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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兰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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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陲地带的军营里,昏迷整日的赵靖已然复苏。他睁开眼睛,入目便是军营里的篝火,火苗一闪,一灭,一闪,一灭,晃得错落无章。

赵靖心烦意乱,抬手唤来随扈侍从,搀扶他从干净的软榻上坐起,但觉得塌子下面藏着针,扎进他的皮肉里。

他惯常抚摸脸上的丝绒面具,发问道:“盛将军呢。”

内侍垂着眼睛,恭敬地回答:“回禀皇上。盛将军将您放下后,随即便追击那些敌人,为皇上报仇。预计还需要些时间才能回返。”

虽则兵书常言,穷寇莫追,但盛天青非一般人,偏将剩勇追穷寇,不消一个时辰功夫,他便直捣黄龙,大捷而归。

一个时辰后,赵靖端坐于铺陈着五层柔软黄绸的高椅之上,指尖轻松敲击椅把,阖目静待盛天青步入殿中,

盛天青归营时,随行的领班太监叫住他:“盛将军——皇上招您去主帐议事。”

“这时辰更深露重,陛下何故仍未安歇?龙体安康当为首要。”盛天青虽然性情直率,但历经多年官场沉浸,不免多少留心留意,稍作打听,以备不时之需。

太监丧着脸,诚挚作答:“奴家也不知。但皇上今日情绪不佳,盛将军需谨慎应对,尽量避免触怒皇上。”

盛天青点头,为了不冒犯天威,先回至自己的帐篷,卸下一身铠甲,以清水洗净血污,换上整洁的红色朝服,才缓缓出帐。

他刚掀起主营帐的帐幕,就见有东西从侧边飞来,重重甩到地面。他低头仔细一瞧,那竟是今日皇上裹着的那套铠甲。

突然传来一声怒喝:“何等胆大妄为!这是为朕制作的铠甲,竟敢偷工减料,莫非谋逆不成?”

听罢,盛天青急匆匆跪下,那张雌雄难辨的俊美面容,此时挂上涔涔汗滴。

“皇上恕罪。”盛天青额头贴在地面,舒耳倾听赵靖的谩骂。

赵靖目光掠过盛天青,顾及到盛天青在战场上的搭救,再加上他仪貌生得讨喜,自己的怒火也消了大半。

他迈前两步,弯腰扶起盛天青,说道:“请起吧。朕本无意责怪爱卿。”

“谢皇上。”

盛天青愣愣起身,抬眼望向赵靖,他脸上遮着黑鹅绒面具,眼睛的凹陷处隐藏着一双浅淡色彩的眼瞳。

赵靖从未在人前揭下过那张面具。

无论是身负重伤还是经历红白喜事,他都不曾摘下那副面具。能见到他真面目的人屈指可数,胆敢尝试揭开面罩窥探天容之人,多半难以幸免于难。

但有一个人是例外,那就是皇后。

除却先皇与太后,皇后是唯一见过赵靖真容之人,却安然活到今日。但她口风极严,盛天青也撬不开她的嘴,套出半点口风。

赵靖感觉到盛天青在打量自己,转移视线看向炭火盆,微眯起双眼,开口道:“说来,雪然那孩子进宫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这番话乍听之下有些莫名,盛天青嗅出其中蕴含的隐约威胁。

他的女儿雪然如今嫁入皇宫,性命也把控在宫内人手中。他的一言一行,都或多或少都会影响雪然的安危,因此他今后言行举止必须慎之又慎

盛天青顿时心惊肉跳,忙跪下身:“臣知罪。”

赵靖仍凝视炭火,火苗在他一潭死水的眼底跳跃。他抬起眼皮,倨视叩拜的将军,已经褪去战场上的意气风发,只是一位为女儿殚精竭虑的父亲。

“起来吧。盛将军如今与朕是姻亲,何须这般拘礼。”

“谢皇上圣恩。”盛天青再次谢恩起身,这次却不敢抬起头,眼睛始终盯着地面。

赵靖望着满头是汗的盛天青,决定不再恐吓他,轻松闲谈:“顺带一提,雪然入宫后,太子的病情似乎也有所好转,就像是.......冲喜。”

盛天青撩起长袖,擦拭额角的汗珠:“是,是,是。是太子吉人天相,得天庇佑,雪然过去只是凑巧。”

于盛天青而言,说起太子与提及雪然,一样会令他心神不宁。

他知道,那东宫之中的所谓太子并非真正的太子。真正的太子早已辞世,东宫内的玄猫太子,实际上却只是城中一处猫舍中的野猫。

此事他从十多年前时候就已经知道。

因为,是他偷梁换柱的。

*

盛天青走出军营时,天空黑如浓稠墨汁,一颗星子也不见,月色被雾气所遮,难以透出寸缕光芒。

这么多年过去了,再吊诡的场景也难以与当初的那一幕比拟:一只深黑的野猫突然闯入盛家的后院,在他的面前戛然倒下,只一息便离世。猫脖子上还悬挂着黄金铭牌,写着太子赵傲天的名字。

为了避免连累家人,他冒着胆子前往城中猫舍,买下一只玄猫并送入宫中。

犹记得贪婪的猫舍老板自卖自夸,说他家的玄猫十足走俏,每隔一段时间便有人重金购置。这猫的体无杂色,毛质柔滑,异常稀少,极难培育,价钱足足一百两纹银。

事后,他虽然对此疑窦丛生,却也不敢对外探究。

“喵——”凄厉猫叫划破夜空。

盛天青心神不宁,寒毛竖起,拖着步子循声望去。隐约间,他看到脚边躺着黑乎乎的一团,不禁想起当年那只猫太子。

他年纪大了,视力不及年少时,摸黑过去,定睛一看,的确是一只猫,瞪起比月光还亮的橙黄眼珠子,嘴里叼着一只硕鼠。

“这里怎么会有猫。”盛天青喃喃。

“禀告将军,近来皇上的帐子里闹耗子。皇上忧惧难寐,属下为此冒昧行动,自附近抓来只野猫用以捕鼠。若是给将军带来困扰,明日即会将其带走。”

盛天青捋着胡子,暗自泄了口气,哈哈大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那就留在这里。”

他说着离开此地,回到自己的军帐,这一晚沉沉睡下。

*

次日清晨,天色稍白。

春望捧着热茶进入长生山庄的书房,站在连长晋的书桌旁边。

“主子,澜江那边又有信送过来。”

连长晋稍抬眼帘,看见春望走近,忙放下手中的笔,指着旁边一叠信件:“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回过信了。这次正好,把这一沓信寄给季然兄。”

春望拿起鼓鼓囊囊的信封。

“你这回信可真够厚的。看着不像信,倒像是话本子。”连含章站在春望旁边,食指轻戳信封的“兰陵萧燃”几字。

连长晋主仆两人登时一惊,连含章走路无声无息,竟不知道何时就站到两人身边。

天色微明,连含章眼含疲惫,走到柜子旁边,拿来一个白瓷玲珑杯,斟了一杯茶水,呷了一口,嘟囔道:“虎丘茶?这一带的茶不都是德馨山庄的吗?”

连长晋觑她一眼,无奈地问:“清晨时分不请自来,是为何事?”

连含章手持一卷册子,轻置案上,道:“还有心思和萧燃寄信?家都快被裴朔偷了。”

“偷家?”连长晋低头,眼光落在那书册上,书封上端端正正写着“银枇杷”三字。他面露疑虑,质问:“此书是是哪里而来?”

“就我那处卧房,暖枕夹层里面藏着这本书。昨日闲得发闷,我看了整整一晚上。”

连含章想到书中描绘的“无限春光”,羞红了脸。连家勉强算是书香门第,她一直循规蹈矩地度日,二十五岁来过去,从未见识过这等香/艳文字。

她手肘推推春望,小声说道:“原来裴朔竟爱慕盛雪然。”

一旁连长晋不作言语,面如阴云。昨日裴朔当众戳他的往事,一言一语火药味儿十足,无非是想让盛雪然对他生厌,转投别人怀抱。

他可不想自己经营这么多年的心血付诸一旦。

但眼下德馨山庄加强守备,并谢绝会晤一切访客,自己根本入不得德馨山庄的门。他能够做的只有沉下心境,静候裴朔离开山庄。

也不知裴朔何时才能离开荼州。

连长晋打破沉默,向侍奉过皇后的连含章探问:“元辅此番离都有段时日了。”

思及前几日皇后的来信,连含章回道:“皇后娘娘已去信召他返归永安,不出三日,这封信就将抵达裴家。”

连长晋眉头舒展,忽而催促春望:“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将信寄出去。”

春望点头应了一声,把信密封在竹筒里,夹着竹筒急匆匆跑出长生山庄。

驿站离长生山庄不远,只可惜连长晋如今辞官,寄的又是私人信件,不能使用驿站。春望绕过两条街道,走到海边的通商口岸。

荼州海边有数百商船停靠在港口,这些商船除去进出口茶叶丝绸等货品,还有一项功用就是替布衣百姓寄信。

在一艘轩敞的商船前,春望掏出竹筒,交给出海商人:“麻烦送去兰陵夜半兰香馆的萧燃公子。”

“夜半兰香馆啊。嚯,这竹筒还挺沉。”商人掂量着春望的竹筒,又抬起五指比划。

春望自认栽,多给了些银两,嘱咐:“对方催得紧,务必要在月底送到。”

商人摇摇头,“海上航行慢,这恐怕有点难。况且,海上潮气重,纸张受了潮,怕是洇透字迹。你这信和普通的家信不大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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