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 二
叶府庭院。
叶冰裳身穿白色鹤髦在雪地上款款而过，这一脚步声仿佛给澹台烬带来了恐惧，她看到他身体瑟缩了一下，更显赢弱。
难道他以为是三妹妹来了？
思及此，叶冰裳在走到澹台烬身后时便出声喊道：“澹台殿下。”
澹台烬猛地回过头，用他那双黑沉而不见底的眼睛盯住来人，好一会才从嗓子里憋出一句：“大小姐。”
叶冰裳脸上带着一贯的浅笑，她绕到澹台烬身前，伸出手似乎是想要扶起他，却又立即缩回去：“谢谢你前几日特地下水救我，我却害你遭这份罪，真是抱歉。”
“三妹妹她确实脾气不大好，如果殿下想少和她发生冲突，可以多在她面前说我的坏话，这样三妹妹或许会不那么讨厌殿下。”
叶冰裳语调缓慢，垂眸看向跪着的质子时并不显得居高临下，反而有种垂怜悲悯之感。
她知道自己这话说的有些惺惺作态，但某种程度上这确实是实话。
叶夕雾厌恶她，最讨厌听人谈论她的美名，所以也格外喜欢听她编排辱骂她，连叶夕雾身边的那几个婢女提起她这个大小姐时都敢一口一个‘贱蹄子’。
听到叶夕雾的名字，澹台烬露出了厌恶的神色，他仍目不转睛的盯着叶冰裳，口吻坚定道：“我不会说贬低你的话。”
透过叶冰裳看着这一切的天欢饶有兴致道：“有意思，澹台烬怕叶夕雾，但又不顺从她的意思来厌恶你，反而还向你示好。”
叶冰裳却道：“这不过是因为情丝罢了。”
天欢忍不住笑了，反问她：“你就这么自卑？假如是一个相貌丑陋，性情恶毒且粗鄙的男子拥有两根情丝，你会因此爱慕他吗？怕是能迷惑的了一时，却不可能迷惑一世吧。”
叶冰裳默然不语。
天欢又转而问道：“你既然对澹台烬无感，为什么还是深夜冒雪来探视？”
叶冰裳用一种同情的语气答道：“澹台殿下在三妹妹这里受的苦我都经历过，同是天涯沦落人，我亦有不忍。”，这是谎话。
真相是叶冰裳刚才在窗边时忽然看见了围绕在澹台烬周身的黑雾，她的脑海中自然的浮现出魔气这个词。
这一发现令她十分惊讶，但更奇怪的是天欢竟然对此毫无反应，她不由猜测天欢并没有看到魔气，只有她不知出于什么缘故可以看见。
难道这和她的本体‘天女泪’有关？
叶冰裳决心在今晚就施法屏蔽天欢的意识，然后进入她的记忆察看‘天女泪’的来历。
但在那之前，她要先探明澹台烬身上出现魔气的原因。
叶冰裳假借给澹台烬披鹤髦的机会凑近他，而在她手心触碰到他四周黑雾的一瞬间，她切实感受到了魔气向自己袭来。
她掌心应激的运起灵力，却阻挡不了魔气的靠近，就在她为魔气的强大而暗自心惊时，冲入她体内的魔气却并没有带来预想中的伤害，而是转化成了灵力。
澹台烬并没有收下她的鹤髦，叶冰裳便顺势收回手，她本来就是做做样子，要是真给他披上了，说不得还要被叶夕雾以此作筏子来攻击自己。
她刚把鹤髦披回肩上，敏锐了数倍的听觉就捕捉到了朝这边而来的脚步声。
叶冰裳迟疑了一下，她不确定来人是谁，所以还是决定暂时避到一边的走廊转角处：“有人来了，殿下，冰裳先行退避。”
那个匆匆跑进雪地里的人终于露出了全部身形，叶冰裳一眼就认出了那张属于叶夕雾的侧脸。
但令她意外的是叶夕雾见了澹台烬，不仅没有像以往一样露出嫌恶之色，还蹲下身来多次与他肌肤相触，在澹台烬表现出抗拒的情态后，叶夕雾竟没有大发雷霆的鞭打他。
叶冰裳紧紧的皱起一双细眉，心道这绝不是她的三妹。
俗话说，最了解你的人不是亲人，不是爱人，而是你的仇人。
叶冰裳受叶夕雾欺凌整整十八年，她绝无可能错认此生的阴影，而眼前的这个‘叶夕雾’所作出的一举一动都不是她那个三妹妹会做的。
这时，天欢突然出声了，她咬牙切齿的问道：“叶夕雾是不是被人夺舍了，她是不是被……桑酒那个蚌精夺舍了？”
叶冰裳不理解她为什么会这样想。
天欢紧接着解释道：“‘叶夕雾’对澹台烬抱有一种仇恨的情绪，和你记忆中她对他的轻蔑鄙视全然不同。而前世，桑酒直到死前，不也还是对冥夜爱恨交加吗？况且，既然我能在你的识海中苏醒，桑酒又为何不能夺舍她的转世？”
叶冰裳不赞同她的想法，她有些无奈的反驳道：“目前看来圣女你能够在我的识海中恢复意识，是因为我们在根本上是被看作一个灵魂的，但根据你死后游荡世间时的记忆来看，桑酒最后是魂飞魄散了，难道她这么巧也拥有可以承载残魂的神器，神器还正好转生成人吗？”
还有一个猜测叶冰裳并没说出口。
在她的角度看去，‘叶夕雾’频繁靠近澹台烬，倒像是在观察些什么，那防备又忌惮的模样就好像澹台烬在她眼中是什么大魔头一般。
想到此处，叶冰裳心中一凛——也许澹台烬在‘叶夕雾’眼中真的是魔头，她刚才观察寻找的正是围绕在澹台烬四周的魔气！
可是看样子，她并没有发现那些魔气，这让叶冰裳更加疑惑为什么自己能够看到。
“你不是恨叶夕雾百般欺辱你吗？”
天欢与桑酒互相灭了对方满族，又被桑酒折磨而死，两人之间的仇怨早已超过对冥夜的爱恨，面对澹台烬时天欢尚且能够忍耐，但一想到桑酒可能夺舍叶夕雾成功复活，她就按捺不住了：“我现在教你一个术法，可以不知不觉的侵蚀她的精气。”
叶冰裳却摇了摇头，她丝毫不受天欢的挑唆影响，只是意味深长的看了‘叶夕雾’一眼，就运起灵力无声无息的离开了走廊。
在她离开的那一瞬间，澹台烬若有所觉的望向了她刚才站立的位置，在他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他周身的魔气再一次暴涨成黑雾环绕在他四周。
*
卧房。
叶冰裳盘膝坐在床中央，她凝神运气，感受着体内的灵力流动。
刚才从澹台烬那里吸收的魔气使她直接突破到了金丹期，她捏起法诀，在房中布置下结界，又轻易屏蔽了此时还魂魄不稳的天欢，然后就闭上双眼在识海中再次打开了通向天欢记忆之境的大门。
因为这一次叶冰裳是通过‘入梦共情’的术法进入天欢记忆的，所以不同于上次以旁观者的姿态简略的观看天欢的一生，她此时苏醒在幼年的天欢身体里，透过她的视角真切的体会着她的经历。
在天欢的父亲天昊神君牵着一个小男孩走到她面前后，叶冰裳顿时猜出了这个记忆片段属于什么时期，她听着天昊对天欢介绍冥夜，看到天昊把他们的手牵在一起，术法使她完全共情到天欢内心中的雀跃和欢欣。
这时候的天欢是不晓得什么男女情爱的，她只是很高兴在父亲出外征战时能有一个玩伴陪着自己。
其实，如果能一辈子都这么单纯的玩闹着度过，天欢也许会拥有很幸福圆满的一生，就像从前的叶冰裳也幻想过，只要叶夕雾长大后懂事了，不再欺凌她，那她也可以和平的出嫁离府，从此与叶府中人井水不犯河水，再也不纠缠。
只可惜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天欢还是主动走向了最糟糕的结局，而她的仇恨也在叶夕雾变本加厉的欺辱和叶家人的视而不见中滋生成长，现在再让她放下仇恨，那是不可能了。
叶冰裳在心中叹息一声，运起灵力操纵着记忆的运转，跳过了天欢和冥夜相处的片段，停在天昊神君再一次征战归来的情景。
这一次天昊神君带回来的终于不是人，而是一件神器。
叶冰裳看到那颗如最纯粹的寒冰般晶亮剔透的水滴状宝石被天欢放在掌心里反复摩挲，天欢在好奇的打量过这颗宝石后就扑进天昊的怀里，用撒娇的语气问道：“父君，你给欢儿带的宝石为什么这么漂亮，它是什么做的？”
“欢儿，这是你的祖先，上清天的第一任圣女净莲在与初代魔神同归于尽时落下的她此生的唯一一滴泪。”
天昊神君将年幼的女儿抱起，走到玉倾宫的藏书阁中，取出一本封面写着‘上清风云录’的书册塞进天欢怀中，然后接着道：“圣女净莲主掌净化之力，她的术法可以净化世间一切邪祟，而这滴泪中就凝聚着她的力量，故而被后人称为‘天女泪’。”
净化世间一切邪祟？
这就是她为什么不仅没有被魔气伤害，反而还能吸收为己用的原因吗？
叶冰裳还不敢轻易下定论，于是便等待着天昊继续解释，可下一秒响起的却是天欢的声音：“这么厉害的神器还是让父君带着吧，父君讨伐邪魔，有‘天女泪’在，一定能轻松不少。”
听到这话，天昊脸上的慈爱更甚，他摇了摇头：“父君没有它也可以打退魔族，这天女泪还是留给欢儿，只有欢儿平安，父君才能心无旁骛的为上清天征战。”
这父女俩其乐融融的场面又一次令叶冰裳愣住了，她终于发现自己是羡慕和嫉妒着自己的前世的，不仅因为她是高贵的神女，还因她有一个真心的、无私对她好的人。
导致天欢悲剧的并不只是她对冥夜偏执的爱，还有她父君天昊的离世，失去了父亲的庇护，修为有限的天欢只能紧紧的抓着冥夜。桑酒的到来，于她而言不仅是横刀夺爱，还是地位动摇的象征，圣女是无法接受玉倾宫出现第二个女主人的。
这么一想，叶冰裳释然了不少——还好，她的前世不是单纯的恋爱脑。
但这个片段并没有更多关于天女泪的信息了，叶冰裳再次运起灵力，拨动记忆的时间，可是一幕幕闪过去，她除了一直能在天欢脖颈上看到那颗天女泪之外，再也没听到任何有关‘天女泪’来历的话。
叶冰裳：“……”
敢情你父君给你的上清风云录，你是一页纸也没翻过啊？
叶冰裳心梗了一会，只能无奈的退出了记忆之境，当她合上那扇‘门’后，一股精神力忽然向她的意识袭来，她皱着眉用灵力挡下，而后天欢恼怒的面容就出现在她眼前。
“你还真是翅膀硬了，竟敢屏蔽我的意识？”
天欢是惨死的，性情比从前还要狠厉偏执些，质问叶冰裳时的模样颇有些骇人。
叶冰裳并没被唬住，她轻描淡写的答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既然圣女并不把我们二人看作一体，那我在做私事时自然会想要遮盖你的视线。”
“秘密？你刚才是去看我的记忆了吧？你窥视我的记忆，还称之为私事？”
天欢冷笑了一声，她不打算轻易揭过这件事。
叶冰裳语气温和，仿佛两人中她才是普度众生的圣女：“你看我的记忆，我也能看你的记忆，这没什么不公平的，况且我也是为了寻找附着着圣女残魂的另外三件神器的信息。”
这话并不是谎言，她的确关注了天欢残魂所在的另外三件神器：锦雾绫、玄冰索和未来镜。
只是毕竟天女泪是她的本体，她对那三件神器的在意程度远不及天女泪。
叶冰裳深知解决不了问题时最好的方式是转移问题：“圣女勿要动怒，冰裳答应你，只要修炼至元婴境界，便可了断尘缘，前去寻找三件神器，重塑神魂。”
当她提起重塑神魂后，天欢果然不再纠结小事，而是轻慢的拖着语调问道：“即使你是神器化身，想要修成元婴仍需不短的时日，难道要我陪你拖延那么长时间？”
不，不会拖很长时间的。
叶冰裳：“明日我想再去探望一下澹台殿下，正好打听一下那个夺舍三妹妹的人对他做了什么。”
她很好奇澹台烬身上的魔气究竟能再生到什么程度，够不够她直接吸到大乘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