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魅
他们在妙音楼二楼要了一个靠近戏台的座,点上些菜,泡一壶茶,洗耳恭听。
但今天妙音楼好似并没有妙音,有的是趣像。
“各位客官,今日大家有眼缘了,我们特地请来了自天御国而来的高人,他们今天将带我们进入另一个魔幻的世界。”
随着妙音楼掌柜声音落下的同时,一个高大的男人走上舞台中央,他面蓄胡须,鼻子高挺,头发微卷,摄人心魂的是一双蓝色的眼睛,异域人的身份给他增添了几分神秘色彩。
只见他朝着场下的观众鞠了一躬,再也没有多余的话,张开口,一团大火猝不及防地自他口中碰出,火势足有一米长。
场下顿时人声鼎沸,被这突然的吐火惊诧到,纷纷拍手叫绝。二楼的萧晋晖更是尖叫连连,开心得跳了起来。
异域人并没有给大家回味的功夫,他从旁边的道具箱里拿出一把长刀,径直往口中吞下,只见长刀慢慢在众人眼前消失,直至最后只剩下刀柄。
温言没有见过这些,也觉鲜奇,竟也不自觉全身贯注地注视着场上人的一举一动,生怕漏过一丝精彩。
就在这时,异域人搬来了两张四脚方形的矮桌子,每张桌子上放着一个扁圆形大肚细口的坛子。
他从左边的坛口钻进去,两脚朝天,上半身和□□的一半隐入坛子内。
妙音楼里聚集了一百多人,此时却无一人发出声音,寂静无声,静得能听到大家的呼吸声。
正在大家翘首以待之际,只见右边的坛子突然钻出一人,双袖举起,头颅伸出,赫然就是那隐入坛中的异域人。
众人齐声惊呼。
李承煦心里微动,他不自觉地转头想要看温言此时的反应,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只见温言此时脸上正荡漾着一抹笑容,眼中的惊喜满得快要溢出来。
这一刻,李承煦感到前所未有的喜悦。
原来,温言的快乐,就是他的快乐。
异域人的吐火、吞刀和入壶舞让场下的人大受震撼,全场大笑欢呼着这奇景,只除了坐在角落低着头默默喝酒的谢恒暄。
现在整个锦京都知道太子将谢惜晚要了去,谢恒暄痛失所爱,整日游荡在街头买醉。
李承煦虚指了一下谢恒暄,心下一动,朝温言道:“姑姑,恒暄和谢惜晚可惜了,本是情投意合的一对人,奈何世人皆与他们为敌。姑姑你说,有些人,是不是应该早在一起,以免错过了缘分。”
温言垂眸喝茶,并不说话,只是脸上的笑意收敛了几分。
李承煦食指不自觉地摩擦着桌子,追问:“姑姑,你觉得呢?”
温言放下茶杯,不紧不慢道:“我却并不如此觉得,他们二人过去十几年以长辈相称,虽说两人没有血缘关系,但到底是名义上的血亲,行的是长辈之礼,端的是家人之亲,现下在一起和乱、伦又有和区别。”
话音刚落,桌子上发出一声极为刺耳的声音,原来是李承煦的食指指甲在桌上刮下了一道印痕。
良久,他才说得出话,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嘶哑,又像是喃喃自语,“乱、伦么?”
温言虽然在男女感情上略有迟钝,但到底不是个能装聋作哑的傻子,回想他回来的那晚,他窒息的怀抱已经让她心里大为所乱。
是了,他一向待别人是疏离客气,又高高在上,可在她面前却热情得过分,她只是一个关系上极为不重要的挂名姑姑,李承煦这般待她早已超出了正常的姑侄情分。
她一面安慰自己这或许是自作多情,可一面又忍不住怀疑他的一言一行是否有别样的情意和目的。
所以刚刚那番话,她是有意要说给李承煦听的。他对他没有不安分的心最好,若是有,她要及时把它扼杀住。
眼下她说完这番话,他反应如此之大,再加上此时面色不佳,她已经开始暗暗心惊。
他身上的玉圭之谜一天不解,她的仇恨一天未报,他们都断没有在一起的可能。
更何况,他言行举止像小孩子般不成熟,脾气却似大少爷般娇奢霸道,实不是她的良人。
“乱、伦”两字就像一颗大石头般压在李承煦的心上,回去的路上,他整个人就像一棵蔫了的茄子一般,无精打采的,就连萧晋晖也感受到了他的低落。
“舅舅,你怎么啦?戏法这般好看,你不开心吗?”他不懂,明明舅舅在看戏法时笑得合不拢嘴,可现下却这般失落,可是自己刚刚不听他话,吃多了一个百合榛子酥的缘故?
是了,百合榛子酥是舅舅最喜欢的点心,肯定是自己吃多了一个,舅舅吃少了一个的缘故,所以舅舅不开心。
可明明最后离开时盘子中还剩两块啊。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萧晋晖皱着一张小脸,挠了挠脑袋。
“姑姥姥,舅舅为什么不开心?”他决定换个对象问。
“他百合榛子酥吃多了,撑着。”
温柔的声音却引来李承煦哀怨的眼神,他含怨地瞪了一眼温言后,往前快走了几步,竟是要和她们撇清界限。
温言哭笑不得。
李承煦回去自闭了一晚,他只问自己一个问题:是不是非温言不可?
可无论他从哪个角度想,答案都是一样的。
她不是一个普通的女子,她有智慧,有胆量,有行动,她不爱财,不好色,她敢于打破天下人固执之见,敢于去做自己热爱的事情,所求不过是想靠自己顶立于天下,不靠家族,不靠男子。
她有着天下女子都没有的眼界和胸怀。
她可爱的性格,温和的声音,美丽的面容,无一不让他喜欢。
他只要一想到这样的温言以后不属于他,甚至还会和另一个男人成家生子,在另一个男人身下承欢宠爱,他就会痛不欲生。
他终究,是沦陷了,陷进了她无意设下的陷阱。
他挣扎不得,也不想挣扎。
温言如今已经不在太学工作,萧晋辰将她调到了刑部。
温言今日并不像往常一样第一时间去刑部上值,而是准备先去一趟太子府,她要向萧晋辰汇报手中办完的差事。
还未到太子府,在路上却先被闻柏林拦了下来。
他行色匆匆,一脸急色:“谢天谢地,幸好没有错过你。”
温言忙让马夫把马车牵到一僻静处。
马车内,闻柏林掏出怀中的文章,递给温言。
“这是我誊抄下来的文章,今早我上值照常查看各地呈上来的案件,发现了这匈州鬼魅案。后来我又见朱希的心腹着急取走这案宗,这桩案子必有蹊跷。”
朱希是太子萧晋辰的心腹。
“我在刑部久等你不见人,便猜想你可能是要去太子府,我刚已瞧见朱希和他的心腹进了太子府,此案我希望你来办。”
闻柏林言简意赅,温言明白此案的重要性。她不敢耽搁,即刻便往太子府赶。
这匈州鬼魅案表面是个奇案,匈州泉涌村有一陈家父子,二人双双失踪半年,家里却闹起了鬼,据官府陈述,两月前,村民们都曾见过一个披头散发的厉鬼游走于陈家墙下。
第二天,村民发现在陈家门前的大树下,吊死了一男子,该男子是陈家的邻居吴家中,年仅17岁的幼子。
第三天,村里圈养的鸡鸭猪牛全部无病身亡,更让人觉得惊恐的是,全村村民家里的墙上都用血写着一个大大的“冤”字。
此案匈州官府无法告破,其属的河北东路官府也无法告破,只能依照程序,层层上报给刑部,由刑部来侦破此案。
温言相信,这世上并无鬼怪之说,只唯有诡诈人心罢了。这个案件表面看只是个奇案,按理说朱希并不应该插手,能引起他兴趣的,并且和太子相关的,必然是触及了他们的切身利益。
温言想到此处,脚下的步伐也跟着加快了几分。走至太子书房前,正巧碰见朱希从里面出来。两人打了个照面,互相朝对方行礼。
看来,此案暂且落不到她手上。
进了书房,太子面色如常,温言并没有提案子的事情,只是按照原计划,向他禀报他交代下来的差事。
“奏章本王都看过了,这些案子你完成得极漂亮,本王看你,不似普通人,倒像是包青天再世。”
萧晋辰难得的,真心夸赞一人。他现在越来越庆幸,温言是他的人。有了她,他倒省事了不少。
出了太子府,温言转向在旁等候的温榆,吩咐道:“帮我查查朱希,看看他有没有什么能抓在我们手上的致命把柄。还有,交代两个人秘密去一趟匈州。”
午膳时分,温言略显吵闹的一天还没有结束,因为那不速之客看起来像是要掀翻她的办公地。
李承煦语气很冲:“姑姑还记得御华街的那对那店家夫妇吗?就是交不起王权图明年租金的那对老夫妻。”
“也是,姑姑贵人事忙,不记得也是正常的,只是可怜了那对老夫妻,以为遇见的是恩人,却不想是豺狼。”
温言皱眉。
“今天我路过,那家店已经换店主了,现下是卖珠宝的店,我问邻家的店主,才知道那对老夫妻交不起明年的租金,被赶走了。”
“你知道他还说什么吗?”
“他说那来收租赶人却是个姑娘,之前和我一起来过。”
见温言不语,他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容。
“我还是刚刚才知道,姑姑如今也不在太学教书了,太子调了你去刑部替他当差。怎么?现下连讨租这么小的事情也要姑姑去做了吗?他萧晋辰可真是爱财。”
温言放下手中的筷子,抬眼看他,厉色道:“不会好好说话,现在就给我滚出去。”
他将头扭过一边,深吸几口气,待心情平复了些,才再次开口:“姑姑你为什么要赶他们走?夺人饭碗和取人性命有何区别?”
温言冷淡道:“他们交不起租金,自然不能继续待在那里。他们先前交的下半年的租金,也退还了回去。”
李承煦一口气压在胸口,只觉得沉重:“所以姑姑你是觉得你没做错是吗?我知道,这事由不得你来决定,但你这是为虎作伥。太子是什么人我早就告诉过你,你为何还要替他办事?”
他也是刚刚听宋知宋识说起科场舞弊案,才知道姑姑现下入了太子府,当那萧晋辰的幕僚。
温言目眺前方,眼中没有一丝感情:“人往高处走,我不想再默默无闻当一名太学的直讲。”
李承煦冷笑了一声,“所以萧晋辰是你的青云梯是吗?”
温言默然不语。
“助纣为虐,为虎作伥。在这样的人手下做事,以后不知还要做多少坏事,你就不会感到……良心不安吗?”
李承煦这话已是说得很重了,配上他气急败坏的声音,就差拿手指指着温言的鼻子骂了。
果然,话音刚落,温言全然没有往日的云淡风轻,她直接将桌上的碗扔了出去,大声呵斥道:“滚出去。”
她终于坐不住了,站了起来,看着李承煦,一字一句道:“我的事轮不着你来管。”
李承煦气得当场跳了起来,拂袖而去。
直至看不见他离去的背影,温言才头疼地按着额头,坐了下来。
讨租这等小事本无需她亲自去办,但萧晋辰有意试探她,刑部前几天接连收到几个赖租的案件,上峰交代她去办,她知道这是萧晋辰授意的。
他说的没错,她现下的确是助纣为虐,为虎作伥,但为了换取萧晋辰的信任,她只能昧着良心。
恶魔的身边,是没有天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