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我有我自己的思想
时愿总是自嘲自己的心可以掰成一万瓣,见一个爱一个,爱一个给一瓣。这些话说多了,便也成了朋友们之间的相互调侃。
“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是有棱有角的存在。但遇到那个人的时候,我就想收起我那些太过尖锐的东西,以免伤到对方。不是对方让我变成很好很温暖的人,是我对他的爱让我变成了那个模样。是爱情本身,与人无关。相反,对方甚至会让我变得毫不理智,歇斯底里”这是时愿的观点。
之后她又补充道,“但当我真正爱一个人的时候,我又很难收起我的那些小心眼与心思。我害怕他没有我爱他那般爱我,我害怕我们的感情里会忽然出现其他人。虽然,这些都不该在我的担忧之内,因为我相信我爱的人的眼光。但我难免会犹豫,会怀疑我自己究竟值不值得。以至于最后变得不可理喻。我自己都不爱那个样子的我,那个无理取闹的我,又怎么可能用那个样子去留住别人呢。我明白这一切,却控制不住我自己。”
真正的爱,是会使人困扰的。
......
到家的时候,已经皓月当空,霓虹四起。时愿染了困意,却没那么想睡,念及奔波和登山的疲倦,便约着许谙樹去活动中心闲坐。
于书函独自回了远在另一座城市的家。因着老一辈关于“根”的停驻,搬出大院之后,几家一起买了近几年新加坡房产商开发的森林墅,再一次成了邻居。只是相距得稍微远了一点。
不同于站上房顶就能远眺操场,连同那个被罚跑圈的小孩的往日,小孩有时是沈嘉年,但更多时候还是顾嘉屿。如今的他们,得小跑两步,才能到对方家。且大多数时候,房子里是没有人的。
房子刚建起的时候,推掉的那片住宅,是许谙樹的奶奶家,也是肖汶愈的爷爷家,更是时爸的花场,还有后勤弟弟家。比起赔偿款,四家一致选择了再添点钱购进别墅。连带着另外两家也一并动了心。于是,一栋两户,住满了三栋。平日里可能没什么人,因着前几年升迁带来的各家调动。但再过两年,各家也该退了,都得回来养老,就先备着。至于刚结了婚的前院哥哥一家,则是在南京彻底扎根,不会有搬回的可能了。
这里是连江的农村,房价算不得太贵。而且,这是一个有山有水有古镇的农村,以百万人口雄踞于华北平原之上。很适合养老。时愿的人生理想也不过是能够在这片土地上有几间自己的小屋,晴耕雨读,闲时弹琴作画,再种上几行青菜,和田间的两只小鸡一起悠然自得地老去。
如若,那时的时愿,还能同如今这般晚起习作,间或发表几篇纯文学性的书写,则可以称上一句圆满。只是,在这个商业性时代,纯文学真的有立足之地吗?她并不知道,也没办法去假设几十年后的情形。或许,真的像莫言说的那样,“人类的好日子不多了,文学也将毫无意义。”
这一切都是有可能的。毕竟,谁也预想不到这个飞速发展的世界,以后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
活动中心,是时愿小学的旧址。听说,在有时婉之前,这座小学便在这里了。等时愿长大了,离开了,后面又来过很多人,也走了很多人,直到表弟邹乐读一年级的那年。这座老建筑终于作为危楼被隔开,寿终正寝。又隔了几年,危楼被围起,昔日校园里见证了一切的一草一木都成了新的活动中心的装饰,于这片旧土之上再次注视着后来的一切。
朋友们都回去睡了,时愿拉着许谙樹沿着旧日的痕迹逡巡,企图于多年之后巡航过往。
“你记不记得这个雕塑,我小时候一直以为是‘索求’,还和我好朋友吵架拉着你评理来着,”时愿忽然指向前方石膏雕塑上少年扬起的折纸飞机。许谙樹莞尔,接上“吾将上下而求索。”
而这,正是这二字的出处,路漫漫其修远兮。事隔经年,年少的纸飞机,终于飞回他们手里。
“那个拐角的卫生间居然还没拆诶,我记得有一次我俩吵架,其实是我单方面和你生气的那段时间。为了躲你,一到下课我就直奔女厕,每节课都来,英语课代表还开玩笑说我‘尿频尿急尿不尽’来着。不过,女厕所里面贴了十五首唐诗,我第一次读到《赏牡丹》和《送元二使安西》就是在那里,现在还会背呢!”
“你们男厕所里面也有吗,我还上课写小纸条给我好朋友,让她星期六陪我偷偷进去看,结果纸条扔地上被校长捡去了。我俩都怪不好意思的,吃完饭就去他办公室站着,等了他一中午,谁知道他下午去市里开会了,没回来。我俩就靠在他的假皮沙发上看了好长时间墙上挂的八骏图,”
“我觉得我们学校是那时候全镇最穷的!但老校长对我们真的很好啊,他自己用那个漏了洞的假皮沙发,却花钱给我们换新桌椅,还买了好多个新篮球。每次上体育课,老师都会提醒我们爱惜一点,说以后还要用好几年呢,好笑又心酸。”
“还有,每次期末考试一结束。他就去文体楼买好多奖状,盖上红印章,用毛笔写好我们的名字和班级,在操场上开表彰大会。我最喜欢那时候和你还有肖汶愈沈嘉年站一起,从老校长手里接过奖状,听顾嘉屿那个笨蛋给我们几个鼓掌,让老师拍合照。你说他小时候那么笨,高考考那么好,是不是一直在隐藏实力啊。”
“我后来看纪录片,他们说‘考大学,不考诗歌。但是学了诗歌的孩子,不会去砸玻璃’,我觉得他们这话说得不完全对。我小时候读《三字经》,也读冰心阿姨的诗,但我不仅差点没考上大学,寒暑假也没少偷砸学校的窗户。要是那会儿能想明白我们学校那么穷,我就不会那样做了。真的对不起老校长,简直是雪上加霜。”
“我们抽空去看看小学老师吧。”时愿在小群里发了这么句话,就不愿再说话了。
上一次和小学老师见面,还是初中一年级的那个春天。时愿和当时的好朋友,就是上课传纸条并陪自己在校长办公室罚站的那个女孩子,李南禾。从家里找到许久未穿的校服外套,相约着一起回母校看看。回去看看青绿的桑树,吐丝的春蚕,开花的忍冬,看蜗牛漫过葱兰的爬行,看蝴蝶途经太阳花至杏花的翩跹。盛放的樱花树还会结果,诱骗那些懵懂的孩童踩上印着蹉跎歌的告示牌,去偷尝那苦涩的果实。她们得回去看看,对于这些美好的想念牵引着她们必然要回去看看。
听说,早在六年前的夏天,时愿三年级时的那位语文老师便退休了。也就是她们回来之后的第二年。至于一年级的翟老师,则退得更早一点,连同她先前的科学老师一起。
时隔十余年,时愿早已记不得翟老师昔日的样貌,却总能回想起自己第一次得满分时,老师在奖励的本子封面上写的那句“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那时,年仅五岁的时愿,并不能读懂这句话。只是凭借着卖弄的心思,日复一日地吟诵。连同真正读懂之后的多次引用。
但每每提到三年级时的那位语文老师,时愿心里总有说不出的感激与怀念。是遇到那位老师之后,时愿才养成的每日读书的好习惯,也是那位老师不时的敦促,让时愿坚持写了九年的日记,直到被高考打断。除了这些,还有在学校增开的书法课和阅读课上,那位老师的严谨与负责。
在这位老师任教的四年里,时愿第一次提笔展示自己的软笔基础,是曾经和奶奶家隔壁的老爷爷偷学的。那位老爷爷年轻的时候,是在江南教私学的。在他那里,时愿第一次读到《论语》《三字经》与《千字文》,也是第一次练习毛笔字与掰算盘。那位老爷爷说,这些东西时愿可以用一辈子。那三年时光算得上是时愿真正的国学启蒙。
这位老师对学生的要求也极高, 他教大家如何坐立,如何执笔,如何行笔与收笔。甚至,在打预备铃后的三分钟里,他要先检查大家究竟有没有按照自己的要求去泡笔。在听他讲完搁笔的那段时间里,班级里极其盛行用矿泉水瓶盖挖洞的方式充当笔搁。他每每看了,只觉得好气又好笑。因这方法是时愿最先发明的,他还给时愿颁了一项名为“发明大王”的奖。
也是在这期间,时愿第一次读到《柳林风声》与《老人与海》,第一次写500字的观后感与800字的游记。在游记里,时愿讲述了自家驱车百余公里去窦娥公园和橡胶坝的经历。讲起了自己在龙门飞船下瀑布的惊奇与漫步拂柳堤岸的惬意。后面,这篇文章被老师投了出去,却因为那份不符年纪的惊宏表达被退稿。 那一年,老师只告诉时愿说她的这篇文章写得过于惊奇宏大。好心地隐去了后半句那些大人对于抄袭的质疑。
尽管人人熟知“后生可畏”,还是少有人愿意承认这一点。仿佛世间所有的功成名就都该属于前辈。那些不同于自己认知的天赋和能力,便都有了被怀疑的理由。承认别人很优秀,真的这么难吗?后面时愿自己也承认这一点,似乎还挺难的。
不过,到了初中,时愿如愿加入了校文学社,参与了每一期校刊的编撰,并意料之外地发表一期在她那时看来是天花板的“七彩语文”。这份迟来的认同,彻底打开了她对于世界的书写的大门。
“在我看来,写作就是构建自己的内在宇宙的过程。我所表达的一切,都是对我心底的那个理想世界的折射。我坚持纯文学性写作,也接受某一天我的每个字真的只值一分钱,甚至一文不值。文学是这个时代比方便面还要廉价的存在。但我还会一直写下去,仅仅是因为我要写。如果我们每个人都去追求商业性的写作,都去写那些遥远的生活,没有人肯扎根到土地里,去写我们这个时代的生活,去记录那些脚踩泥土的日常,去为了创作而创作。那时,我们的文学就真的死掉了。”
“一切的理想主义只有像种子那样,被真正深埋到土壤里,才可能生根发芽。空想在任何时代都是没有用的。也只有从泥土里长出来的美好,才有被实现的可能,这就和稻穗结种一样平常。”
这些,都是属于时愿的文学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