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混沌三十二
赵叔韧移动范围极小,大多时候是张舶帆从不同的位置进行攻击,而他则用长刀挡来挡去,一边控制平衡一边注意来剑,不多时已尽筋疲力竭。
即便如此,赵叔韧的神情也未出现半丝松懈,反而有些愈挫愈勇的坚韧厉色,张舶帆并没有因为他身上的伤而轻视他,这让他感到很畅快。
虽然长剑的伤害范围很大,可每每将近赵叔韧的要害时,张舶帆总会稍稍错开一些,甚至有一次直接转了剑锋,以拳中剑柄打了赵叔韧一拳。
这场比试注定要输了,赵叔韧想,只是时间问题。他从未设想过自己会输,为了赢得闾州武试头名,他手下伤过康氏儿女,已然是把康家得罪大了,就算回到闾州他一个人也活不下去。
面对王沅,他心中不甘,自己咬牙挺过这么多风雨才爬到邢都,她一支毒箭就让他的第一场比试如此狼狈!当时赵叔韧想,就算死在台上,也要把这个王沅打下去,总不能让她真的留到下一场。
而如今再面对张舶帆,赵叔韧心中的不甘仿佛更多了些。
张舶帆是一个很好的对手,是崆州武试头名,是张氏的大哥,是天之骄子。而他这样的人,自小吃百家饭长大,没爹疼没娘爱,这辈子都没机会能和张舶帆相提并论。武斗台——这可能是唯一一个他能与张舶帆并肩出现的地方。
而因为王沅的那一箭,他变得像个半残废,不得不拖着一条跟断了没什么两样的腿站在张舶帆面前,原本旗鼓相当的一场比试,如今却充满着同情、不忍、犹豫等等这些让赵叔韧厌恶的情绪。
他不想这样,他想和对手公平公正、光明磊落地打一场!
他想知道,这些年风里雨里,自己像在污泥潭子里滚大的,凭着一口气撑到现在,是不是能给自己挣一个好前程了?!
可到头来……到头来还是这样,张舶帆手持长剑,他却像个乞丐一样,要靠对方的可怜留一条性命。
赵叔韧吐了一口血水,他的右腿已经完全不能用力,像断了一样拖在地上,他用长刀做支撑、极慢地从台上站起身来。站起身的一瞬间,赵叔韧最后拿长刀往下一磕,像是在告别一个老伙计,随即将其一把抛开,长刀稳稳地落在远处的兵器架上。
“他想干什么?”卫方垣皱着眉头问,“他疯了他!”
张舶帆看着他的动作,随即像兄长般劝说道:“如果这是战场,你是在向敌军投降。”他说,“士兵降者斩,六品将以上、四品将以下降者诛连亲族三代,四品将以上降者诛九族,亡者掘坟鞭尸。”
赵叔韧笑了,“并非投降,只是眼下长刀只是拖累,不用它了。”
张舶帆皱眉,“你本就不能走,若没有刀,更丝毫没有攻击性。”
“舶帆大哥,你我都很清楚,这场比试只是平白耗费时间。”赵叔韧说,“我不想再耗下去了。”
如果自己注定只能走到这里,他更希望以死亡成就结局。
张舶帆想,他确实是在投降了。
前天看赵叔韧二场,知道这小弟是个狠角色,可眼下只要上前再象征性地补上一剑,他之前所担心的一切血雨腥风都不会出现。
剑锋陡立,剑光闪过,张舶帆身法极快,只一瞬便已来到赵叔韧面前。台下众人心中明明白白,只要张舶帆以剑锋划过赵叔韧肩颈处,只需见血无需大伤,就能证明赵叔韧已至死地无法还手,从官知道赵叔韧腿上伤势,可能会直接判定胜负。
没有其他可能。
台下又出现了隐隐叹气声。
“舶帆大哥不会真伤到他的……”卫方垣喃喃自语,不知道在安慰谁。
可下一刻,张舶帆并没有将剑锋转向、或者收住力道,剑尖直直向赵叔韧喉间刺去,分明是想取他的性命!而赵叔韧则反应极快地闪身躲过了这一剑,就在众人以为他只能如此防守的时候,竟盯住张舶帆的右腕,一手扣住他的腕口,另一手瞬间夺下了他手中的长剑。
进攻并未结束。
赵叔韧像扔掉自己的长刀一样将长剑远远抛向了兵器架,随即口中低吼,继续顺着扣张舶帆手腕的力完成了一个单腿支撑的过肩摔——赵叔韧丝毫不松懈地调整自己的动作,继续用手搬动着自己的腿,将已经完全没有感觉的右腿膝盖窝、用一种极其扭曲甚至算得上丑陋的姿势将张舶帆的喉咙牢牢锁住!
台上台下一片寂静,只听得到赵叔韧口中沉重的喘息声。
赵叔韧的动作完全不顾自己右腿的伤势——实际上,他已经无法再松开了,他的右腿锁着张舶帆的喉咙,因为失去知觉根本无法动作;左腿因为扭曲的姿势无法动弹,双手则不得不按着张舶帆的手。
只消片刻,张舶帆便因窒息而脸色爆红,双手被压着动不得,只有两条腿在地上蹬来蹬去。他还试图一个鲤鱼打挺带起自己的上半身,可连着一个、像粘在他身上的赵叔韧,完全没有起身的可能。
再不拉开两个人就要出人命了。
从官带着医官纷纷冲上前,既要掰开赵叔韧的右腿,又要顾及他腿上的伤势,可张舶帆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众人一时手忙脚乱。
台上人群中忽传出一阵近似解脱的笑声。
须臾,两人在医官们的搬动下终于得以分开,赵叔韧因为右腿的剧痛又晕了过去,张舶帆则止不住的吸气、又止不住地咳嗽,他一身洁净的月白衣衫终于也变得皱皱巴巴尽是泥污。
随着陈竟省一挥手,从官击鼓鸣锣,“崆州张舶帆,三场出局——”
梁封城和谢遄面面相觑,俱是傻了。
“舶帆大哥——舶帆大哥!”三人中最先反应过来的卫方垣,几步翻上了武斗台,眼中几乎要落下泪来,“大哥……你还好吗?”
梁封城并不想看这兄弟情深,可他也实在没什么立场去劝卫方垣,于是只好小跑着追上被搬去医伤司的赵叔韧,身边还是谢遄。
“千钧一发。”谢遄说。
“张舶帆,挺会演。”梁封城心中已极是厌恶,“他那一剑真是不偏不倚,就冲着要赵叔韧的命去!我只觉得赵叔韧可怜,还当张舶帆会念他受伤手下留情。”
“但是……”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乱了梁封城的思绪,最终停在他二人面前。
卫方垣呼哧带喘看了他们一眼,随即就要冲进医伤司,被梁封城眼疾手快地拦下:“你做什么!”
“我找他算账!”卫方垣喊道,“一场比试而已,张舶帆差点死在台上!好不容易能喘气儿,脸色还跟猪肝一样,给从官缴了号牌就被遣出去了!”
“成王败寇,输赢已定,难道还是赵叔韧的错?”梁封城两人一人一条胳膊直接把不停叫嚷的卫方垣拖到稍远些的地方贴在墙上,“你倒是侠义之心,这武斗台每日输家这么多,难道你要一个个替他们打抱不平?”
“你少在这儿混淆!输赢是输赢,生死是生死,赵叔韧明显就是想要了张舶帆的命!……不行,我要同他打一场,我要同他打一场!”
梁封城厉声道:“你行了!”他先震住卫方垣,然后说:“赵叔韧宁愿废一条腿也不想被人看轻,我敬他的品性。却是那张舶帆,你一口一个舶帆大哥地叫,你这大哥,倒是打一开始就没想让赵叔韧活着!可怜赵叔韧,刚开始还以为他是同情自己、担心张舶帆看轻他呢!”
卫方垣愣住,“你胡说八道什么?”
梁封城懒得再说,倒是一直没说话的谢遄冷声问他:“张舶帆那一剑,你看是没看到?”
“若不是赵叔韧闪得快,如今已是脖子前后两个洞的死人了。”
听了这话,卫方垣先是呆着,然后突然使劲挣脱开二人的束缚,闷头跑去武斗台的方向,不知做什么,一直到晚间用饭也见不到人影。
晚饭结束走出膳厅,梁封城和谢遄正商量着要不要去趟医伤司看看赵叔韧,方行至院中长廊处,便听得几位从官四处张罗着要所有考生立刻前去武斗台前,似乎有很重要的事。
远远看到陈竟省,一众从官整整齐齐站位在其身后,再向后看去,只见一个年岁与陈竟省差不多的年轻人稳稳坐在原本的考官位上,手中正端着一盏冒着热气的茶。
众考生虽不知此人是谁,可凡来到台前的,无不被这庄肃压抑的氛围所感染,纷纷停止说笑,安安静静按照分组站好。
原本台前满满当当的一百六十余考生,经过两场考试,再除去那些躺在医伤司动不了的,如今台前已然只剩下不到四十人,显得零零散散稀稀落落,竟是一派荒凉气象。
不多时,考生就位,陈竟省身侧的从官问询一句,得到首肯后上前几步,缓缓打开手中绸卷:“众考生接旨——”
闻言,众人纷纷弯腰拱手鞠躬,呼道:“学生接旨。”陈竟省则领属官下跪行礼,唯有考官位上那个无甚动作。
“承平沈氏,家主教子无方,族内纳录学子擅自弃考,实不能仰效三公,为大不敬。着内族二十人于东海服军役三年,外族五十人于承平府衙服苦役五年,沈氏全族十年不得入邢都;着沈氏自前学子沈恕起三代不得于无因阁纳录。——钦此。”
这竟是一道处置沈家的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