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祭(六)
“好香啊——吃掉她——”
“吃掉!好香好香!吃!”
“山神吃!好香,献给神……”
干枯贫瘠的河床在黄沙中延伸,如饥渴的蚂蝗般直直钻入荒山深处,从高空往下观察,能看到诡异而奇特的景象,以一条灰带为界限,所有生命划分为了两个极端。
一半是被不甚明亮的太阳直射的荒坡,灰雾稀薄,土地结块而干裂,枯草伏趴在地上,宛如垂垂老矣的将死之人。
而另一半,被涌动的浓厚灰雾所笼罩的土地,却湿润丰饶,林木层层叠叠,随风摇曳起翠绿的枝叶。
有不甚明晰的嘈杂声从中传来,小喽啰们似乎因意见不合而起了争执,他们停在灰带前方,能看见有缕缕雾气从中蒸腾而上,汇作一条平和温柔的绸带,将山林缓缓包绕,同时也细心掩盖着,底下那道深不见底的黑渊。
“献给神!神吃!吃香香!”
闹了半天,似乎终于能做出决定了。面目模糊的山精鬼怪们吵吵嚷嚷地托举着一个脸色苍白,正沉沉昏睡着的少女往灰带走去。
最好的祭品,要献给最伟大的山神。
他们怀着无比崇高而忠诚的敬意,将虞白抛入深渊中,看她穿过灰雾,掠过山风,直直下坠。
……
虞白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块有点硌人的木板上,她睁开眼,第一反应以为这是块加大号的砧板,心中不禁瞬间涌起无限悲意,唰得眼泪就下来了。
呜呜呜还是大意了,她太不争气了,这下好,没得跑了,要被吃掉了TAT……
想起昏迷前那恐怖的画面,虞白更是觉得心碎,不仅难过于她所沉迷的假象终归是假象,更是难过于,那里面的妈妈是那么真实,以至于就算知道了是假象,却仍不愿清醒。
可最后一幕,却实在是一记痛击。
虞白消沉片刻,还以为自己就要怀着如此遗憾悲伤的心情被剁成块块时,却好一会儿都没等来身上的砍击……她眨眨眼,心中不免又升起了几分希望。
尝试动了动手指,却气馁的发现根本提不起半分力气,她模糊地感知到,自己身体里好像多了些什么正在吞噬她精力的东西,这种情况似乎与在鬼城时有几分相似。
“吱呀——”
耳边突然传来门被推开的声音,一心误以为自己正在屠宰场的虞白瞬间头皮发麻,她高度警惕着,等来的却是一道略带疲惫却欣喜的青年嗓音。
“你醒了?”
虞白转动眼珠子,她全身戒备着,但却只是感到身上落了一道阴影,而后背部被一只手扶着托了起来,又垫了块硬邦邦的高枕在腰后:“奴家去田里浇菜的时候,发现女君昏倒在河中,便擅作主张将你带回来了,还望女君不要嫌弃奴这陋舍。”
青年柔声说道,有勺子磕在陶碗边沿的声音响起,而后虞白唇上沾了一点湿意:“女君既然已醒,那么身子看来是无甚大碍了,便只要喝了这碗汤即可。”
唇舌间尝到点甜丝丝的草药味,虞白却紧皱着眉头,牙关紧闭,她不会信任这里的任何一个鬼怪,更不会喝他们给的任何东西。
青年见虞白满脸抗拒,似乎有几分无措,他将喂药的勺子收回,小心翼翼道:“女君不喝,可是怕奴家害了你?”
虞白:“……”你这不废话吗?
半饷,耳边传来一声轻叹,青年似乎没了法子,他将碗在旁边木桌上放下,站起身,步伐比正常男人稍显沉重而迟缓,在离门还有几步远的位置,停下后踌躇再三的劝道:“女君现在手不能动、口不能言,大抵是因为残留灰雾的影响,虽然也可等它慢慢消褪,但喝清本汤才是最快最好的法子。”
“奴家生来便为了侍奉妻主而存在,是万万不会伤害女君的。”
“……女君若是改变了主意,可唤奴家来为你侍药。”
说完,木门开合的声音再度响起,青年无奈又失落的出去了。
虞白保持沉默:“……”
都说了口不能言,还要我叫你,我怎么叫?真是会谢了你的鬼话:)
她梗着脖子,保持着浑身僵硬的半靠在高枕上的糟糕姿势,心里忿忿地怒骂那假好心的男鬼,并度秒如年的等着时间一点点过去。
喝是不可能喝那个汤的,身体是她自己的身体,她是一定要健健康康的回家的。
为今之计,也只能被动的趁着那男鬼还有耐心折磨她的时候,尽快恢复体力,再想办法逃出去。
希望那男鬼说灰雾影响会随时间消褪的这句话不是在驴她。
但她也别无他法了。
抓着那仅存的一点希望,虞白努力坚持着,终于直到窗外天色渐暗,有几盏灯火在远处房屋中亮起的时候,她才隐隐能感知到了血液回流所带来的痒痛和酸胀。
虞白咬紧唇,忍耐着这阵酸爽的滋味过去后,才克制的伸伸胳膊压压腿,重新穿上鞋后,她踮起脚,力求不发出任何一点动静的往门口靠近。
窗子外面她靠在床上的时候就看过了,是一条有点流速的小溪,天色暗下来后,几乎完全看不清三米以内的情况。
所以虞白还是选择了往门的方向走,心里寄希望于那男鬼这么久都没再回来过,应该是不在这屋子附近了。
然后虞白打开门:“……”
与左手边蹲在地上黑乎乎一团的男鬼来了个“亲切”的照面:)
你爹的,要不我们重来?
男鬼见到她似乎很欣喜,眉梢的忧心散去,他连忙站起身,虞白这才看清他并不是蹲在地上的,而是坐在一个很矮的小板凳上,手里竟还拿着一团针线,鸳鸯交颈的绣面刚好完成到一半。
虞白:“……”有趣,这鬼世界还有什么惊喜是她不知道的。
“女君可是恢复了?”青年男鬼模样看上去并不可怖,甚至除了脸色苍白点,还有一张算是比较清秀干净的面庞,他也没比虞白高多少,四肢纤细瘦弱,皮肤正常手脚完好。
除了一点异样,就是他的腹部鼓胀如球,像生生塞了两个圆瓜进去一般。
或者说,也像那妇女十月怀胎,将近临盆的模样……
这肚子显然很大程度上限制了青年男鬼的动作,他连弯腰将针线放到矮凳上都费劲:“女君不叫奴进屋侍药,生生地熬到灰雾消褪,想来是受很大的苦了,奴家这便去给女君做点营养的东西补充身子。”
他说着,便转身往侧屋走去。
虞白与门外黑黝黝的田野夜色之间,才终于有了点可以跻身逃跑的空间。
但是她还在犹豫,一是因为尽管能走,可体力却还是没有完全恢复,就算是跑也未必能跑多远;二是忌惮于那看上去虚弱好说话的男鬼,万一发现她跑了会不会直接就暴走,抓回来后连挣扎的机会都不给她留。
毕竟,看那男鬼似乎想跟她玩什么女尊男奴的Cosplay,而他自己还入戏得挺起劲的样子。
这厢虞白纠结着要不要利落跑路,那头侧屋厨房里男鬼的菜已经端出来了,他艰难地挺着自己的大肚子,低眉对虞白笑得很是温顺贤惠:“女君,菜是提前炖好的,这会儿正热,你进屋坐吧。”
虞白思考三秒,尝试代入人设:“我不吃,”这三个字说完,见男鬼没有立马暴起,她语气镇定了些,继续试探道:“我要离开。”
青年男鬼闻言怔了一怔,眼神难过的暗淡下来,他勉力扯了扯嘴角,带着几分无措又局促地道:“女君连一点菜都不吃吗?我下午就在炖了……”
虞白冷酷脸:“不吃。”
“……好吧,”男鬼脸色灰败下来,他端着盘子温顺地往旁让了两步,声调听上去很是落寞:“是奴家这里委屈女君了,田地路不平,还请女君行走小心。”
虞白:“……”真就这么轻易放她走?不是诈吧?
棘手的情况突然顺利起来,虞白反而有些恍惚了,但她往门外大跨步的动作却很利索,连回头看一眼都没有。
青年男鬼目送她毫不留情的离开,幽幽地叹了声,步履沉重地将不再温热的饭菜端进屋内。
身后木门开合的声音响起,虞白大步走了好几米,发现的确没有鬼追来后,紧绷的神经才稍微松弛下来。
远处若隐若现的大概是房屋聚集而成的小村落,窗口亮着油灯昏暗摇晃的橘光,她在尚未完全漆黑的暮色里浅浅辨别了一下距离,发现自己刚出来的那个小屋似乎离村落很远。
而周边也没有其他的房屋,就像是被抛弃放逐了一般。
因此面前几乎是没有可以下脚的人行路,到处都是农田湿地散在分布,这里一簇密集的果树,那里一些杂乱的水草。
虞白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步子逐渐慢了下来。
刚醒后以为自己正在屠宰场,所以才急着逃离,但真实情况似乎大相庭径,那大肚子男鬼入戏太深,不仅不阻止她逃跑,还一副柔软可欺的模样,这让他的危险程度在虞白心里直线降低。
而与之相反的是这屋外的野地,随着天色逐渐暗沉下来,就像一张缓慢露出獠牙的巨兽大口,让人心里惴惴不安的直打鼓。
虞白在脑袋里反复思量着,若是这里真的已经是鬼怪的大本营了,她一时半刻也逃不出去,要是冒冒然闯进野地里,说不定还会发生什么更糟糕的情况。
而身后大肚子男鬼的小屋却是已经相对熟悉,且确定了暂时不会伤害她的存在……
嗯,一比较哪里都说得过去,就是有一点不好,十分考验人的心理承受力。
虽然害怕黑夜是刻在人类骨子里的天性,但是鬼怪啥的也很难顶好吗?!
选择回去,对虞白来说是一个相当艰难的决定。
她一个曾经连看鬼片都会尖叫的芝麻胆子,现在甚至开始挑战极限,准备要与鬼怪呆在一块过夜了。
就很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