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祭(五)
“阿妈——”
“阿妈,番转食饭了——”
布帘被拍打的声音传来,这次连少年都有所察觉,伴随着小孩咯咯笑着的欢快声,还有小脚板在青石地面跑来跑去的吧嗒声……
鼻尖的感知也变得丰富,除了血腥味,甚至开始闻到了潮湿柴火冒出的黑烟味、油下锅后与香料一起爆炒的香味,甚至有小孩不小心打翻了父亲的脂粉盒子,所飘散出来的桃花味都清晰可闻。
虞白尽量控制着自己的眼睛不去乱瞥,但尽管如此,却还是能鲜明的感知到,这座城,渐渐地“活了”。
少年微垂首,看不清神色,只是在虞白抓着他的手因着急而逐渐用上了几分力时,才将目光缓缓落在了她面上。
虞白与他对视,她看不懂少年眼底沉沉的暗色,只是担心他这样突然的沉默,是不是事情已经棘手到了很糟糕的地步。
“……别怕。”
几秒突兀的无言过后,少年到底还是选择了不深究,他重新恢复沉稳可靠的模样,双手并诀快速地用布条在他们手腕之间打了个锁结,而后抓着虞白的手,便往外跑去。
至少,应该先出了这成衣铺子。
鬼城苏醒后,室内的危险性远远要比街道上的危险性更大。
虞白不敢出声,只是手心攥得很紧,跟着跑了一段距离后,热闹的“人声”渐渐离他们远了,四周现在是空旷的农地,旁边有一条小河,流水潺潺地冲刷着岸边的卵石。
“会水吗?”
少年突然问,神色很郑重,虞白反应了会后才明白过来他是在问她会不会游泳,连忙点头。
便见少年明显松了口气,而后他从自己颈上取了一根红绳下来,红绳正中,坠着一块磨损的看不出形状的铜块,他将其放在掌心,右手施诀,猛地击锤胸口后,吐出一口心血来,那红色泛着莹蓝微光,逐渐凝聚成一颗颤巍巍的小球,融入了铜块当中。
虞白看得简直目瞪口呆。
少年脸色苍白少许:“拿好,鬼城苏醒后城门已封,现在唯一能逃离的路只有通过这条河道,我会施法助你闭气,入水后一直往前游,不要回头。”
掌中温热又沉甸甸的重量让虞白心一紧,她忍不住问:“那你呢?”
少年沉默一瞬,他解开手腕布条,声音平淡无波:“留在这里,是我的责任。”
虞白:“……”她抿起唇,心上酸涩又难受,半饷后才点点头。
少年后退半步,没了布条的限制,他们之间的距离重新恢复陌生:“我能力不足,让姑娘受委屈了,抱歉。”
虞白脚踩在水中,她背对着少年吸了吸鼻子,觉得自己眼中的泪花又要冒出来了,很想再次看他一眼,耳边却传来少年的叮嘱,很轻很温和,一如他这个人给她的感觉:“记住,不要回头,一路珍重。”
虞白便生生地止住了自己的动作,她攥紧手中铜块,指尖发白,不再多言,将整个身子也沉入了河中。
岸上的一切被水波隔得模糊不清,她却凝神,细细分辨地听着。
可没再听到熟悉的声音。
那是最后一句话了。
……
虞白不知自己游了多久,这条河道一直没有分岔口,她便也一直往前游去,唯有到极限时才敢稍微放慢速度,却也不敢将头抬到水面上呼吸。
但还好,或许是少年给的铜块吊坠起了作用,她攥在手心里一直游,却没有过窒息的感觉。
按照自己在游泳馆每次到极限的时间来比对的话,虞白觉得自己大概已经游了有两个多小时了,她疲惫又劳乏,好几次手脚都没了力气。
但一想到毫不犹豫将铜块给了她的少年,和他的处处相护,虞白便不肯放松片刻——一定要逃出去,逃出去才能有机会帮他。
留在城中她只是个累赘、是个包袱,只有出了城,她才可以找到他的师门,找到别的人求助,甚至说不定可以联系到系统……无论如何,她想帮他,她还欠着他的救命之恩。
虞白没有丝毫懈怠的往前游去,直到感觉河流水波变得迟缓,且铜块微光也散去,她不得不浮出水面呼吸时,才意识到自己大概是已经逃离了那座鬼城。
但四周环境仍然分外诡异,黄沙遍地,怪石嶙峋,明明她就身处河流之中,按理来说岸边该有三两绿木依水而生,但是没有,甚至连棵草都没有。
虞白警惕起来,她没有踏出河中,只是头露出水面往四周看了看,而身后只见鬼城变作了一个小点,她已经离那很远了。
荒原寂静无声,甚至连风都没有存在的迹象,虞白紧皱着眉头,疯狂呼唤系统还是得不到回音后,只好自己摸索着慢慢往前游去。
但更糟糕的是,这河中水越来越浅,她甚至只能站起来淌着水走了。
满目皆是荒凉沙丘,阳光暗淡且毫无温度,四周又渐渐地开始起了雾。
掌心的铜块已经褪去温热,重新恢复了属于金属的冰冷,浑身湿漉漉的虞白在逐渐转低的气温中,控制不住地打着细颤。
这一天来的变故太过突然和密集,仅仅刚步入成年之列的女孩不得不承认,她已经触到了极限。
甚至,开始出现了幻听。
“帮我……帮帮我……”
“求你了,帮我……”
“好香……”
“好香?什么好香?”前面挎着菜篮子的妈妈突然笑着回头,她亲昵地瞪了她一眼:“走啦,都已经买好菜了,不准再买零食了,你个小馋猫!”
虞白一激灵,她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熟悉的美妇:“……妈?”
妈妈挑了挑眉:“怎么这个眼神?不给你买吃的你还不乐意了是不?”
她走近来,弯腰牵起自己宝贝女儿的手,语气柔和又宠溺:“好啦我的小状元,你中午才吃了半个西瓜呢,说好的西瓜奶昔也没给妈妈做,”她嗔笑着睨了她一眼,哄道:“现在还买零食的话,肚子还要不要了?”
哦对!西瓜!
虞白突然反应过来什么,她叫道:“妈!妈!西瓜,我把西瓜买回家了吗?”
她语气急切又透着说不出的慌乱,妈妈被吓了一跳,她伸手挨了挨虞白的额头:“买回去了啊,你自己吃掉的都不记得啊?怎么了啊这是,突然一下子把妈妈吓一跳,中暑了啊?”
“真的吗?那、那我……”虞白咬着手指,混乱到有些语无伦次了:“难道是梦吗?可是我明明记得那个男主、对还有系统……我刚从鬼城逃出来……在河里……然后起了雾……”
“嗷!”
脑袋上突然被敲了一记,想得正入神的虞白对上面前微微蹙眉的妈妈不赞同的视线:“什么鬼啊怪的啊,一天到晚想些乱七八糟的,我看你就是中暑了才会神志不清!”
“不是的,我明明,”虞白被拉着走,她着急的想向自己无神主义者的妈妈解释这一切,又疑心自己确实是神志恍惚做了个梦:“我刚刚还听见了耳朵边有声音,不是这个世界的声音,它一直叫着帮我帮我……”
“喏!”妈妈看上去有点生气了,虎着个脸给虞白指了指街道后面那个跪坐在地的老妇人。
虞白顺着看去,见那老妇衣衫褴褛,佝偻着胸,□□下垂,下半身躯干不正常的扭曲着,面前放了一个钢制饭盆,里面有零零散散的钱,最面上一张是橙色的二十块钞票。
显然是一位残疾的乞讨者。
那老妇感觉到她的视线,转脸向她这边哀哀叫了起来:“哎—帮我——帮帮我呀——”
“你听到的声音是不是她的?给了二十块还不够,还要让妈妈也贴点?”
“真的是,”妈妈看上去拿她很是没办法,嘴里抱怨着,手上却已经从钱包里翻出了十块的零钱来:“好好好,拿去就当积个德,但是你待会回去一定要跟我去趟医院,不然我给你开点药也行,你这孩子一天天的……”
虞白抿唇沉默起来,她接过妈妈手中的钞票,那熟悉的人像图案和触感都真实又分明,她无意识地在掌心中摩挲着,视线缓缓移到了四周商铺。
入目皆是繁华热闹、整洁明亮的景象,绿化樟木的小圆叶子打着旋从空中往下落,正对面是卖水果的王伯伯一家,他正拿着塑料袋给客人装苹果。
街道延伸而去,来赶晚市的主妇们手上拎着五颜六色的塑料袋,蹲下身挑拣菜心时会把雪纺长裙撩到手中,讲价的派头利落而干脆。
尽头有穿着蓝色工作服的环卫工人在打扫,扫把与水泥地面摩擦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而傍晚的太阳却仍不落夏天的余威,带着滚烫而燥人的热意烘烤着大地,虞白都能感觉到脖颈有黏糊糊的细汗。
她伸手抹了抹,目光从玻璃门处看到了自己的一身装束。
印着喝奶茶加菲猫的白T和五分运动短裤,但脚下踩着的不再是人字拖,而是她专门用来陪妈妈逛菜市的硬板鞋……
虞白眼中露出迷茫,这些现实景象,无一处不真实熟悉,无一处细节有分毫差错,不管怎么想,不管怎么思考,好像自己是真的……一晃眼,就回到了现实世界,回到了妈妈身边。
她皱起眉,伸手狠狠往自己胳膊上拧了一下,痛感鲜明的传来,虞白强忍着,又用指甲开始掐、开始抠。
很痛,真的痛,痛得真实。
心中却仍有疑虑和不安,虞白伸手甚至想给自己来一巴掌的时候,手腕突然被抓住了,她对上妈妈严肃的眼神。
“干什么?!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呢!”
虞白张了张口,有些无措。
妈妈却明显像是生气了,或者说担心更多一点,她将手中的菜篮子往上一挎,就拉着虞白往前疾步走去:“你这孩子,一定得跟我回医院好好看看!是不是高考完了压力太大,一下子爆发了啊?之前也没这个预兆啊?真是,操心死我了……”
虞白被拽着走,那力道顺着熟悉而柔软的带薄茧的手传来,是妈妈的感觉。
她已经彻彻底底地完全相信了,心中也觉得自己那一天的经历不过是压力崩盘后所产生的幻觉,虞白开心到几乎流出泪来:“呜呜妈妈,妈妈我好想你,我又见到你了……”
“说的什么话?!”妈妈见她哭,更是忧心到不行,想了想从包里拿出手机来:“我们不是一直在一起吗?哭什么啊真是的,不行不行,我问问老陈那里还有没有挂号,一会领你去陈叔叔那里看看。”
“我没事~”虞白觉得都是因为自己闹了个乌龙,把她妈也给吓到了,她笑了起来:“不用去医院啦~我们回家吧!”
“不行!”妈妈斩钉截铁道,攥住她手的力道也强硬得不容拒绝:“我放心不下。”
“好吧好吧,”虞白紧了紧与妈妈相握的手,满腔信任又暖心的跟随在身后,嘴里不忘嘀咕着些琐事,就像以往每一个相伴回家的傍晚一样:“妈妈我跟你说哦,我好像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那个梦还有点可怕~”
“我梦到我突然踩空了,然后在一片灰蒙蒙里遇到了一个毛绒绒的奇怪系统,说什么要让我去救赎可怜男主角,嗐,谁管它啊~”
“但是那个系统它蛮不讲理哎,什么也不说就让我开始了穿书,我从天上砸进了一个破寺庙里,简直一脸懵好吗!”
“不过幸好没有摔着哈哈,我砸中了一个人,他给我当了肉垫,好惨,我有罪我忏悔哈哈哈~”
“后来遇见了一个很好的人,他带着我出了寺庙门,不过糟糕的是……”
虞白说着话间,他们已经走到了通往医院的大道上,前面的妈妈一言不发,只是拉着她往前走,走得稍许快了点,虞白撒着娇软声:“妈妈,慢一点好不好~”
“你着急得几乎就像是那个把我领去屠宰场的鬼了。”
“妈妈,有点奇怪哎,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有人在叫好香、好香……好像,还有磨刀的声音……”
“……妈妈?”
妈妈转过身来,腐败无肉的脸上,两个眼眶就像黑洞,直直地对上虞白惊恐的视线,她张开牙齿,流下发黄的涎水:“好香、好香啊……”
而她身后,医院大门处,雪白敞亮的灯光照射下,密密麻麻的白大褂医生们,拿着手术刀戴着白手套,发出了同样来自灵魂的感叹:“好香啊!”
虞白浑身僵硬,一阵入骨凉意直扼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