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由我七
大长公主又和陈竟舟来往说了不少关于无因阁选试的事,殿中其余人也纷纷点头应和,唯有坐在最前的陈竟朝与另一侧相对的二公主缄口不言。
待大殿归于沉寂,久未言语的二公主才放下手中的茶盏,见皇姐此动作,还伏在大长公主膝头的竟逸公主终于敛去玩笑脸色,默默回了原处坐下。
而二公主却并不看下面的弟妹,只对着大长公主恭敬开口道:
“逃走的几个便罢了,名单交由当地府衙,二十年不得再考,倒也简单。只是孙女听闻今日的六场中,与那西沙原薛师隐对战的是罗府的小辈罗文宇,这罗文宇性子直率张扬,不满薛师隐行事作风,对抗时全然不顾性命地将薛师隐打至重伤,自己如今也躺在医伤司不知明日——伤重非常,是挪也不敢轻易挪动。
罗文宇的家叔罗忠、罗奕皆为朝中重将,尤其罗忠常在御前,深受父皇重用。孙女想不如寻个什么旁的名头安抚罗家上下,莫要因薛师隐这样的意外伤及臣子才好。”
原本只知道伤了些地方考生,如今听说今日伤的是罗家人,大长公主的脸色在某一瞬突然变得难看,只不过殿中的孙辈们大多不会太关注她的表情变化,尤其是在皇姐说话的时候。
大长公主的表情也只僵硬了一瞬,转而便整理好神色、十分欣赏地说:“如此甚好。陶儿自打上朝议政后真是长进不少,处理起君臣关系来总能面面俱到。”
说到这里,陈竟舟突然插了一句:“如此说来,肃王府的……”
只是还没说出“肃王府”的什么来,便被二公主打断了:
“皇姐在同皇姑祖母说话,竟也如此没有礼数?”
陈竟陶生的温婉,云鬓高梳,姿容与先姜皇后十分相像,却常常身着气势强盛的玄色衣裙,殿中一坐尽显公主威仪,她一开口训斥,陈竟舟是坐也坐不住,连忙起身认错:“臣弟……”
还没等他说完一句,竟陶公主又道:“听说前些日子在合壅殿,四弟三言两语便哄着父皇处置了一个商户,说是在为肃王府出头。怎么我竟不知四弟何时这般体恤肃王叔,对王府家事都了如指掌?
且这些日子父皇命四弟禁足行舟殿,今日是皇姑祖母召见才能出门,照理对无因阁的事是不知不晓的,怎么现下提起却仿佛什么都知道?”
“臣弟只是……”
“竟朝,”竟陶公主完全不听不看他,转而看向对面的三皇子,“你做皇兄的,平日也要多看着弟弟些,怎能教他养成这样没规没矩的样子?”
陈竟朝悠悠端起茶盏:“四弟的行舟殿有个云将军把守,简直比天牢还难进,臣弟是难见他一面。”
竟陶公主几次三番打断陈竟舟的话,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何意,在场的宫人侍从皆想着:这宫里,说到底还是先皇后的两个孩子更硬些。
而陈竟舟心思再野,也知道二姐在父皇心中的地位,自然不敢再多说,忙向竟陶公主请罪:“都是臣弟的错。皇姐的教导臣弟记住了,回去后一定好好在宫中读书思过,再不过问旁的闲事。”
大长公主见这殿里生气的生气、请罪的请罪,颇有些看乐子的感觉,笑呵呵地对陈竟陶说:“好了,好了。难得聚这么全,就不要因这些小事生气啦。”
她又看着其他孩子,“你们这个二皇姐是刀子嘴豆腐心,嘴上严苛,心里却是对你们好的,你们要好好听她的话。”
众皇子、公主起身齐道:“是。”
这一番后,晚膳倒是和睦了不少,虽说二公主和三皇子依旧不怎么说话,底下的弟妹倒也知道不该再提起前朝之事,只说些平日遇到的趣事,一顿饭的时间很快也就过去了。
晚膳结束后,大长公主还拉着几个孩子说话,二公主因要前往合庸殿见皇帝而先行离开,陈竟省则因必须要回到无因阁也告退了。
几个弟妹大约也想回去,可因为三皇子陈竟朝还在,不敢擅自行动,正坐不住的时候,听到前面陈竟朝说:“有些礼佛的事要同皇姑祖母问一问,你们几个大概也静不下心听,便回去准备晚课罢。”
陈竟舟、陈竟文、陈竟逸三人如临大赦,忙行礼告退。
待行至殿外,竟逸公主最先同两位兄长提起方才席间之事,连连称赞陈竟省虽这几年去了岘州,但学问见识都长进许多,气质也沉稳了不少。
陈竟文道:“岘州王虽然上了岁数,但教导孩子仍然严苛,竟省有这样的长进也不足为奇,否则父皇为何命他主管今年选试?”
“鲜少听见竟逸这样夸人,我看竟省不单单是学识出众,长相也俊美非常,倒是能和你殿里那些比一比。”陈竟舟打趣着,引得竟逸公主面上赧红,连总是文雅的陈竟文也不禁笑出声。
竟逸公主作泼赖样子拍了四哥两下,“四哥这般开人玩笑,亏还是兄弟呢!”
三人大笑着向释徽门外走着,伴随着男子肆意的玩笑话:“非亲非故,论哪门子兄弟去……”
……
谢邈第二次出现在肃王府,这次是作为朋友,前来探望肃王公子的伤势。
虽然他们的谈话内容和探伤没有丝毫关联。
“薛师隐二场轮空,王公子认为是运气使然?”
梁封城刚喝完每日两碗的汤药,正拼命压着喉咙里那股苦味。片刻,说:“无论是不是,如今看来都不是了。”
谢邈很满意这个回答,这让她可以更顺利地说出接下来的话:
“如今朝中的皇子公主,哪一位可曾表示过对王公子的青睐吗?”
这话说的极其委婉,以至于刚喝完药、脑子还有些混沌的梁封城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她是什么意思。
怔愣了好一会儿,他的脸上才突然出现“你可得了”的表情,塌了肩膀说:“殿下们胆子再大,也知道孰可为孰不可为。退一万步,这考场上哪一个不是将来的武将?无论江山日后是谁的,都不会派一个杀手去屠杀自己未来的将领吧。”
“武人思维。”谢邈给予梁封城这样的评价。“王公子恐怕到现在都不清楚自己的处境,准确来说,是地位。”
过于想要摆脱束缚,想要凭一己之力证明自己、独自拼前程,这也导致梁封城经常忽略背后这偌大的王府在朝廷的位置。
“只要肃王府在一天,王公子的分量都不是其他任何一个武试考生能比的。再说了……”谢邈轻笑,“日后,日后,日后如何,前提是至尊之位能握在手里。”
谢邈神色不像玩笑,梁封城喉管处的呕吐感也逐渐过去、头脑恢复清明,不禁想起只在宫宴上见过的那几位殿下,脑海中大致过了一遍。
“如果您正在思考哪位殿下最有可能的话,”谢邈突然说,“还请王公子不要忘记如今住在胥徽宫里的那位,大长公主殿下。”
……
薛师隐因为连降二等后不及新雨阁侍生排名而被除名,而罗文宇那日虽没有丢了性命,但也被她在腰上捅穿两个血洞,先送到医伤司简单包扎止血,后又被罗家人接了回去,直到终场都没有出现。
如今还留在这考场的,便只有重伤的钟如鹰、左肩几乎抬不起来的梁封城,以及看上去安然无恙的成梧三人。
无因阁的太阳东升西落,被圈在考场的考生们毫无停歇的机会,身上的伤口大小无数,最终的决斗也终于来临。
卯时。
终场抽签将在主考官、主审官的见证下举行,这是陈滁歌唯一一次在武试考场露面,来参加武试的二百余考生他不可能全部记住,但至少今日这三位能在他漫长的任职生涯中留下名字。
“听说这个嵘州的钟如鹰是不用兵器的?”台下的从官拿着签筒依次给三人抽签,陈滁歌与陈竟省在凤台小声说着话,“果然是悍勇之族。若单看体型,这另外两个一个是锦衣玉食的公子哥,一个是束发之年的小孩,谁也不敌他吧?”
陈竟省回道:“您看这钟如鹰走路一瘸一拐,时不时捂一下肋腹,这便是昨日叫那谢遄打的。”
“那小孩?昨日去主阁留名纳录时我见过。虽精壮,可看上去比钟如鹰还是差了些。”陈滁歌十分震惊,“可用兵器?”
“长剑一把。”
“真是难得。”陈滁歌不可置信地轻摇了摇头,再一瞥,“肃王这位公子表现如何?”
“您看他能一路走到终场,便是不差。除却二场时身上落下的不少刀伤,稍重些的就是左肩那一处,听医官说今日若用左臂许有些困难,不过他惯用右手剑,想来没什么大碍。”
陈滁歌点点头,“行至终场,都是心志坚定的孩子。陈主审认为今日哪个能拔得头筹呀?”
未等陈竟省说话,便看见台下从官端着写好顺序的纸牌上了凤台,将抽签结果交由两位大人过目,同时也将结果报出:“嵘州钟如鹰,终场一组;澍原梁封城,终场一组;滨州成梧,首轮轮空,一组胜者与之较——”
之所以能有轮空,自然是因为重伤的罗文宇缺席。
陈滁歌:“可惜呀,可惜。罗文宇是个有本事的孩子,罗家亦对其赋予重望,若非重伤,今日是能争一争头名的。不过么……与薛师隐对阵,能保住性命已然不易。对于罗府这样的大世族来说,儿孙的性命自然比功名官职更重要些,且虽不能参加终场,也是一等名次,这结果已是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