来,当神黎对上他的眼睛时,他的眸子里好像正燃着灼烫的火光。
但那火,并不明亮,反倒像从死气沉沉的深渊里蹿出来的冷光一样,冷冽,又刺骨。
这一瞬,神黎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种诡异的愤怒与不甘。
但是她不知缘由,于是只能困惑地看着他。
她面色温和,试图安抚和窥探他这突如其来的情绪,但是当她平静地望进他的眼睛时却差点被那狰狞的燎舌吞噬。
好在,慢慢的,她的面容明明灭灭地出现在了他的眼里,其中,有一片波光粼粼的湛蓝,像柔和的水一般,转瞬将那乱蹿的火给浇灭了。
与此同时,他放开了紧攥的掌心,朝她伸出手来:“我母亲死去那天……”
他说:“……听说你一直在她身边。”
月夜下,风轻轻抚平了他大腿衣物上攥出的褶皱——
他先是用指尖试探性地触到了她的眼角,然后才慢慢将指腹粗糙的掌心抚上了她的脸颊:
“……那你,也能陪我到最后吗?”
他说。
他这时候的声音,如同方才身上那股熄灭的寂火般,留下了风一吹就散的余烟——
轻且无力。
神黎不明所以地抬手覆上他的手背,打算将他的手拿下。
同时,她微笑道:“你这是在撒娇吗?”
他脸上出现了明显的怔忡。
神黎很高兴他们之间的师生情谊尚在,她笑着说:“作为老师,你有什么事,都可以和我说哦。”
闻言,他怔忡的神色一扫而空。
反之,他眼里闪过一丝复杂不明的情绪。
神黎正打算说什么时,突然瞥见前方走廊的尽头深处,是不知何时出现在那的缘一。
神黎轻笑着将岩胜的手拿下来,一边朝他挥手:“这边。”
顷刻间,岩胜就将手撤了回去。
当缘一走过来时,他的神色平静到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神黎本来是想三个人一起聊会天的,但她没想到的是缘一一来,气氛就明显沉默了下来。
明明缘一恭敬地同岩胜问了好,岩胜也温和平淡地回应了缘一,但是他们之间的氛围神黎老是觉得有点违和。
可是她说不上来,而他们自己好像并不觉得奇怪。
所以神黎一时间不知道这天要从哪里开始聊起。
这时,缘一问神黎:“听说你刚才一直在找我,有什么事吗?”
神黎摇了摇头,只是提起了茶壶,他就知道她的意思了。
可是现在茶凉了,菓子也吃完了,神黎看出岩胜也不想聊天了。
但是意外的,他并没有立即离去,他站起来,面无表情地对缘一说:“打一场?”
之前神黎磨了好久缘一都不和她打,但是这会岩胜一提,缘一立马就点头答应了。
神黎稍稍郁闷的同时,也兴致勃勃地走进屋里看他们切磋。
“打起来打起来!”她兴奋地说,甚至想去泡多一壶热茶拿点瓜子来嗑。
惹得那两个执剑对立的人都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也许是不想如她的愿,说是切磋,但是他们也没有立即打起来,而是就着所谓的呼吸法认真地讨论了起来,神黎等了好久都没等到想要的场面,不免失望无聊了起来。
看着看着,她竟给睡过去了。
这一睡也不知道错过了什么,反正等到他们好像差不多结束的时候,神黎才听到了有人靠近的脚步声。
很快,岩胜平淡低沉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在这里睡过去,你不怕感冒吗?”
他略带严肃的语气很容易让神黎想起他总是微蹙的眉头,她靠着墙,迷迷糊糊地睁开一条缝时,却在朦胧的视线里隐约看见他正站在她面前朝她伸出一只手来的身影。
神黎下意识想抬手搭上去,但是下一秒,她的手就被人轻轻拉起——有人拉起她的手后顺势用有力的臂弯绕过了她的肩和膝节,将她整个人腾空抱起。
神黎被吓了一跳,下意识用一只手勾住了对方的脖颈,另一只则是挥起就想给那人一拳,但是近在咫尺的气息颇为熟悉,那是一种淡淡的清香,像雨后初晴时干净的枝絮与稻穗。
那是属于缘一的气息——
“缘一……?”她迷迷糊糊地喃道。
对方轻轻“嗯”了声说:“带你回你房间。”
神黎便放下拳来,懒懒地抱住了他的脖颈窝在他怀里。
缘一好像将她临睡前的茶壶什么的都收好了,她犯困,迷糊地听到缘一朝岩胜恭谦地道了别,然后就抱着她走了起来。
临走前,神黎越过缘一的肩去看岩胜时,他依旧站在走廊上,正看着他们的方向。
隔得远了,神黎看不太清他的表情,只知道那清冷的月光将他挺拔的轮廓削得十分单薄。
很快,他也转身,举步走进了反方向的尽头深处,其背影融入了月光照不到的黑暗中。
也许是因为睡了会的缘故,神黎被缘一抱回房间不久后反倒有些睡不着了。
她干瞪着天花板无聊,心下估摸着缘一可能还没睡,就起身悄悄跑到他那去。
但缘一的房间已经熄了灯,看样子已经睡下了,所以神黎也没有再唤他了——
格栅门拉开又合上,神黎直接走了进去。
月光透过纸糊的木格子在和室里留下淡淡的光,神黎借着这点光线轻手轻脚走到那躺在被窝里的人身边,轻声道:“缘一,我来夜袭你了!”
话音刚落,长发散了一枕头的青年睁开眼来,困惑地看着她。
神黎从他平静且清明的目光判断出他果然是刚躺下不久,还没真正睡过去呢。
他坐起身来,神黎也不逗他了,笑道:“你有可以写的纸和笔吗?我那边没有,想来和你借。”
神黎听这里管事的老婆婆说,缘一常来这里,所以在这边留下的东西也多些,想来纸笔什么是有的。
果然,缘一点了点头,也没先问她想干嘛就起身离开被窝,给她拿东西去了。
神黎见他现在披散着长发只着一件单衣在昏暗的房间里找东西,竟也不需要点灯,很快就摸索出一套纸笔来给她了。
神黎高兴地接过后,他才困惑地问她想做什么。
神黎也不瞒,十分坦诚地笑道:“给你哥哥写信。”
此时,他正在着手点烛火,骤然亮起的火光将他的脸映亮。
语毕,她作势要离开了,可是他轻声叫住了她:“就在这里写吧。”
缘一将烛火放进绘有花鸟的方形纸盏里,那一豆的光立马就柔和地发散出来了,也柔和了缘一的轮廓。
他平静地说:“我给你研墨。”
于是,神黎就在缘一房间呆了下来。
她坐在案台前铺好纸时,缘一还在研墨,她看到桌角上放着本眼熟的纸册,那是他小时候一起带走的东西。
她拿过来翻看了下,里边的纸页随着岁月泛黄了,但依旧什么都没有。
神黎无聊间将其翻完了,翻到最后一页时她一愣,而缘一这时也正淡淡地看着她。
神黎淡然笑了笑,合上后放了回去,拿着毛笔把玩,笑着说:“我好久没写信了,这次想写好多封,你等下帮我一起想吧,有什么想说的,我也可以帮你一起写进去哦。”
缘一投来安静的目光,神黎微笑着看了他一会后,轻声笑道:“等我走后,还要劳烦你一年一封地给他了。”
闻言,他研墨的动作一顿。
片刻后,他又动了起来,但什么都没说。
等墨研完了,神黎准备来写了时,他平静的声音才在安静的夜里轻轻响起:“你要走了吗?”
神黎平静地点了点头:“……嗯。”
静谧一时间充斥了整间和室。
他们彼此间都知道这寥寥两语意味着什么,所以当下也没什么好多说的。
他们也默契地不再就着这个话题聊,神黎率先打破了沉默,问他岩胜的事,他很平静,神情上看不出任何一丝端倪,依她言说起了自己兄长的情况。
从缘一口中,神黎得知岩胜确实已经继承继国家了。
但是几年前,缘一在一次任务中救下了险些被鬼杀害的岩胜,在那之后,岩胜为了给当时随同出行却被鬼杀害的部下报仇,离开了继国家,抛却了家主之位和优渥的生活,同他一样加入了鬼杀队成为了猎鬼人。
神黎一听,诧异极了。
为了给部下报仇做到这地步?
神黎记得岩胜以前可是为了成为他父亲心中那合格的继承人而不惜拼命的孩子,现在成为家主了,反倒这么轻易就抛弃了这个位置了吗?
这理由也太单薄了。
神黎想。
但是缘一似乎并不这么觉得。
他似乎觉得这是很合理的事,因为不容她提出质疑,缘一就说:“兄长是个很温柔的人,想必部下的逝去让他很悲痛吧。”
他这么一说,神黎也觉得有那么一点点道理。
岩胜那孩子,从小就希望能成为高尚的武士,他心思细腻柔软,若是那些部下与他感情深厚,想来也不是不可能。
如此一想,能为了部下抛弃一切来杀鬼,想必他已经是个十分高尚的武士了吧。
神黎心中欣慰地想。
但她更在意的是:“他娶妻生子了吗?”
神黎严肃地问。
这个问题却让缘一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神黎见此,不免好笑:“你们都没好好聊聊的吗?”
于是神黎也不再问他了,但她想,不管成没成家,以岩胜的性格作风,一定是得到家里同意并安排好了才来的吧。
她说:“什么时候你们好好聊聊吧,作为兄弟本就分离多年了,现在在一起还对彼此这么不了解,这可比我家还惨呢。”
至少她和神威不爽还能互殴一顿。
对此,缘一温和地点了点头。
神黎知道他听进去了,嘛,这两兄弟来日方长。
神黎在澄黄的火光中开始提笔写信,缘一也不睡,端坐在她身边看她写。
谈起岩胜,缘一的话似乎比平时多了点,他说:“我们之前太久没见了。”
许是忆起了什么,他的眸子里闪着细碎的光,连嘴角都有了些笑意:“但是,兄长依旧与记忆里一样温柔。”
神黎狡黠地笑了笑,悄悄将他这些话一同写了进去。
缘一的话让神黎又想起了与岩胜的相遇,她便与缘一聊起了他们小时候的那些事:“说起来,我第一次遇见他时,岩胜他啊……”
长灯彻夜,是两人低低细细的絮语。
缘一低垂着眸子,为神黎一封一封地装那些写好的信:“我很尊敬兄长,他一直很温柔,也很优秀……”
他轻轻的声音比纸上的一字一句还要单薄虚渺:“所以每当他出现时,你的目光,总会被他夺走。”
火烛燃烧,升腾起薄履的白烟,模糊了缘一的面容。
而神黎眨了眨眼:“有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神黎不禁笑弯了眼:“毕竟我先遇上的是他嘛,你哥哥确实是个很可爱的孩子。”
他轻敛着眼睫,看不出眼中的情绪:“嗯,所以我也很感谢他,他为我带来了你。”
神黎笔尖一顿,去看他时,他已不在身边,而是拿着自己的羽织,从她身后给她披了上来。
她的后背贴着对方温热结实的胸膛,神黎能够清晰感受到对方的心跳和耳边浅浅的呼吸。
他从身后轻轻拥住了她。
眼帘里是他轻扫过锁骨的发丝,神黎说:“缘一,我要走了。”
他轻轻“嗯”了声。
神黎继续说:“这次走后,我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嗯。”他的花扎耳饰轻蹭着她的脸颊。
“以后估计就见不到了……”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
但不管她说什么,他都只是“嗯嗯嗯”地答着,不知疲倦。
说到最后,她犹疑了一秒,轻瞌着眸子,还是忍不住又说了一次:“缘一,我带你一起走吧……”
神黎知道,他的一生若是为了杀尽恶鬼,是不会有结果的。
因为几百年后鬼舞辻无惨依旧没死。
“杀鬼的人……”
「并不缺你一个。」神黎想这么自私地说。
但是他好像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了一样,轻轻打断了她:“……抱歉。”
他平静地说。
被他轻拥着,神黎看不见他的表情。
但她轻轻地笑了。
她想,继国夫人,缘一和岩胜他们真的都已经长大了啊。
不多时,她放下笔,转身直起身来轻轻捧起了他的脸。
神黎凑近他,微垂着头,细细地看着他的面容。
他在她的掌心中乖巧地微仰着脸,那干净的瞳孔中倒映着她的面容,火光中,像是蒙上了一层水雾般,朦朦胧胧。
恍惚间,好似有了一丝难言的忧郁。
神黎轻笑着亲了下他的额心,道:“祝武运昌隆。”
他神色不明。
不多时,他轻拥着她躺下。
神黎睡着前看着他透亮的眼睛,突然觉得,他透明的忧思里,好似充满着她。
因为那桌角的纸册里,有着她的名字,也有着朵朵如朱砂般的山茶花。
——它已夹了数十年。
作者有话要说: 神黎:“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bushi
之前查了资料,红色山茶花有“高洁的理性”之意,而山茶花每当花开花谢之时,花瓣会一片片的慢慢凋谢,一直到生命的终点,它这种小心翼翼的凋谢方式因为看着让人觉得挺依依不舍的,充满着优雅、柔情、执着和温柔。
所以山茶花的凋谢又如同人们追求理想中的伴侣一样,于是成为了一些人对梦中情人表达心意的代言。
若是有误,也请谅解,别太考究了哈哈哈哈哈【不你
这个时候,缘一和岩胜都觉得自己没多几年就要嗝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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