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由我六
方才路过武斗台,见与成梧同组的傅仲廷拖着一条几乎用不上力的腿、另一侧的胳膊也晃来晃去地被从官扶上担架送去了医伤司,却没见成梧人影,大概是没怎么伤到。且梁俭向来最舍得往聚骨院用银钱,专门为其请了几个据说在江湖中也叫得出名的大夫,就为了给他养的死士调养,个个都养成十头牛的体格。
也是费尽心思养大的,这辈子竟都耗在他身上了。
“既来了考场,又何惧见我一面?”
话音刚落,宿房门便从里面被打开,一着麻白武服的少年低着头出现在梁封城的面前,一副做错了事的模样。
梁封城从前对聚骨院的小孩总是能忍则忍,即便遇到也断不会下死手,毕竟都是自小就受梁俭的熏陶,自己什么都不懂的。
可如今自己既来了无因阁武试,本就是生死场里谋前路,梁俭竟还不放不休,实在让他忍无可忍。
“做这幅可怜样子给谁看?难不成是我来杀你?”
片刻,成梧缓缓抬起头,露出苍白的脸色,眉眼也算俊朗,只是看上去年纪小些,大约十六七岁。梁俭的聚骨院里大约有十几个孩子,梁封城见过最多的是成桉,且每次都是洗霜冲在前面,与这个成梧交手算少的;如今丢了刀剑,难得心平气和地正正面对着,梁封城不禁抱臂弯腰凑近了些看,总觉得有些眼熟。
“瞧你眼熟,小时候来杀过我?”
成梧先是一愣,随即说道:“十四那年,我……”
与此同时,武斗台处传来了熟悉的鸣锣声,从官呼道:“西沙原薛师隐,六场留名;因降二等,武试除名——”
梁封城早站直了,有些惊讶地看向那边,“罗文宇倒是有点本事。”言罢,又看向成梧,“我倒是好奇,你们一个院子无籍无名的,是怎么拿了学子身份、一路来到邢都的?”
“梁俭若把送你来邢都的心思分一些在正事上,他也不会是外人眼里不务正业的梁二老爷了。”
也许是言及主子,成梧并没有回应梁封城的话,转道:“城公子会交朋友。谢遄虽下场,但他同组的钟如鹰亦是重伤。公子即便终场遇到,他也不是你的对手。”
梁封城轻笑一声,说:“聚骨院的孩子都无名无姓,还不记事的岁数就被二伯领回去当杀客教大。你想在武斗台杀了我,然后呢?入朝为将,既没有家人照料,便再继续做二伯的鹰犬?杀完我,你还想杀谁?”
成梧平静地说:“过完终场,城公子就知道。”
今日是武试第六场,五日后便是武试终场。
须臾,梁封城看着眼前这个早已看不出什么勃然朝气的少年,短叹一声,他到底还是不能真的对小孩子太冷淡。
“既已考到这里,便说明你是有本事的。明日终场结束,无论结果如何,不如安稳下来入朝做个武将。”虽然知道成梧此行之目的,梁封城还是忍不住多说一句:“…… 若我还在,将来你我二人在军中也能相互照应。我们本无冤无仇,全是梁俭的张罗,你又何必搭上一辈子呢?”
成梧又低下头去变得沉默。
梁封城撇撇嘴,也不再多言。
六场比试很快结束,几个留下的考生也要回去做最后的休整以待终场。
梁封城出考场的路上,身后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肃王公子如此心善,也难怪他们毫不惧你。”
几乎在“肃王公子”四个还没说完的时候,梁封城就转过了身,谢邈在他身后不远处,数日不见,身上的官服好像又多了一个补丁。
“学正殿都不给属官发俸银吗?”堂堂肃王公子慷慨地说:“不如小谢大人来我府上做个长史,官职虽不高,俸银总是不会断。”
再后面的洗霜想到府中那位孙长史,如今也是正四品上了。不知道在大公子的心里,“官职不高”的标准到底是什么。
谢邈面不改色地走近几步,闲聊般说:“托王公子的福,贵府洗霜侍卫这几日一直跟在小人身侧,吃食住行样样都要银钱使,小人自然也存不下俸银了。”
洗霜虽在外,可到底是在执行王公子的任务,外务用钱自然也是从王府账房拿,谢邈这几句可谓无中生有,不过是在拐弯抹角地吐槽罢了。
梁封城挑挑眉,凑近了小声说:“洗霜可是一等侍卫,每月拿的俸银恐怕都已是大人的双倍有余,如今不要钱地给大人当护卫,你就不要心疼吃喝那几个钱了吧?”
“……”
谢邈深吸一口气,低声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
元宫今夜有些热闹。自大长公主陈海灵从怀吾寺礼佛归来,得知陈竟省因无因阁一事回了邢都,心中便无限激动,总说要几个孙辈孩子来宫里陪她,于是便召陈竟省并几位皇子、公主去了胥徽宫用晚膳,原本总是静幽幽的宫殿竟也难得热闹起来。
几个亲孙进来先恭敬行了礼,又各自拿了锦盒礼物呈上,列次坐下,再由站在最末的陈竟省上前行大礼。
“臣参见大长公主殿下——孙儿给皇姑祖母请安。”
大长公主是宣鼎皇帝最小的女儿,当今陛下的亲姑母、皇子公主们的姑祖母,封地平州,地位颇高,身份极是尊贵。
当年受宣鼎皇帝赐婚嫁与东海主将程铮,虽雍容华贵,却也孤寂。成亲后不久,程铮便因东海水患率兵离京,此后更是常年驻守东境,唯有年节时日可得闲返京。虽膝下儿女双全,可长子从军、小女学医,长大后跟着父亲东征西战,亦难有团圆之日;好不容易添了亲孙儿,在身边养大长成,却又被程铮带去了军营。
自此大长公主便由陈臧从将军府请回了宫中居住,说是宫中有皇子公主相伴,总比将军府热闹些。
“快起来,快起来。”大长公主向陈竟省招手道,“走进些让姑祖母看看……陛下孝顺,当年将我接回宫中奉养,正巧你祖父将你送到邢都,能和姑祖母做个伴儿。”她有些嗔怪地看着下面一众皇子公主,“不像你这些个皇兄姐妹的,整日不知道忙些什么,十天半个月总不见人影。”
随即一个欢脱亮丽的身影站了起来,乐呵呵地也往前面凑去,黄莺一样地声音说:“皇姑祖母,父皇整日要孙女学这学那、读书写字的,或去跟着皇兄姐骑马射箭,总是不得闲。”她亲昵地依偎在大长公主膝头撒娇,“不如皇姑祖母去同父皇说说,让孙女少些听学吧?这样孙女就有时间和皇姑祖母去玩了!”
大长公主嘴上轻哼,手却忍不住宠爱地扶着小公主的额发,“早听皇后说过,现在这几个孩子里数你不成器,若再松懈,小心你殿里的那些都叫皇后打发出去!省的一个个成日围着你,满屋子不正经!”
南元宫中最小的公主陈竟逸,一生最欣赏美色,不分男女,邢都上下皆知。其对美色的欣赏止于表面,只单纯地摆在她的潇逸宫,平日端端茶布布菜,满宫里珠翠叮当莺燕纷飞,图个好看又热闹。
大长公主这番话引得殿中几位皇兄姐都颔首或遮面笑着,竟逸公主虽有些脸红,却也不当是什么要事,依旧拉着大长公主的繁纹衣袖撒痴,“皇姑祖母不心疼孙儿也罢了,怎还同母后一道呢?不行不行,父皇与母后一道,皇兄姐们也同他们一道管我,只有皇姑祖母万需得同孙儿一心!”
陈竟省木然看着这祖孙和睦的场景,想到背地里许多事,直犯恶心。
幸好今天还没怎么吃东西呢。
“竟逸。”一道清澈稳重的声音响起,来源处是位湖蓝衣衫的皇子,旁人乍看便觉得他超逸非常,颇有天神落凡之感。“你也小声些,怎在皇姑祖母面前这般聒噪。”
“唉,你们几个在我跟前热热闹闹的,我高兴还来不及。”大长公主慈眉善目地问那天神皇子,“听周师傅说,这几日文儿常去司天台走动?”
五皇子陈竟文是宫中出了名的稳重,却沉迷天神天象,鲜少出现在议政的合庸殿。“当下满朝文武的心思都在无因阁,父皇也没有交派新差事下来,孙儿乐得偷闲罢了。”
“司天台的几位大人尽是可靠,你与他们多学些也应该。”大长公主点点头,然后看向方才竟逸公主上来后便主动回到座位的陈竟省,“说到无因阁,无因阁选试可是我朝第一等要事,举国关注。省儿头回领差便在考场,你可还应付得来?”
陈竟省道:“有陈滁歌大人坐监,还有不少有经验的从官大人跟着,孙儿只管盯着考场,希望不惹麻烦就是。”
比起您这几个废物孙儿自然更能应付得来。
“眼下文试已然结束,几位考官都被锁在新雨阁批阅考卷,陈滁歌该也是一门心思在那上头。只是武试还没结束,整日打打杀杀的,搞不好还弄出了人命,苦了你日日看管。”
“这都是孙儿应尽职责。”
陈竟舟适时开口道:“皇姑祖母说的是,孙儿就听说无因阁这两天闹了不少乱子,一个西沙原的考生接连杀死两名考生,搅得考院上下不宁,居然还有考生退考!想必竟省这些日子觉都睡不安宁吧?”
大长公主担忧道:“真有此事?不过杀几个人罢了,武试也没规矩说不准考生杀人的,只按规矩上报便是,省儿切莫因这些小事劳心劳神啊!”
陈竟省:“谢皇姑祖母、皇兄挂怀。孙儿倒是没什么,只是那薛师隐出手狠绝,倒是吓到了其他考生。”
闻言,大长公主十分不屑地,“哼,这样的鼠胆货色,还妄想一朝高中成名成将?也该吓吓他们,省得人人以为什么样都能拿武试头名的!”
陈竟省低着头,可又实在想看看这大长公主如何这般大言不惭地说出这话来。
当日偷偷命他换了薛师隐二场的签,现下竟还能装的没事人一般,在自己孙儿面前扮慈爱老太太。
莫不是宫里的水有什么神仙效用,这人喝了都学会分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