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案定家崩
更新时间:2013-10-04
张鲸一路跑腿,算是把张家看了个透,去完原大学士府,还得赶去张家老宅,还是为了宣旨。
张家老宅可没法摆什么象样的香案接圣旨,因为没有香炉。赵太夫人信佛,当初搬家时把用惯的了香炉也带过去,在捧日楼设了一个佛堂,后来家一封,人给哄了出来,香炉也留下了。没办法,张家人便将给张居正祭祀点香用的石臼搬到堂前,插入燃香,好让家人接旨。事急从权,明神宗与张居正这对冤家,就先配享同一个香炉。
张鲸身着大红蟒服,一手高举天子诏书,迈着方步走进张氏老宅的院子,锦衣卫腰挎绣春刀两边护持,好不威风。
他在“香炉”前站定,展开诏书,宣读了一句“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便环顾四方以示郑重。
这句话有来头,朱元璋牛娃子出身,咸鱼大翻身后当了明太祖,很担心手下人篡权、老百姓非议,不遗余力地强调自己是受命于天君临天下的。所以臣下上书表头必须写上“皇天眷命,统驭万方”或者“承天受命,君师宇内”,替皇帝拟诏开头必须写有“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说白了这货就是个“权骚”,弄权的骚包!
张鲸环顾四周,看到众人都俯首跪拜,就连那位残废的翰林修撰,也让人搀下手推车,扒在地上,一副恭敬服膺的样子,十分满意,微微一颔首,继续念道:
“张居正大负恩眷,遗祸及亲,其母垂毙失所,着实可怜,许留空宅一所,薄田十顷,以为赡养之资。”
这是朝廷要给赵太夫人留下一点生活物资,听宣的张氏众志成城听了都有点小感动。这里所提到的空宅估计就是这座老宅了,薄田嘛,回头自然会有经办帮忙从张府抄没田产里划出来。
“张居正诬蔑亲藩,箝制言官,蔽塞朕聪,私占废辽田亩,假以丈量遮饰,骚动海内,专权乱政,同上负恩,谋国不忠,本当斫棺戮尸,念效劳有年,姑免尽法。伊属张居易、张嗣修、张书、张顺,俱令烟瘴地面充军。”张鲸继续宣道。
刚才是小财铺垫,现在是大祸临头,马上会有捕快来带人,很快就要妻离子散了,快哭吧!张鲸抬起老花眼想观察一下张家人悲伤的情景。奇怪的是竟发现张府上下无一人啼哭,当事之人脸上更是带着淡然的表情。
这家人莫非已经被皇上玩疯了!张公公这么一想不愿多呆,准备快些离去,于是他扯着嗓子尖叫声呼“钦此——”,就结束了宣诏仪式。
“谢主隆恩——”张家人屁股一抬,以张嗣修为首接旨谢恩。
搞,就是这样子,不管给的是不是想要的东西,那个“主”都是要谢的。人家公然阴你,你还得谢人家,这就是家天下的附产品,其他书友正在看:。
张公公要走了,走之前很人道地对残疾了的张懋修抚慰了两句,又安慰已被判流放的张嗣修两句。当年张居正任宰辅时,跟太监们打得火热,多数内监只是因为不喜欢司礼秉笔太监冯保,连带着对张居正有意见。其实对张居正还好啦,作为宫里的老人,张鲸想既然过来了,总得敷衍一下。
张鲸走出老宅院门,张嗣修与张氏族人结队相送,这趟公差到此便暂告一段落。鬼使神差的,张鲸跨过门槛时顺口问了一句:“适才宣旨,府上所有人等,可曾悉数到场?”
张嗣修尚未答话,
有一瘦瘦的年轻大孩子抢答道:“回公公,长房的张重辉不曾到场!”
“张戚,休得胡言!”张嗣修赶急斥责道。
众口难调呀,家族大了,新仇旧恨就有了。看这孩子瘦成这样,只要不是这两个月给折磨的,就是在张家不受人待践的娃。想给一直被奉为掌上明珠的张重辉上点眼药,也许在他的心里,并没有太大的恶意。可惜挑错了时机!这张鲸是谁呀,天使!不是说他心肠好,而是讲他是代表皇帝到紫禁城外面办差的国家干部。他既然来到张家代表皇帝宣诏,躲个人不来听宣算啥回事?莫不是藐视皇上?
“这是为何?”事关天子威严,张鲸闻言不得不停下聆讯。
不愧是当过翰林的,见过大世面,张嗣修看似为人方正有骨,但绝对不是一个拎不清的主,闻言忙解释道:“公公容禀,张重辉乃吾兄敬修余下的孤儿,年仅六岁,夜着寒露,便溺不止,只好踞于茅厕。恐污秽天使,不敢携出听宣!”
“原来是敬修遗孤,是个可怜的孩子!”张鲸唏嘘着继续向前走。走两步又突然集下,转了转眼珠对嗣修轻声道,“张府家势既崩,内宅不宁,祸延三代呀!”说完他也不多话,一拱手,挥舞着袍袖,带领一众锦衣卫迅速离去。
张嗣修说大房侄儿正在蹲茅厕,如假包换,确是如此!你说叶挽为什么老呆在茅厕里,原来他闻说太监张鲸将率人到府上宣旨,因不想在接旨时又跪又拜,就以腹泄为由逃到茅厕里,来了一个屎遁!
院子里接旨的戏码正在演着,时间还比较充裕,叶挽想既然进来了,也不好立即出去。忍着那味,蹲也不是,站也不是。好吧,好吧,顺便就清掉一点。完事后,他捏着一根厕筹大皱眉头,浑然不知张鲸宣完旨已然离去,更料不到因他屎遁,差点整出大事来。
叶挽捏站厕筹苦恼,是有道理的!对现代人而言,拿厕筹作拭秽工具实在有点那个,何况也擦不太干净。可是古代造纸的成本太高了,张家又是以诗书传家,硬说取“文字纸张”拭秽有辱斯文,所以净用厕筹来擦屁股,实在不习惯啦!
以往叶挽是怎么应付如厕之事的,说来也简单,他经常在怀里偷偷揣点软质的草纸,好在办事时用。可惜今天好猎手却被鹰啄瞎了眼,本来不是真想如厕,怀里也没揣草纸,等来到了“战略要地”,生理上起了反映,想也没想就顺便出了点存货,结果……
就在叶挽忍着怪味苦思对策时,张家老宅的大院里一片喧哗,有人争吵了起来。
原来,张嗣修送完宣旨之人回来后,觉得张鲸所言甚是有理,张戚今天犯了大错误,必须小惩大戒,连带整束一下因破败而变得松散的族规。张嗣修去请了家法,叫两名老奴按住张戚,亲自掌荆条,当着众人的面院子里狠狠抽了张戚几下屁股。
张戚之父张翰杰,系张府偏支,一向挂在张府干点粗活、噌口饭吃,属于不太受重视的那类人。张府失势,张翰杰夫妇私底下讲了几句报应的话,发泄了一通心头的不满,谁知在家里头讲的闲话让小孩听到了,于是就有了前头张戚“告状”之举。
张戚之母鲁氏闻得儿子惨叫,心如刀割,冲上前向嗣修求情,嗣修不允。鲁氏只好拉住按住张戚的人又撕又咬。她是个硕壮的农妇,力气不小,推推扯扯,把那两名老仆扯得像风中的秋叶、惨不兮兮地连声躲闪告饶,其他书友正在看:。张嗣修见状,急喊婢妇将鲁氏架开。
张翰杰见状可不干了,他奔出来护住鲁氏。他是个健硕粗鲁的大汉,一身粗布短褐,腰间系着一只瓜瓢,张开蒲扇一样的大手,威风凛凛地站在那里,婢仆们都不敢闯过去。
张嗣修挥舞了两下荆条,喝道:“翰杰让开!”
“就——就——不让!”张翰杰一振胸脯,连腰间的瓜瓢都开始晃荡起来。
张嗣修的目光瞬间变得阴鸷凶狠,一向刚直的他,在连番挫折面前变得狠辣了许多。其心本只是要对张戚小惩大戒,当众抽几下屁股蛋了事。张翰杰与鲁氏竟敢上来阻止,分明是见张家败落,不再放在眼里了!
族人的态度分明流露出一丝轻蔑。想张居正在世时家庭何等风光,现在却处处不顺,这种从云端掉入猪窝的感受实在太糟糕了!
张嗣修见张翰杰不让,勃然大怒:“张翰杰,你可知张戚所为,几欲夺走重辉性命。某欲斥以祖宗家法,你安敢藐视?”
这位翰杰同志平素是个老实人,但老实人不等于傻子,眼见张氏破落,张嗣修是被判流放的罪人,凭什么执行家法。于是他一挺健壮的胸脯,很无赖地嚷道:“嗯——打——打人,就不——不行!”
“哎哟,张重辉乃张府长孙,族中事自有他掌管,你,张嗣修呀,流三千里刑徒,莫非想窃夺族权!窃夺族权哪?”旁边有一位猥琐男插了话,力挺张翰杰。
怎么个猥琐法呢?这位老兄身材很长,颀长本是俊男的要件,这位爱死不死地,在腰以上身子被折了下来,配上他那削瘦而带阴性的面容、女性化的语辞,像极了大猢狲,常有人会怀着怜悯的心情看他,同时心里又生出一丝鄙视。
说话之人正是张翰杰之兄张翰禧,其口舌不可谓不毒!张嗣修被气得七窍冒烟。张居正之父张文明原系庶支,当年因继承家业无望,迁至江陵县自立门户。张居正作为张文明的长子,自然属于宗子(族长);他去世后接任的是张敬修,现下张敬修也千古了,张重辉又年幼,作为敬修二弟,算是最有资格请用家法的了。
嗣修怒视张翰禧道:“吾兄敬修乃是宗子,彼已逝,某不代其约束家规,难道任由你等戕亲害族不成!”
听他说得义正辞严,张翰禧兄弟为之一滞。
不料,围观人群中一白须老者应道:“宗子(族长)负责祭祀与统辖族人,立嫡不立庶,宗子死,宗子之子立,无子则立宗子之弟,无弟则立次房之嫡子。敬修已逝,敬修有子,自然嗣修不能逾越!”
倚老卖老的这位叫张文雄,是跟张文明同辈的一位旁支老者。
连这号老古董都请了出来?事情很明显,张氏罹祸,数月刑狱之灾令张家三子名誉威望扫地,江陵县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看看张家翻身难比登天,旁支隐隐有借张戚一事公然崛起对峙之意,亦有同老张家划清界限的心思。
张嗣修的脸又躁又红,旁支的人猛抠族规与身份,令他的地位很是尴尬,实在是进退维谷。本来嘛,大房一支嫡子相传,香火完好,确实轮不着他来动用祖宗家法。还有他现在已经不是老爷了,而是行将流放的囚犯。
远远地看到张嗣修的尴尬和为难,坐在轮椅上的张懋修对侍立身旁的张重登耳语了几句。张重登排开众人近前来道:“二叔——父亲说,有语曰‘大难到头各自飞’,亦有语曰‘烈火现真金’,今日之事请二叔就此作罢!”
嗣修名不正言不顺,徒令事态变得复杂。张懋修不愿他继续争执。张氏旁支摆明了要拆台,这种人还不如同他们“各自飞”得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