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弱女念父
更新时间:2013-10-06
秋鸿急急回返,进了正屋见高氏正微蹙秀眉、默默饮泣,不由心中放下了一块大石头。若是夫人也像姨太太一样想不开,后果……
她轻轻将清洗后的茶盘置于案几之上,小心愈愈地说:“姨夫人投缳自尽,小公子带着二小姐并月娴正在施救,观其身体发硬,恐已回天无望。”
“弟妹可怜,难为她小小年纪,如此贞节刚烈,随了相公而去,他在黄泉路上亦不寂寞!”高氏听后秋鸿的报告后澜澜而语,显得有些忧伤、又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突然问了一句,“英儿可好?”
“三小姐?没,没注意,想必是睡着了!”
“嗯——家门不幸,枉自可怜了无数伶仃孤儿!秋鸿,看茶——”
高氏本来就是差使秋鸿去备茶的,她去了崔氏房中再出来,已经耽搁了好长时间了。
秋鸿忙取出一方茶饼,手执茶匕小心切割,碎下一小块茶膏放入壶中,然后往茶壶里注入开水。一股晚茶的清香立即弥散开来。
“是‘玉蝉膏’吗?”
“正是几日前高老爷托人送来的建州茶饼!”
高氏的目光显得有些惶惚,似是想起了什么,原已微红的眼睑开始了啜泣,眼中噙着的泪珠漱玉般滴滴垂落,悲声呓语:“父亲总是爱惜孩儿的,纵然孩儿此身已成罪妇,仍记挂着女儿身体薄寒,需饮这新研汤茶!”
秋鸿是高氏的贴身婢女,二人经常闲话家常,听高氏说起起高家之事,也没有太多顾忌地点评道:“高老爷不喜攀附高第,张府六房亲家之中,唯有他不是官宦缙绅,这些年总也不来探视夫人!现下想来,也不适宜了!”
“父亲自视甚高,奈何遭逢了嘉靖十二年科场蔽案,只好寄情山水,过那轻狂简慢生活。难为他竟想得到今日张家之冷寒,千里之外犹寄来建州茶饼。不知父亲身体如今可好?”
“小婢听那骡马店送茶之小厮讲,此时,高老爷正买舟北上、壮游四方,如此看来,高老爷的身子骨必然是健壮的,。”
“悠游四方?苦头还未吃够吗?既已年过花甲,怎可如此,哎——”
说到年岁,高氏话锋急转突问,“秋鸿也已年过二八,也该许配个夫家了,可有中意的后生?”
秋鸿未想到高氏有此一问,不由脸红了起来,跺着小脚道:“秋鸿只愿陪着夫人,哪儿也不去!”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女子一生是要有如意郎君的啦!这事夫人已有心无命,只好交给辉儿安排了!”
秋鸿心慌且乱,也听不懂高氏最后这句话的意思,只觉得双耳发烫,微抖着手把茶汤分到茶盅里,给高氏递上。
高氏玉手微握茶盅,举到眼鼻之前,轻嗅了一下香气,复伸出香舌轻点茶汁,然后将舌身微拱成容道,缓缓将茶汁吸进舌道内,最后锁上了睫毛,慢慢吞咽,似在品赏无边美味。秋鸿小心侍立一旁,看着高氏吸着茶汁,任幽香熏沁肺腑,然后睫毛相离,宛若一朵兰花绽开,眼睛一时清亮了起来,嘴角挂上了撩人的相思与欢悦。
看着夫人如此嘉许的表情,秋鸿心想:这茶固然好,这泡茶的功夫也不错!这么一想,不由得有点小得意,赶紧给高氏再斟上一盅茶汤。
高氏未再饮茶,扶着椅子站了起来:“秋鸿如何看待小公子?”
“耶?”
“夫人欲问的用是经济之能……持家之方……为人节操……”
这问题也太大了,秋鸿斟酌着评道:“这些,婢子可说不上来,只是感觉好生奇怪,小公子浑不似稚龄童子,说起主见,比之大老爷还有城府;说起睿智,比之老老爷也不遑多让!”
秋鸿这是夸小重辉比之张敬修、张居正毫不逊色,高氏听完脸上泛着母性的光辉,微显自豪地自言自语道:“辉儿确是逞小孩姿容,涵策士之智!”
秋鸿嘴听了,嘴上突然落上一句:“小公子越是如此,肩上担子越是不轻!”
“是了,可怜我那孩儿……为之父母,自愧生平,无颜见之……”
高氏边说边向前轻迈莲步,似是无意间走到茶具边,然后突然探手把起茶匕,一翻腕,直刺伤自己颅脑。锋利的匕尖从左眼插了进去,一时被骨骼卡住,无法推进。她又将茶匕拔出准备再刺,顺着刃身贯穿的创口,鲜血像箭一样往外喷出。
“夫人——”秋鸿惊见惨状,一声尖叫,急冲上前夺过茶匕。
夺到茶匕后,她踉跄着后退数步,然后对着门外大叫:“公子——公子——夫人自尽了!”
叶挽正在偏房无助地做着心肺复苏术,因为两屋相距较远,倒是什么都没有听到。秋鸿的凄厉的惨叫声,却惊动了整好形容、匆匆赶来的张嗣修与张重登。二人闻声快步冲了过去,发现高氏正用右手压着左眼,满脸鲜血淋漓、状如鬼魅。
“你速去请崔郎中前来!”嗣修反应很快,对身旁的重登吩咐一声,自己则冲到高氏面前懊恼地问道:“大嫂这却是为何?”
高氏因为剧痛,一只手紧紧掩住左眼创口,鲜血顺着她清丽的脸颊往下成股垂落,将如云的鬓角完全浸湿了。只听她惨然一笑道:“为保我张氏烈妇气节,你兄长与崔妹妹俱死,大嫂何忍辱偷生!”这一笑带动了左眼的创口,痛得身子痉挛般抖动了起来,血涌得更急了。
看到眼前的惨相,医者未到,张嗣修手足无措,闻听崔氏已遭不测,心中大恐:“竟连小嫂也已自尽了吗?这个家要毁了不成,其他书友正在看:!”
他见高氏痛楚的形状,急搀她坐到椅子上,心痛地骂道:“大嫂既知从夫,当识孝烈,今家无年长,兄长新逝、小嫂不在,你若再赴黄泉,欲置重辉、张蔓二孤子于何地?你怎对得起我父兄?又何忍心由着二小,孤苦无依,乞食渡日?”
这边嗣修对着头部淌血的高氏谆淳善诱,那边秋鸿惊恐地抓着茶匕冲到崔氏所居的偏房大叫。
说起来秋鸿同高氏有问有答,在字里行间她心里是有微感不妥,但没想到高氏会突然饮匕自尽,真被吓坏了。她顾不得抢夺茶匕时手中被划破的创口,见高氏有二老爷安抚和看顾,急冲到偏房来叫小公子。
也许是叶挽妖孽惯了,暝暝之中,秋鸿依稀觉得只有他来,风浪方能平息,灾祸才可消弥。叶挽多次努力,终于让身边的人对他越来越有信心,可惜是出现在这类事上。
本来,叶挽一直在偏房尽人力听天命,记得叶父告诉过他,给自缢的人做心肺复苏术,即使没有生命迹像也不能轻言放弃,要坚持三、四个钟头。所以尽管崔氏的身体越发冰冷,他仍然在拼命地努力着!
张敬修走了,这个家已经残缺不全了,谁也不该为了那狗屎一样的名节,舍弃自己的生命!特别是崔氏还有未满周岁的孩子,更不该结缳自尽。叶挽真想把她的这条生命留下来!
不过小重辉这具六岁的小身体太不耐折腾了,叶挽浑身酸痛,咬牙坚持不断压击崔氏胸部,不停地做着人工呼吸……
就在这时秋鸿冲了进来,满手是血,手中还抓着那把犹在滴着鲜血的匕首,对着他大叫“夫人自尽了!”叶挽的血压瞬间霸涨,直欲把华盖撑破,他的人一阵晕旋,几乎要当场倒下,很累很累的感觉像潮水一样占领了他。
钢牙咬得牙龄咯咯咯响,叶挽冲着秋鸿吼道:“叫你看着她,你怎么看的?”骂的同时也不听解释,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向正屋疯狂奔去。
秋鸿委在门楣边,无助地哭诉着:“婢子不知道——夫子好好地饮着茶,说着话,突然拔起茶匕就捅了自己一刀——婢子真的不知道——”她摇晃着自己的脑袋,似乎不想承认这是事实,不停地哀怨哭号。
此时叶挽已奔出老远,张蔓同样哭着从她身边跨过,追了上去。只有月娴还在后面,她走上前来,从秋鸿手上剖下茶匕,远远地扔到一边去,难过地对她说:“多哭无益,你我亦赶过去,看有无需要相助。这边——就算了——”
月娴扭头看了一下崔氏的身体,悲叹着摇了摇头,她本来就已经放弃了,只是小公子非要坚持继续做那古怪的动作。不过,正因为这种方法刚刚救活了小张英,所以她也将信将疑地陪着他做着努力。可是崔氏一直都没有反映,看来确已洒手人缳了。
秋鸿听月娴说得有理,一抹眼泪,勇敢地站起身,与月娴尾随张蔓急奔而回。
这时,平地刮起了一阵风,带起了一些枯草和碎纸片,在张氏老宅的院子中间打了一个旋。敞开着的偏屋柴门晃了晃,屋内,地上躺着一具年轻的妇人尸体,床上熟睡着一名女婴,角落里还有一把血迹犹鲜的匕首、一根被绞断的缢索。
随着那几个活人先后离去,一种阴森森的氛围迅速笼罩这个小屋。那个女婴突然被冻醒了,找不到母亲,捏着小拳头,愤恨地哭叫着“哇啊——哇啊——”
哭声冲击着屋内阴森森的冷意,但是那股森冷的死亡气息毫不相让,冲蚀压迫而进。
一股死亡的森冷,一声声脆弱的哭噪,无声与有声,在那小屋内互相压迫着,似乎在争夺着这小屋的空间,在争夺主宰的权力……
可怜的小张英,谁还记得她,一个卑微柔弱的幼小生命,难道要在这个世界生存下来都是一种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