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十五章:失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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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蒻蜷缩在锁链边, 感受着疼痛已经逐渐麻木,血迹与药粉混在一起,纠缠在令人生厌的毛发上, 黏成一缕一缕的。
舌头的出血之前一直未曾停止,若不是殿下赐了药, 恐怕她早就因为失血过多死去了。
其实死掉也没什么不好。
羊蒻觉得, 从自己变成羊的那一天,就该去死的。
羊蒻是雪国的三等民, 虽然无父无母, 但因为有些灵力天赋, 在三等民中, 姑且也算高人一等,有些前途的。
她的未来大概是继承师父的衣钵, 成为专门医治人族的医师。
异变出现在四岁, 跟随师父外出采药的她遇见了一群羊。
羊蒻唯独记得这个画面。
——羊毫无感情的黑色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她与羊对视,再回过神来,她已经在羊群中了。
那时羊蒻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然而在她好不容易找到师父, 素来慈祥的师父却尖叫着逃跑时,她才隐约感觉到有什么不对。
小女孩来到山泉边, 看到了自己的模样。
她变成了一只羊, 却不是真正的羊。
她也不是妖族与人族的混血, 变成了最低贱的四等民,由人类转化的不完全妖族, 所谓杂种。
羊蒻那时才四岁, 哭了很久很久, 眼泪都哭干了,可爹爹娘亲早就死了,爷爷不想要她,师父害怕她。
四岁的她能去哪里?
哭泣的她混入山羊群,做了最丑的那只羊。
还好天生的灵力天赋没有抛弃她,让她遇见了归雨娘娘,最终躲进王宫,成为一名下者。
归雨娘娘,应当是好人吧?
高高在上的贵人,当年愿意向她这个变成人面羊的孤女投来一瞥,难道不是好人么?
而且拔舌也不是归雨娘娘亲自动手的。
关于被拔掉舌头时的记忆,羊蒻有些记得,又有些记不得。
应当是她自己拔的吧。
如此脏污的事情,怎么能让归雨娘娘亲自动手呢?
——不过当时她也没见到归雨娘娘,脑子里只是莫名出现这个念头,于是便拔了。
大概是被下了降头,但舌头已经没了,又能如何?
她早就练会这样的技能。
身为被提拔的奴隶,她纵使受了委屈,也无处依靠倾诉,那么学会自我遗忘,是最好的保护方式,否则她迟早会崩溃的。
周围人对于这样的情况,也大多是认可默认的态度。
不然呢?你一个丑陋惊悚的人面羊,还想做什么?
渐渐地,她也就麻木了。
这样的生活,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直到那一日,她拜见了九殿下。
九殿下望向她时的眼神,烫得羊蒻瑟缩。
——那一刻,羊蒻才钝钝地感觉到,原来自己的心还是柔软的,而非一颗石头。
她已经想不起来,师父当年教她的“慈悲”是什么意思了。
可那一刻,却像是又感受到了幼时曾获得过的温柔。
殿下的目光仿佛在问她“痛么”。
羊蒻不敢与贵人说话,却在心里回答了那个目光。
原本是不痛的。
可当殿下用那样的眼神看着她后……全身上下,眼睛,心脏,肺腑,就全都在痛了。
好痛好痛。
好痛好痛。
被拔掉舌头真的好痛好痛!
为什么是她?!
她已经这样怯懦听话了,为什么还是会被拔掉舌头!
为什么还是会不明不白地打碎珍宝,要被处以极刑?
于是,当殿下询问时,那颗已经钝感成石头的心脏,还是促使她向殿下求助。
——求您。
——救救我。
如此恍惚想着,她忽然听见牢门外传来脚步声。
羊蒻抬头。
她没有看到清谣身边站着的妖皇,以及后面跟着的狱卒侍女。
她只看到清谣脸上的担忧与心痛。
于是心脏又开始钝钝的痛。
——原来希望是这么疼痛的东西。
九公主。
她嘴唇翕动,默默念出这个名字。
*
羊蒻被暂时收押在禁堂,此处是宫中的收禁之所。
清谣不许他们用私刑,但在身上嫌疑没有澄清前,羊蒻也不会有多好过。
“我们得走快点。”清谣说道,“羊蒻身体比我还弱,虽然用了药,但也不知道能坚持多久。”
“药带着么?”她问残桃。
残桃点头,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说。
侍女这会儿正小心收敛。
她觉得羊蒻有罪,支持用刑,却没想到不止殿下反对,眼下就连尊上也特地过问了。
莫非自己真的办错事了?
可妖族不就是这样的么?
……
再度见到羊蒻时,她的情况比清谣设想的还要差,几乎是气若游丝的程度。
小女孩软软依靠在栅栏边,唯独一双黯淡的黑色眼瞳,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只盯着她。
羊蒻甚至没有向渊辞行礼。
按照妖族刻入骨髓的规矩,哪怕只剩一口气,见到上者,也必须行礼。
她比清谣初见她时看起来更凄惨。
血污黏糊作一团,躺在阴暗的地牢里,整个人缩成一团。
羊蒻今年应该只有十二岁。
换作过去,残桃此刻定然已经上前,将羊蒻一把拽起,强迫她行礼。
可在清谣反复再三的表态下,她此刻竟也犹豫了一瞬,思索自己是否要上前“帮助”羊蒻。
因为羊蒻的情况看起来确实很可怜。
……可怜?
可怜是什么?
在侍女短暂的惊诧思索中,清谣已经迅速回神:“药呢?”
羊蒻嘴唇动了动,可她没有舌头,只能发出赫赫的气音。
两枚价值百金的玄级丹药喂下去,总算令羊蒻续上了那一口气。
清谣丝毫不嫌弃羊蒻身上的脏污,轻轻碰触,甚至抚摸她的面庞,希望能让这个小女孩好受些。
羊蒻让她想起以前的自己,但更糟糕的是,羊蒻遭遇不幸的部分原因,与她有关。
只因她们有相似的眼睛。
“没关系,尊上不会追究你的罪责,之后会没事的。”
清谣接触过的小孩子只有自己的异母弟弟,十二皇子。
她学着记忆中乳母的模样,轻声安慰羊蒻。
然而不知为何,分明她的动作已经放得很轻,如同一片羽毛的落下。
但她每碰触一次,羊蒻便会瑟缩一下,似乎很痛的模样。
于是清谣立即收回手,不想再弄痛羊蒻。
羊蒻盯着她的手,眼瞳雾气蒙蒙,仿佛含泪,却又没哭出来。
自始至终,她们都没有与旁边的渊辞说话,而渊辞竟也没有生气,只是若有所思地注视羊蒻。
尤其仔细端详那双黯淡干涸的黑色眼眸。
认真回忆后,他确实在记忆中寻找到似曾相识之感。
羊蒻确实是当年他点名留下的。
那时的他出征受了伤,在王宫住了段时间,恰巧看见瑟缩在宫道角落,怯懦瘦小的女孩。
他与羊蒻对视了一眼。
“她是谁?”
“一个转化失败的杂种,似乎正要被推去销毁。”
“不。”
他改变了羊蒻的命运。
因为当时的他觉得,这个奴隶的眼睛很漂亮,死了可惜。
平心而论,羊蒻成为下者时不过十岁,无论如何都与漂亮不沾边,而他对女子更从无关注。
他那时为何会独独觉得羊蒻眼睛漂亮?
归雨所说,清谣与他的纠葛因果……
忽然,渊辞觉得心脏坠坠的闷痛,更有种憋闷不透气的窒息感。
他立即望向清谣。
只见少女眼神压抑忍耐,皱眉望着羊蒻,不知在想什么。
在这个角度看来,她们的眼神确实有些像。
但渊辞很快就没有闲心点评清谣与羊蒻的相似之处了。
大妖感受到清谣的悲伤与怜悯,心脏蜷缩,如此深切的酸痛,令他忍不住地蹙眉。
敌人再凶烈的攻击,也极难攻破他的月华甲,更不要说让他色变。然而少女无止尽的悲伤,却完全足以令他烦躁。
她并没有伤害自身而威胁他,可她的悲伤,本身就是刺向他的利刃。
大妖语气生硬:“她并非无药可医,何必如此?”
清谣轻声应:“是啊。”
然后便不再开口了。
渊辞皱眉,清谣的反应并不符合他的预期,但这样的安慰言语,已经是他所能做的极限。
他不会再为一个人类喜怒而更加屈尊。
那便这样吧。
“有什么需要的,你吩咐狱卒,或者残桃,他们知道怎么做。”
“好。”
渊辞说道:“本尊有事处理。”
清谣没有看他一眼,头也不抬道:“那你先忙吧。”
残桃被点到名字,从沉思中回神,结果刚抬起头,便见尊上阴郁地盯着殿下,而殿下却只关心羊蒻,根本没有注意到尊上的心情。
发现渊辞站着没动,清谣随口:“你很忙么?”
殿下怎么能这么问?
残桃在内心大呼,尊上当然很忙,却总将殿下的事放在首要,这还不能说明心意么?
而且此刻尊上嘴上说着忙,脚下却丝毫未动,这分明就是等殿下哄一句的意思嘛。
侍女心里急得团团转。
什么怜悯之心,什么下等杂种的纠结,全部都被她抛之脑后。
此刻她只想狠狠摇醒自家殿下,和尊上一起开开心心地处理事情后续不好么?
但尊上终究不可能真的把脚粘在地上。
残桃只能无助地看着尊上离去。
“残桃?”清谣问,“愣在那里做什么?”
“是。”
残桃心里叹气。
殿下呀殿下,刚才愣住的人,明明是您呀。
*
渊辞处理完妖族今日事务时,已近傍晚。
“尊上心情不错?”
白洛是个敏锐的人,发觉今日身上一直笼罩寒霜的渊辞,心情缓和了许多,不禁出言调侃。
“嗯。”
“尊上之前不快,是因为九殿下的事?”
渊辞淡淡道:“不归你管的事,不要多问。”
“是。”白洛被驳斥倒也不生气,笑吟吟地摇了摇折扇,“那属下便先行告退。”
也不知冰天雪地扇扇子,他会不会觉得冷。
今日政事处理完毕后,所有人都识趣地悄声退出,尊上喜静,如无要事,不得随意打扰他。
平和的安静,令渊辞紧绷的神经稍稍松缓。
清谣那边暂且无需他担心。
安置好羊蒻后,少女的心情已经好转许多,不再如针扎般令他刺痛。
可他的神经还不能全然放松下来。
因为他需要见另一个人。
司天监掌印,归雨。
……
莲母殿。
神宫依然如他离去时那般宁谧,虹光绚烂圣洁。
外面的昼夜变化无法影响此处,因为此处本就是归雨的小洞天。
神秘魅惑的女子正在莲池前喂鱼。
“尊上去而复返,所为何事?”
他们是名义上的母子,这座小洞天甚至还是渊辞当年寻来天材地宝,亲自为母亲打造的,因而得名莲母。
然而真正面对面相处时,反而毫无半分母子温情。
渊辞平静道:“掌印知道我想问什么。”
归雨含笑道:“哦,那个小丫头将我说的话都原原本本告诉你了?真是不知羞。”
渊辞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
冰冷的外表下,潜藏着的是愤怒。
他在等待回答,但他的耐心,也是有限的。
归雨:“我当时与她说了那么多话,确实不知道哪句是你想问的。”
“她是我要找的人么?”渊辞单刀直入。
渊辞始终挂念一个人的事情并未特意隐瞒旁人,连残桃都隐约猜到一点,像归雨白洛,这些最高层的大妖,自然也都清楚。
有的时候,渊辞甚至会给他们下达有关的命令。
“尊上确实重视那个人,甚至对妾身这般严厉苛刻。妾身——”
渊辞冰冷打断她:“回答问题。”
“或许是?妾身也——呀!”
归雨发出短促惊叫,险险躲过一道厉影。
只见她半副身躯都隐匿在水镜中,露出的半张脸满是嗔怪:“尊上问便问,为何要这样粗暴动手?”
砰!
水镜接连炸开,恍若利刃呼啸悲鸣!
渊辞根本不与她废话,说那些神神叨叨的逻辑,而是开始着手粉碎归雨的化身镜。
这下算是捏死归雨的软肋。
“哎呀别打了别打了!”归雨语气惊慌,万分心疼,“妾身说还不行么?把这些镜子打坏了,可没有人会赔给妾身。”
归雨道:“妾身在天书上,确实看到了些许关于她命格的言语。”
“她和你要找的人,有很深的关系。”
“妾身也只知道这些了!”
渊辞停下破坏的举动,他淡淡道。
“七年前,是你指引大巫祝寻到我,带我返回妖族。但本尊为何失忆,失忆前发生何事,却始终语焉不详。”
“尊上想知道过去之事?”
“你总喜欢问废话。”
归雨幽幽道:“妾身好歹也算尊上养母,尊上却毫无尊敬之意……不是妖族出生的孩子,确实表现得会更桀骜。”
“真让人头疼啊。”
渊辞面无表情开始倒数。
“三。”
“二。”
“行行行。”
“你这孩子,总这么急性子。”
嗔怪地说完,归雨轻描淡写道。
“你当年失忆,确实另有隐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