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平息
这是一场要命的雨。
刘珂站在马车上, 听着一声声的惨叫,看到流民眼里的恐惧,因身无盔甲护具, 顷刻间就被一箭穿心,栽倒在地,在最前头的流民如一排排被无情收割的麦子, 顷刻间倒伏。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战争的残酷, 人命的轻贱,而这甚至不算战争,不过是一场镇压罢了。
他口干舌燥,睁大了眼睛,心跳如擂鼓, 眼里只有鲜血和哀嚎, 那些侥幸没有死去的流民正在地上翻滚。
刘珂觉得就这一轮的箭,已经足够了。
早已心生胆怯的流民在看到前面的同伴在一阵箭雨之下倒地,那紧绷的神经再也支撑不住。
“我不抢了……”
“不要杀我……”
“我还有老婆孩子, 我不能死……”
“快逃啊——”
当第一个流民停下脚步, 从往前开始后退, 便有第二个推开周围拼命地逃跑, 然后一个接一个,一群接一群, 纷纷抱头逃窜。
他们只是想要活着。
明明有万人, 却在这一番威吓和箭雨之下, 终于崩溃四散。
前头往后躲, 后面不知前面依旧往前进, 推挤之下, 整个流民大潮瞬间陷入了一锅乱粥之中。
罗云呆呆地看着, 不可思议道:“就……这么逃了?”不过是一支不足百人的骑兵冲撞,再加上一轮箭雨,死伤数十人,就让上万的流民不敢再犯?甚至都没有真正对敌过,他们也没死过一个兵!
“简单吗?”刘珂听着这话忍不住问,“若是交给你呢?”
罗云说不出话来,那时候他听着流民的人数只想劝着刘珂赶紧逃回京去。若是刘珂坚持,他能做的也是让士兵围着车队,准备跟流民厮杀罢了。
可若真这么做,就从一开始便输了,他的害怕只会让流民更加张牙舞爪,拼杀在一起只会加剧两方的死伤。
不畏战,才能胜战,虽然不战而屈人之兵是为上策,可若不得不战,那用雷霆万钧击溃敌方的心理却也是最快结束战斗的方法。
既然不流血是不可能的,那就流最少的血,这便是尚初晴的选择。
刘珂没再管罗云,只是对尚初晴道:“尚将军,不能让他们逃走。”
此地离雍凉城还有数十里路,这些流民虽然失败逃窜,可是毕竟人数还在,一旦重振旗鼓地杀回来,他们想要再这么干脆地击退就难了。
尚初晴显然也是这么想的,于是她轻轻颔首,抬起手往前一挥,“前进,包围!”
“全军前进——包围——”
罗云大喊声中,整个千人阵队就往前冲,以人字形向两旁散开。
同时尚稀云一牵缰绳喊道:“骑兵绕后,随我围堵!”
骑兵的机动性让他们立刻追上了流民,拦截了去路,手上寒枪凌凌,将最末尾的流民驱赶回去。
马鸣嘶吼带着千人沉重的脚步,仿佛是阎罗王催命的信号让流民更加恐慌,不论土匪们怎样嘶吼都没有任何用处,惊惧和喊叫淹没了他们所有的声音,人潮涌动,不知能够逃往何处。
随着士兵们一起前进的普通百姓也早已经忘了害怕,听着后面不断传来的鼓声和铿锵声,他们握紧刀剑的手,眼中簇着热血火焰,一同嘶喊起来。
到了这个时候,还有什么退路?在山中作威作福的土匪混在流民里面,满脸的狰狞,只觉得荒谬可笑。
万人被千人包围,居然都不敢反抗!他们看不出人数的差别吗?不,可是他们阻止不了被吓破胆子,以至于连武器都拿不稳的流民。
“一群孬种!”
“给老子杀出去啊!”
“怕什么,都怕什么!”
谁都能投降,就他们不能,终于红了眼睛的土匪他们手里的刀砍向了身边不断挤压的流民,“给我冲,不冲,我先杀了你们!”
见了血的刀让人害怕,抽搐的身体引起惊恐。
崩溃的流民不断逃离他们,只能朝着外围冲散,企图找出一条活路。
眼看着就要冲撞士兵,这时从远方疾驰而来的箭,射穿了那不断挥刀砍着流民的土匪。
流民的逃窜将这些凶神恶煞的匪徒给暴露出来,尚无冰和尚落雨揪准机会一箭一个脑袋,毫不留情地收割了性命。在她们的身边,弓箭手亦是如此。
“放下武器,投降不杀——”
“放下武器,投降不杀——”
“放下武器,投降不杀——”
包围的士兵抬起枪,一同怒吼喊出震天的气势。
终于,哐当,哐当的声音接二连三的传来,流民手里的刀剑,锄头,镰刀纷纷掉落在地,他们捂住脑袋,满脸绝望地成片成片跪了下来,用绝对卑微的姿态请求饶恕性命。
结束了……
最后的结局比预想中的还要好,这上万的流民不仅安静下来,甚至直接投降臣服。
见此,尚初晴沉沉地吐出一口气,转头看向刘珂,抱拳:“宁王殿下,幸不辱使命。”
刘珂亦抬手满目肃容,敬佩道:“多谢将军神威。”
尚初晴没再多言,朝着流民的方向做了一个请势,目光之中不言而喻,但愿刘珂信守诺言。
刘珂点点头,带着小团子和罗云,点了一队亲卫尽自大步而去。
随着喊杀声的消失,这边大后方的擂鼓声也一同停下,很显然战斗已经结束,而他们胜利了。
每个人望着彼此,连手里的“乐器”都来不及放下,便抱在一块儿哭起来。
特别是那些百姓,一个个哭得不能自己,她们与流民一样,都怕死了。可是哭过之后,又是笑,含着泪,彼此诉说着自己激动的心情。
是的,这或将成为她们毕生难忘的经历。
“娘!”方瑾凌递了一块帕子给尚轻容,后者拿起来擦了一把头上的汗,喘着气道:“真是不如当年了,敲个鼓都能累成这样。”
尚轻容的目光望向了指挥的尚家姐妹,眼中带着羡慕。
“娘,咱们可不输姐姐,这叫振奋军心,稳定大后方,功劳一样大。”方瑾凌笑得一脸崇拜,望着他娘都是星星眼。
身后,林嬷嬷带着其他上了年纪的妇人一一送来了水,闻言笑道:“少爷说的是,夫人,您这鼓敲的奴婢听着跟十多年前没什么两样。”
尚轻容听着忍不住宛然,抬手刮了下儿子的鼻子,嗔道:“就你嘴甜。”她回头看着身边的叽叽喳喳,不禁又问,“凌儿,接下来我们还需要做什么?”
方瑾凌看着她们手里挥舞的吃饭伙计,眼睛一弯说:“自然是生火做饭,好好慰劳一下咱们的英雄,同时……”他看向远处的跪地的流民,轻轻叹息,“也让他们吃上一顿像样的饭吧。”
此言一出,周围顿时沉默了下来,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齐齐点头。
“来来来,把东西收收,锅呢,铲呢,盖儿呢,都拿过来,咱们赶紧升灶起火。”厨房大娘高声喊着,“伙夫全在前面,人手不够,会做饭的来帮忙!”
“我会!”
“我们也会!”
穷苦百姓的女人,谁不会生火做饭?她们自告奋勇,立刻积极起来,有了之前敲锣打鼓共患难的情谊在,她们放开手脚就带着小闺女围在几位厨娘身边,开始搭灶放柴。
相比较起来宁王府的侍女,还有尚家的婢女就只能面面相觑,平时服侍起居,她们可不擅长这些。
“对了,米面谁知道在哪辆车,咱们去搬下来。”
宁王府的侍女听了,眼睛一亮说:“我们知道,来几个姐妹,跟我们走。”
“那我们去取水。”清叶和拂香,带着紫晶,素云她们,去翻找水桶。
然后就这么一个个忙活开了。
方瑾凌看着不由地唤了一声:“长空。”
“少爷。”长空没跟着去充个数,而是被刘珂留下来照顾方瑾凌。
“你去前面跟殿下说一声。”
“是。”长空早就热血沸腾,还遗憾没拿刀,这会儿一听,马上一溜烟地往前头跑。
*
此刻已经投降的流民前,小团子撕扯着自己的喉咙,将这一引声喊出最大的气势:“宁王殿下驾到——”
包围的士兵顿时让开了一条道,跪下的流民听着响动不由地偷偷抬起头,只见一位青年从那条同道上走来。
他身着黑色玄服,双肩绣着张牙舞爪的金龙,头戴金冠,脚踏锦靴,面容极俊却不怒自威,是这些流民从未见过的尊贵人物,他们不敢多看,纷纷垂下头,整个人恨不得匍匐在地上。
一想到他们刚才竟要杀了这位贵人,顿时心中忐忑,一个个缩成了一团,紧张害怕地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们真怕这位贵人秋后算账,杀了他们。
“本王乃大顺皇帝第七子,封号宁,就封于雍凉,今后这里将是本王的封地,你们便是本王的子民!诸位放心,投降不杀,本王说到做到!”刘珂提高声音,大声地说出第一句话。
前面的话都不重要,最后一句明显让这群神经紧绷的流民松了口气,他们身体发软,差点就跪不住倒在地上,因为实在是太害怕了。
“多谢殿下!”
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所有的流民纷纷有样学样地磕头感激起来。
可这声感谢一点也不让刘珂高兴,只觉得悲哀。他望着面前黑压压的人头,在远处看不清晰,近看却触目惊心。
黄黑的脸,发白翳的嘴唇,寒冷的天气却穿着明显单薄的衣裳,脏兮兮的勉强裹住身体,这一个个瘦的仿佛只剩下一张皮包着还没散架的骨头,哪儿是人呐。
想到这里,他朝小团子点了点头,后者高声问道:“你们当中谁是主事之人?”
主事?这不就是闹事的头吗?
流民听着,心里直打鼓,难道是要问责?这样想着,所有人将头低得低低的,一声不吭。
没人反应,小团子傻了眼,于是看向了刘珂。后者简直被蠢笑了,直接撇开团子喊:“本王说了,降者不杀,怕什么,你们当中有识字的吗?站出来,本王有话要问。”
这样一说,倒是有人下意识地往某个方向看过去。
虽然百无一用是书生,可是能识字的一般都不会沦落到食不果腹的地步,人们都敬佩读书人,在这群流民中,若真有,必然也不会只是普通的流民。
顺着他们的视线,刘珂一眼就落在了避无可避,硬着头皮抬起头的赵秀才身上,双目相对,后者缓缓起身,作了一个揖,“学生赵不凡见过宁王殿下。”
看着他行礼的姿势,以及身上的还算整洁的衣袍,刘珂挑了挑眉,随口一问:“你身上可有功名?”
“在下惭愧,只是一介秀才。”
“秀才?”刘珂感到意外,还真不是普通的读书人,“为何落草为寇?”
赵秀才苦笑:“与他们一样进城不能,走投无路。”
“你杀过人吗?”
赵秀才一愣,然后缓缓摇头。
“之前的商队是谁杀的?”
赵秀才叹道:“殿下,谁杀的又有何区别,得来的财物和食物,都分了,不过是多少罢了。”
“这倒是实话。”刘珂嗤了一声,接着高声质问,“那么,胆敢来抢本王的车队,又是谁的主意?”
赵秀才心说果然并非真的不算账,只是要杀鸡儆猴,彻底绝了后患罢了。
他看着周围已经走投无路的流民,不顾身旁人的拉扯,心一横道:“是在下的主意,请殿下杀了学生,饶过这些百姓吧!他们也是无路可走,方才随着学生铤而走险。”
他说着跪了下来,深深地磕了一个头。
在他身边的流民一愣之后,接着一个个也跟着磕头,求情道:“宁王老爷,不怪赵秀才,他也是为了咱们。要不是他劝着土匪将食物分给我们,我们早就饿死了。”
“是啊,若不是他拦着土匪,约束着大伙儿,这会让已经吃人了!”
“来抢宁王老爷,是咱们一起决定的,我还冲在前头,宁王老爷,要杀一起杀吧。”
“是啊,求宁王老爷放过赵秀才吧!”
听着这此起彼伏,乱糟糟的求情声,赵秀才怔怔地站在原地,眼中顿时浮起了湿意:“大家……”
因为识字,他受匪徒的看中,充作个可笑的军师,他劝着土匪将抢来的东西分给普通流民,不过是希望有个较好秩序,不只于互相斗械,劝着匪徒不让吃人也是想要保留做人的最后尊严,其实都没想过那么多。
然而这些事,对流民来说却关乎着性命和一家,他们都看在眼里。
识字的不知赵秀才,可是唯有他深入人心。
赵秀才在流民中的威望出乎他的意料,也出乎刘珂的意料,而这样的人正是刘珂所需要的。
他高声道:“你们应该都听到了,本王就封雍凉,今后这所有的一切本王说的算。既然落草为寇是不得已,那么冲撞本王一事,所有人我一概不追究!”
赵秀才呼吸一滞,蓦地抬起头,看到的是刘珂认真的脸。
“太好了,这,这是不是说我们彻底就没事了?”
“秀才,宁王老爷不怪我们了,是吗?”
“我又可以见老婆孩子了,啊?”
流民们纷纷看向赵秀才,后者愣愣地点头,然后使劲点头:“对。”
“多谢宁王老爷!”
“多谢宁王老爷!”
刘珂摆了摆手,然后罗云吩咐道:“那些被箭射伤的,让大夫立刻诊治,能救活的救活,至于不幸身亡……问清家中是否还有人,将抚恤发下。”
罗云恭敬领命:“是,尚将军早已经命人将伤者抬下去,已经有大夫在治伤了。”
赵秀才听着,眼眶不禁发红,他稍微犹豫,最后恳求道:“殿下,既然我们都是您的子民,能否……给我们一点吃的,很多人已经饿得受不了,说实话能拿起手里的家伙都是勉强。”
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嘹亮的声音,“殿下,殿下!”
刘珂回头,只见长空顺着士兵让开的道,由远及近飞快奔来。
一看到他,刘珂心中一跳,忙问:“你怎么来了,是不是凌凌出事了?”
长空狠狠摇头,他说:“没,少爷没事……就是,少爷让小的告诉殿下……”他跑得气喘,狠狠深呼吸一口道,“少爷说已经让生灶煮饭了,再过不久大伙儿就能喝上粥了!”
这声音虽然不大,还断断续续的,可是听在附近的流民耳朵里好比天籁,然后一传十十传百,上万张脸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他们。
长空简直被吓了一跳,不由地后退了一步。
“殿下……”饶是赵秀才一向镇定,听到“粥”字也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刘珂道:“凌凌具体是怎么说的?”
长空回答:“少爷说,好好慰劳一下英雄,也……也让他们吃上一顿像样的饭……”
这句话下,全场沉默,只有一声比一声响的咽口水此起彼伏。
刘珂见此,大手一挥:“都听到了吧,给你们做饭呢,以后还抢什么抢!跟着爷,别说吃上一顿饭,咱还进城里去,好好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