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话 我们与宇宙的距离(3)
——宇宙是忽然出现的。
这里是室外,平时天气好的夜里也能看到星星。但受天气影响,,那星空多半是模糊的。原本应闪着迷人光芒的星辉,在厚厚的云层与光污染的影响之下隐而不现。天空仿佛刚浇筑过沥青一般,闷湿,粘稠,结实不灵动地漆黑。
今夜的月空原本也是如此。但仅仅过了一个眨眼就变了。星星忽然间犹如野草一般竞相激发、勃发,将生命力毫无保留地展现出来。又像是在夜的水面随微风上破开的月的倒影。多么空洞、可怕……多么浪漫啊!
不由往前走了两步,心里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低头一看——地面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变化成布满璀璨星点的虚空。上面是空洞,下面也是空洞,蓝色星球则在稍远的地方。好奇怪!之前坐在机神雅典娜的驾驶舱中时,亲身处于宇宙中也没有晕眩感。而今处于虚构的宇宙,反而出现轻微眩晕症状。
或许是因为那时候心情紧张,没工夫静下心来观赏宇宙吧。而眼前由坚白所构筑的宇宙,看起来又是如此真实可信。
“——阿斯特小姐。”
“呀……!”
坚白是忽然出现的。忽然地,在阿斯特正驻足观赏这片精雕细琢的星空时现身于少女身后。因为是投影,做什么都悄无声息的。穿着上午那身衣服,绒绒的毛衣看上去真十分暖和。
“吓我一跳,你就像个幽灵!”她用带着埋怨的语气抗议着。坚白则面带苦笑地说:“即便是幽灵,我也是活着的幽灵。”
“另外,称呼我的时候可不可以不加上‘小姐’?听上去好陌生啊!”
“阿斯特?”
“嗯!”
她立刻点头:“你叫我阿斯特,我也直接称呼你‘坚白’。这样就好!”
“好吧,就这样吧,阿斯特。”
阿斯特环顾四周。
“不过……为什么会选在宇宙?”
“因为是我重视的东西,就想给你也看看。”
“你的宇宙好美啊!”
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这种心情,只好用用最平白的语言说出来。不知是受了感触,还是只觉得阿斯特的说法好笑,坚白嘴角又微微透出笑意。
“谢谢。”略微停顿,接着说,“你知道,我很少离开战略部职员的监护。所以这片景色之于我便是自由。”
随后他说,走,再到远处看看吧。
“怎么去?”
——相比于宇宙,三重机构的操场实在是太小,假如投影是按照一比一来做的,那就算沿着操场的直径由这头走到那头,在宇宙尺度上也与静止没有多大差别。
坚白说:“没关系,你站在那里就可以了。”
浅浅的、幽灵一般呈半透明的少年的影子从她身边经过。他的头发像新生的麦草似的,好漂亮。仿佛有自然的香气一般好漂亮。可那身形又格外地静。他从阿斯特身边经过,紧接着,阿斯特觉得身体晃晃悠悠升腾起来,开始移动了。仔细一看只是周围投影在变化,却又有身临其境的感觉,真是奇妙。
浮在宇宙中,加速。逐一越过卫星,行星——两人在这虚幻的宇宙星图间不断飞行,像在穿过一条发光的隧道。那些在地上看时相差无几的星,璀璨发光的银白火焰,更近处看上去竟大相径庭。坚硬实在的石头的星星,轻盈蓬松的气态的星星——逐次掠过阿斯特眼前。随后,他们靠近地球,掠过地球,只有一瞥。
“我们正在往太阳去呢!”
阿斯特惊呼。远处的虚空,不见天地,没有方位的地方,一颗仿佛从龙嘴里吐出的火球正灼热地烧灼着。
——在飞着。这种虚幻的飞行体验令阿斯特想起之前乘坐机神雅典娜飞行于地外时的感觉。她觉得自己没有了,快要没有了,像颗水里的砂糖一般溶解、不再有自己的形状。而在眼前这巨大的壮阔的景致间,地球也是渺小的,像自己一样渺小。雪层般厚实蓬松的云层之下有青绿色陆地,在地上的人也不过是上面小小的、砂砾似的——微不足道的小点。
她向着自己的上、下、左、右、前后——不断张望。
“这些星星是我们的邻居,”坚白说,“地球处于太阳系,而太阳系又属于银河系。”
“银河系是个大漩涡,”阿斯特说,“银河系的中央,像太阳这样的明亮恒星数之不尽。”
“你说得对。”
坚白在虚空中减速,站定了,将太阳背在身后。幸好只是影像——阿斯特心说。在宇宙接近真空的环境中穿不防护服,口水,血液一瞬间就会因其中包含的空气变为沫子。
“走吧,阿斯特少校(Major Aster)!我们的宇宙旅行就从这里开始了。”
——这是阿斯特与坚白交流至今,听他说过的最富激情的一句话。
而后,以太阳为原点,坚白带着阿斯特飞往远处。
第一站是水星。
“作为导游,依次序向您介绍四颗类地行星。这是第一站。”
“水星!”
“是的,水星。最靠近太阳的行星。它在夜空中急速飞驰,像神话中的信使神,所以人们称呼其为墨丘利(Mercury)。由于轨道不同,有时看上去甚至在逆行——过去的一门叫占星的学说用‘水逆’来称呼这一现象。而在东方,因为这颗星球呈灰色,五行中黑色属水,故而被叫作水星。”
“好有意思!坚白,你的那架赫尔墨斯(注:罗马神话中的墨丘利神源自于希腊神话中的赫尔墨斯神)正巧也是黑色的!”
“的确很巧。”
“我很喜欢那机神的造型,表面的结构色光泽使它看起来像只渡鸦。”
水星——这颗灰色星球有着一个铁的金属核,几乎没有大气。
“水星上的昼夜温差接近六百度。白天热的时候温度能到达四百多摄氏度度,到晚上又降至零下一百多摄氏度。因为离太阳很近,有充足的太阳能。并且……可以看到极光。磁场与些微的大气赋予它一条彗星般的如纱的发亮的尾部。”
“极光!”
“是的,很美的。极光。”
又到了下一颗星星,一颗黄玉般的星球。表面附着浓厚大气,一片沸腾的、翻滚着的云海,使之远看时其实更接近于白色。
“这是金星,距离地球最近的行星。”
“我记得。它有着比地球更为致密的大气层。”阿斯特说,“里面大部分是二氧化碳,带来强烈的温室效应,令它的温度甚至比距离太阳最近的水星还要高,是太阳系中最热的行星。”
坚白神色愈加激动:“是的。金星的大小、结构都与地球十分相似。所以在过去一段时间里被视作宇宙移民的一个潜在目标。可它的环境实在太恶劣了。表面温度在485摄氏度左右,低的地方也有四百六十多度——浓厚的大气拉平了温差。92倍于地球的大气密度使那里的压强接近于一千米下的深海,火山在致密的大气层下活跃地喷发着……”
“可就是如此严酷的环境。在历法演变为‘星历’前,人们尚以公元历计算时间的年代,居然曾有个国家使探测器在这颗行星表面着陆了——金星又被称为是苏联的星球。他们的探测器最长在金星表面工作了两个小时。……”
“不宜居。”说到这里,坚白的眼神略微黯淡,“不宜居,当然。空气中弥漫着在高温下蒸成气态的硫酸,人在上面,需要顶着那种高压,从二氧化碳与硫酸中挤出氧气与水来……”
继续向前飞行,这种虚幻的飞行体验令阿斯特想起之前乘坐机神雅典娜飞行于地外时的感觉。
那引领着她的寂寥背影,看起来又的确像是幽灵。
微微发亮的,宇宙里的幽灵。感性的浪漫与理性的浪漫混杂在一起。
再度掠经地球,转眼来到表面红色的行星跟前,这是距离太阳第四近的行星。宇宙中亮晶晶散布着沙砾与尘埃。一颗形状规整的石榴。
“火星!”
“是的,火星那颗星在我的故乡又被称之为‘荧惑’,‘荧荧火光,离离乱惑’,是说它时而明亮,时而黯淡不清,不固定在天空的某个位置,飘忽不定。”
阿斯特接着他的话说:“我知道,在英文语境下,这颗行星被冠以罗马神话里战神的名字(Mars)。”
“对,因为它的表面呈红色,令人联想到血液与战争。而那些红色实际是广泛分布于火星表面的氧化铁。”
“这应该是整个太阳系中最宜居的星球了。”
“一些方面火星确实有优势:有稀薄,最高气温二十摄氏度,也有水。但在一些地方较之金星也有不足:金星过于活跃,而火星——它的磁场早在数十亿年前就已经消失,留不住大气,是颗死去的行星。而且体积较小,质量只有百分之十,低重力环境可能会造成骨质疏松等各种毛病。”
“因为我们的身体是基于这颗星球的环境构造的嘛。”阿斯特说,“就好像鱼在陆地上无法存活,而人也不能长时间生活在深海。”
“所以我觉得,想要前往宇宙,我们首先得完成对我们自身的超越——就像我们的祖先,想要从海洋上到陆地上来,必然先经过脱胎换骨的一步。地球环境与宇宙环境,这之间的差别又比陆上与海中多出不知道多少……”
他又指着远处的星星。
“那颗——是木星。它是整个太阳系中最大的行星,质量有地球的318倍之重太阳系其他行星加起来,质量也不到其一半。气态风暴在它的表面卷积成流动的大理石斑纹。”坚白说,“那的确是颗不可思议的星星——地上的人们耗时百年终于制成的室温超导材料在那里以大道至简的形式存在着:最简单的氢元素经过数百万大气压的高压转变为一种液态的金属。更远处的土星,外围有着数十亿计的冰与碎石围拢形成的圈环;天王星与海王星的内层则是石与冰的世界……”
“那些星星呢?不去看吗?”
“它们还没有搭建好。我的视野看不到那么远的地方,不知道它们近看是什么样子。”
“你没有去过更远的地方吗?”
“没有。”他答道。紧接着,面容又变羞赧起来,“……其实,刚才说到的那些行星我也没有近距离地去过。战略部的大人们……他们很容易紧张,只许我规矩地操纵赫尔墨斯与那些德米德蒙战斗。结束后立刻便要我回地上。”
“想不到你还挺循规蹈矩的!”
“我也是有害怕的时候的。要是去得太远了,也不知道会有什么,会发生什么。不应做有勇无谋之人……我是这么想的。”
坚白远眺着远处的星海。
“我怀念那个过去。”他说,“现实层面的一切还是很糟糕。任何时代都这样,伴随着暴力,伴随着盲动,伴随着污染,伴随着空虚——可那时至少有宇宙。将心的容量扩充开的,是宇宙。近几十年因为德米德蒙的存在,人们似乎对地外丧失了热情,不再执着于夜空了。”
“这些东西太过宏大了。太远了,并不是生活的必需品。”
“我知道,你说得对。”
他用悲叹般的声音说。
“……但我始终觉得,人应该是有梦想的。人,至少,应当……是有梦想的。断绝了我们与宇宙通路的也不在外部,不是危险的德米德蒙……在这里。”
他用手指了指自己左侧的胸膛。
语毕,阿斯特罕有地没有立刻回话。她用手掻了搔自己的头顶,像在寻找一种直指核心的表达。隔了一阵子,终于开口道。
“你可能弄错了一件事,坚白。即便过去的人曾有探索太空的热情,驱动他们的也不一定是一种梦想……”
“——那更接近于一种幻想。”她说,“宇宙成为了一种实现愿望的机械,一种神格化的存在。它发出声音了:‘来吧!无论现实如何,所有的答案都在这里!’将一切问题的答案放在未被探明的那个未知数‘X’上面。”
“……那又能怎么办呢?我们的文化一直是这样的。不得不承认,对于多数人而言,一定要有一个东西在那里,在某个地方,由它来指引我们,才能不顾一切地往那里冲去。”
“所以你也承认了,你心中的宇宙只是你的幻想。”
“可和所谓的神明、文化上的形而上的归属不同,宇宙是确实存在的。”
“但它之于你依然是幻想。”阿斯特说,“换言之,在或许在其他人眼里,宇宙反而能成为真实的宇宙,真实的宇宙,也仅仅只是——宇宙。”
这终究只是片投影的宇宙。这里不是虚空,施加在身体上的仍是真实的重力。操场上铺着柔软草坪。
也许是一直站着说话有些累,阿斯特干脆躺倒在地,面朝天空。接近透明的少年的投影,也学着她的样子躺下来。真实与虚幻的两层星空在上方重叠。
后脑勺倚靠着柔软的草的质感。好奇妙,这是长满了星星的草甸。
而后坚白忽然问:“你觉得,一个确定的大数与‘无穷大’,哪个更可怕?”
“‘可怕’?”
这甚至不是能算作是一个问题。这是坚白对自己的提问,紧接着便是他自言自语般的回答。
“‘无限’令我感觉到宿命,而‘有限’只能给我带来虚无。……甚至不需要一个大数,不需要所谓的一之后多少个零。奥尔特星云——太阳系最外层的位置,从那里发出一束光到达地球需要一年时间。而太阳系也不过是银河系上的一个小点,银河系内又有数千亿颗恒星。”
他的声音又变得有点难过,说,想要知道最早将宇宙赋予了具体尺度的人的心情。那个答案究竟意味着希望,亦或与绝望伴生?
两个渺小的人漂浮在宇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