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市
李承煦现下内心很是复杂,在军营里,他常常想起温言,现下见了她,他也很欣喜,但他还不是很确定这究竟是出于男女间的喜欢还是亲人好友般的亲近。
其实与其说是纠结,倒不如说他自欺欺人,他心里是有些逃避这份喜欢的,他在努力地说服自己这只是出于对亲人的想念和见面的欢喜。
温言是他名义上的姑姑,她也有婚约在身。
最重要的是,要是她知道自己对她有不轨之心,会不会觉得他很龌龊?
他很苦恼。这些情感就像是一根根藤蔓一样在纠缠他的心,在他十八年的人生里,从未有过这样既欣喜又惆怅的矛盾情感。
厘不清,理还乱。
李承煦的归来惊醒了整个定国公府,府内灯火重燃,人欢马嘶,简直让他有种受宠若惊之感。
母亲王明曦自他进门那一刻,便牢牢地握着他的手,没有半点要松开的样子。
她眼中隐含泪光,就像是每一个盼儿归来的母亲一样,对回家的儿子嘘寒问暖,不停歇地问着他在军中的生活。
只有一人,全程坐得离他远远的,不发一言。
在李承煦的意想中,他偷偷离家从军,见了他后老头子肯定会家法伺候,他甚至一进门就让宋识去准备外伤的药膏了。
然而,老头子见了他,没有生气和怒吼,也没有欣喜和感伤,只有淡淡一句,“回来了就好。”
半年不见,他觉得老头子是真的老了,头发白了许多,面容也比以前憔悴,还有他那不停的咳嗽声,声声震肺。
李承煦突然有些内疚,直直跪了下来朝父母磕了两个头,“是孩儿不孝,让父亲母亲担扰挂念了。”
“你既知道错了,现在回头也还来得及,我还能腆着这张老脸去帮你讨份御史台的差事。”李清正念念不忘。
“我没有错,只是不孝,老头你就责罚我吧,责罚过后我还是要回军营的。”
“你……咳咳咳咳”,李清正咳嗽不止,在旁的王明曦忙斟水给他喝下顺顺气。
他转视母亲,担扰问:“老头身体可是有恙?”
李清正摆摆手,阻止了王明曦的话,“没什么毛病,受了风寒而已。”
温言这时才步入大堂,一副刚刚睡醒,急匆匆赶来的样子。
她刚刚让李承煦在国公府后门放下她,她再顺着原路回去,分离之前还不忘叮嘱了他不能将今晚之事告知第二个人。
她惊讶又欣喜:“承煦,你回来了。”
李承煦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乖乖问好,“姑姑安好。”
见温言只是笑着点了一下头,没有其他话要跟他说,他清了清嗓子道:“承煦这次离家半年,姑姑可已适应了锦京的生活?在家里住的习惯吗?太学里呢?”
王明曦和李清正听了俱是一惊,承煦见到她们没有问她们的近况,倒是先问起这个挂名姑姑来,而且还不是客套话,连着问好几句。
以前家里也来过许多远房亲戚和客人借住,但他对那些人一向是漠不关心的,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冷漠,可见现下他对温言这个挂名姑姑是上了心的。
不知为什么,王明曦莫名想起一句话:有些人,你不得不承认,即使她不用做什么,也能轻易赢得对方的青睐。
温言略感到奇怪,他离家半年和她在锦京生活是否习惯有什么关联吗?难不成说离了他,她还不能正常生活了?
“适应的,我现在喜欢上锦京了,怕是以后还舍不得回尚州了。”
温言虽是回答李承煦的问题,但却是笑对着王明曦说。
“姑姑还要回尚州?”一句略显大声的问话。
王明曦将李承煦的反应尽收眼底,“傻孩子,你姑姑是要回尚州婚嫁的,难不成叫郎婿一家搬来锦京不成?”
一言惊醒梦中人,李承煦一直刻意忽视的问题此时被搬出来,一股苦涩顿时涌上心头。
就……就不能不嫁吗?他想问,但却清楚地知道自己没有立场提出来。
一番小插曲过后,王明曦见时辰已经不早了,便让众人回房歇息,有什么要说的要问的明日再讲。
李承煦刚回来的第二日,一大早便被李承娴宣进了宫。
萧晋晖见了他,很是高兴,从进门的那刻起便抱着他的大腿不肯松开。
“他是在宫里待着无聊了,想让你带他出宫耍去呢。”李承娴在宫中当贵妃多年,温和的性格和娴静的气质让她越发显得雍容华贵。
李承煦轻轻捏了捏小孩的鼻子,“原来姐姐让我进宫是想我给你带孩子。”
李承娴笑着摇摇头,“我是有正事的。”
她挥挥手让宫女带萧晋晖下去,又让人抬了一个箱子进来,里面是一幅幅卷起来的画卷。
“你年纪也不小了,如今也去了军中历练,性子也较之从前成熟稳重了些,父亲之前进宫托我给你留意留意未成婚的女子。”
她指着画卷,“姐姐千挑万选,这些都是与你,年龄相当,长相家世人品都不错的女子的画像,你看看,可有喜欢的?”
李承煦彻底惊住,他万万没想到姐姐要跟他说的正事是他的婚事。
不用看也知道,这些画卷里面是没有温言。
李承娴见他面色不喜,心中有几分了然,试探着问道:“你可是有喜欢的姑娘了?”
出于第一反应,李承煦马上摇了摇头。
“我想历练多几年再成婚。”
“别拿这套说辞敷衍我了。你在军中历练和成婚这两件事,并不矛盾。先成家后立业,依父亲的看法,成婚后在家中有牵挂的妻子,上战场时你才不会不管不顾,才懂得惜命。”
李承煦皱眉,“姐姐,我不想。”
他不想和这些无关的女人无关的事扯上关系。
李承娴揉揉头,话音一转,“现在有得让你挑你不挑,将来我怕你连挑都没有得挑。”
李承煦眼露迷茫,“什么意思?”
李承娴低声叹了一口气,“皇上前几日来我这里,看见我在准备这些画像,不经意地又提了一嘴,说是太后的嫡亲侄女,出落得很是出挑,年龄也与你相当。”
李承煦心里一惊,“皇上的意思是要将太后侄女嫁给我?”
“皇上倒也没有这么明确地说,不过我估摸着他是有这个心的。皇上向来孝顺,先帝在时,太后并不得宠,那些年在宫中也受了许多委屈苦楚,皇上自觉亏欠太后许多。这些年,也一直在暗暗提携太后的母家。”
“可惜太后母家并没有出色的家族子弟,能力平平,饶是皇上有心,也不敢公然将他们擢升要职之位。既然此路不成,那便还剩下婚配这一条路。”
“不是姐姐自夸,你相貌出众,家世显赫,又没有不良嗜好,吃喝嫖赌一样不沾,如今还主动去军中历练,放眼整个大昭,再没有比你更好的郎婿人选了。”
李承煦心里是有些慌乱的,有时候太优秀也是一种苦恼,他不愿意娶那个太后的侄女,凭什么太后母家的荣光要系于他身上?要他来替他们挣!
李承煦脸色阴沉,幽怨地央求着:“姐姐帮我。”
李承娴两手一摊,“我这不是在帮你了吗?你现在看中哪家姑娘,我们还来得及去下聘,过些日子就不得而知了。”
太后母家都是些纨绔世家子弟,仗着太后在锦京作威作福,她实在是看不上他们家。要是承煦和他们这些人扯上关系,以后怕是有一大堆鸡飞狗跳的事。
李承煦心中杂乱,他又不能将喜欢姑姑的事宣之于口,他还不知道温言心中对他感觉是如何的。
她一向在他面前都是冷冷淡淡的,他实在没把握。
要是现下跟姐姐直接讲明,那万一温言对他并没有那方面的意思,那他该如何自处,以后又怎么面对她,她怕是会避着他吧。
想起自己进宫也有目的,李承煦道:“姐姐,婚事我们只暂且不理,今日我也有正事要问问姐姐的意见?”
李承娴很少见李承煦这般认真,不禁正襟危坐:“何事?”
“大盛现在吃了败战,正是我们乘胜追击的大好时机,战机难得,但我军将士实在没把握皇上心里是怎么想的。我想着,我要去朝阳殿向皇上言明其中利害。”
“不可,皇上向来主和不主战,这次也一样。忠言逆耳,你去进言对自己只会百害而无一利。”
出宫时,李承煦满怀心事,旁边的萧晋晖却一直在叽叽喳喳,两人心情天差地别。
萧晋晖牵着李承煦的手,抬起小脸开心问道:“舅舅,今日我们要去哪里玩?晋晖想吃好吃的。”
李承煦这才将注意力放回小人身上,他一把将他抱了起来,眼睛直视前方,意味不明,“我们得先去找姑姑。”
所谓正月灯市,二月花市,三月蚕市,四月锦市,五月扇市,六月香市,七月七宝市,八月桂市,九月药市,十月酒市,十一月梅市,十二月桃符市。
现下是八月,桂市火神庙里一眼望去,都是买卖桂花的,但衣帽扇帐、糕点蜜饯、时令果品,也应有尽有。
李承煦三人并排走着。
“姑姥姥,我要那个。”
温言嘴角微抽,她才二十二岁,但一声“姑姥姥”却硬是将她叫出了一种六七十岁的感觉。
尽管不太满意这个称呼,但到底还是顺着小人儿指的方向看去。
虽说现下是桂市,但也售卖各种姹紫嫣红的鲜花,还有假花、头饰等女子饰品,更有十里飘香的火烧、爆肚、茶汤、螺狮转等各色小吃。
李承煦和温言一人牵着萧晋晖的一只手走在路上,乱花渐入迷人眼,萧晋晖头一次见到这么多的花,眼都看直了。
针葵、烟火树、垂丝茉莉、音符花、野鸢尾、舞春花、欧石竹、姬小菊、彩色马蹄莲……花农们售卖着五颜六色的的花卉植物。
走到一处摊位,萧晋晖便指着一株正开得洁白的花卉,央着温言要。
温言逗他,“你亲一下我,我就给你买。”
萧晋晖二话不说就将小嘴凑了上来。
摊主见三人衣着鲜亮,气质不凡,知道这是一笔容易做成的生意,于是便热情地推荐着:“这是李子花,最是洁白纯洁,小公子可要一株?”
萧晋晖指着其中开得最灿烂的一株嚷嚷:“要的,我要将它送给母妃。”
说完,小手伸进衣裳里,竟拿出一个钱袋子,里面装着几粒碎银和十几枚铜钱。
李承煦和温言双双惊讶。
“你哪里来的钱?”李承煦问。
“这是出宫前母妃给我的,还让我藏好了,不让舅舅偷了去。”说完,从里面拿出一粒碎银,又快速将钱袋子塞进衣服里,好似真的很怕李承煦抢走。
萧晋晖补充:“母妃说,小时舅舅和母妃一起逛集市,最喜欢抢母妃的钱了。”
温言哑然失笑。
那摊主拿着这粒能买下他一整个摊的花的碎银,有些为难,他知道这是小孩子不识钱,不是要买下他所有的花的意思。
还没等温言将碎银收回,旁边已有阔绰的大爷出声:“这里所有的花我都要了,你将这些花包好送到定国公府。”
摊主忙应是,又想着今天运气真不错,竟然做成了定国公府家小公爷的生意,只是这定国公府家的小公爷何时娶妻了,还有一个这么大的奶娃娃!
三人买完花又逛了一会儿,便去庙附近的寿安坊买十色炒团,店内香味飘然,外面人来人往,繁华热闹。还时不时传来卖醋翁的叫卖声。
谁——灌——醋——咧!
谁——灌醋!
谁灌——醋咧!
谁——灌——醋!
萧晋晖坐在店里听着这有趣的吆喝,高兴地得小腿一晃一晃的。
李承煦趁萧晋晖注意力都在外面,悄然将一支样式简单的点翠玉簪塞到温言手上。
温言诧异,用口型小声问道:“你…什么时候…买的?”
李承煦只眉眼舒展,摇头不语。
李承煦看萧晋晖听那醋翁的叫卖声听得津津有味,跟温言道:“我看他对这叫卖声感兴趣,不如我们带他去听相声如何?”
温言疑惑,“可是这太阳快要下山了,宫门马上就要落匙,不用送他回宫吗?”
萧晋晖像是背后讲了耳朵一样,迅速转过身来对温言道:“母妃说了我可以明日再回宫,她让我好好看看夜市的璀璨人间灯火。姑姥姥,你就带我去吧。”
萧晋晖摇着温言的手撒娇。
温言看着可爱的玉人冲她撒娇,只觉得一颗心都快要化了,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妙音楼的说书和相声讲得最是出彩,不如我们就去那?”
温言和萧晋晖俩人双双点头,动作竟出奇得一致。
李承煦看着眼前的两人,一个荒唐的念头顿时涌入脑中。
他和温言生的奶娃娃,会不会也像温言这么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