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 三
次日早晨。
叶冰裳去给叶老太君请安，在那里看到了比自己来的还要早的二妹妹叶岚音。
叶岚音和她一样是庶女，一样不受长辈的偏宠，而且还要遭到叶夕雾的欺压，但后来因萧凛与她走得近了，她便引走了叶夕雾的所有火力，叶岚音倒是因此得了自在。
叶冰裳给叶老太君问安，得到了对方不咸不淡的回应，而后便站到叶岚音身旁。
“大姐姐，前几日去探望你都卧病在床，现下可好些了？”
叶岚音声音压的极低，她不想被人知道她和叶冰裳关系不错，毕竟叶夕雾是个会迁怒的人。
叶冰裳轻声答道：“没事。”
但在话音落下后她却猛地咳嗽起来。
这一咳，立即惹来了叶老太君的不满，她转过头用严厉的神色对叶冰裳嘱咐道：“身体弱便少出门，否则在外面又咳又喘的，没端让人误会叶府慢待了你。”
叶岚音听后目光担忧的看着叶冰裳，却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叶冰裳攥紧了手心，心知叶老太君是在敲打她，让她不要把被叶夕雾推下水之事闹大，可是——她差点就死了啊。
“不，这不是慢待。”
天欢原本还在气昨夜叶冰裳私自屏蔽她的事，刚才一直冷眼旁观着，但叶老太君这话实在是恶心到她也忍不了：“这是折磨，这是谋杀，这老媪和她儿子就是最大的帮凶。”
说完，天欢又将目光分到叶岚音处，盯着她的脸意味深长道：“月神在上清天时可是有风光霁月之仪，不成想一朝转世，竟也要谨小慎微的讨好轻蔑她的人。”
月神？
叶冰裳立即在脑海中回忆着天欢记忆中十二神的面容，月神望舒那灵秀而清逸的容颜一闪而过，确与叶岚音生的一般无二。
“神魔大战，诸神陨落，月神不是也在其中吗？”
叶冰裳从不信神，但她也曾祈求过神明垂怜，让她免遭欺辱，可惜没有神迹救她，从此她对神明只余失望不屑，哪怕得知自己前世即是神女，她也没有动摇这个想法。
但是在天欢的记忆中看到那场不为凡人所知的神魔大战的结局时，她也确实对献祭自身护佑天地的诸神感到敬佩。
天欢：“我既能转世，那些各有神通的神仙又如何不能？”
叶冰裳听罢，看向叶岚音的眼神中倒是多了几分真正的柔和——月神是真正庇护过世人的神明，至少，在和叶府算帐时，她会把叶岚音排除在外。
这时，老太君身旁伺候的嬷嬷通报说大将军叶啸下朝归府，带着大少爷和各位姨娘来给老太君请安了。
叶冰裳又行止端庄的依次向他们行礼，实际上眼皮子也没抬一下，她等的人不是他们。
终于，当那声’三小姐来了‘从门外传来时，叶冰裳抬眸望去，只见’叶夕雾‘提着裙摆进门，神态间带了几分明显的拘谨。
’叶夕雾‘见到院中众人时眼神陌生，仿佛全无印象一般，叶冰裳不由猜测她并没有得到叶夕雾自身的记忆，只是夺取了她的身体。
’叶夕雾‘可是叶老太君的心头肉，她一来，所有人都得靠边站，叶冰裳听着叶老太君对她嘘寒问暖，又看到她们的父亲叶啸给她夹菜，这些叶夕雾习以为常的待遇却令‘叶夕雾’表现出无措感动的情态。
叶冰裳看在眼里，往日的嫉妒都再难提起，她心中只剩下嘲讽了。
“昨日里听安定侯府的大夫人提起，说囡囡将冰裳推落水……这对囡囡的名声不好。”
叶老太君和叶啸终于肯提起这件事，却口口声声都在袒护和关心叶夕雾。
叶冰裳抿紧了唇，此时她的手背上忽然传来一阵温热的触感，她低头一看，只见两只白皙的手交覆在一起，上面的那只手无疑属于坐在她身侧的叶岚音。
她看了叶岚音一眼，原本紧攥着的手心也缓缓松开。
可惜，还没等这口气被她忍下去，‘叶夕雾’的声音又响起：“我这几日想过了，推大姐落水的事终究是我不对，我今日便向她赔个罪。”
叶冰裳没等到她的赔罪，只等来父亲叶啸夸赞‘叶夕雾’懂事和叶老太君说‘赔礼道歉就没有必要，你看冰裳这副病怏怏的样子，要是凑近了万一把病气过给你就不好了’的话。
杀人凶手向受害者道歉就算懂事？
杀人凶手连道歉都不用，还要担心被受害者传染病气？
叶夕雾谋害她未遂不仅不被责罚，还反受褒扬，那等她真的杀了自己呢？叶老太君和叶啸是不是还要替她掩护，替她脱罪？
可她也是叶家人，也是他们的孙女和女儿啊！
叶冰裳的心底不可遏制的滋生着怒火，她死死的盯着‘叶夕雾’，后者瑟缩了一下，立即引来叶老太君对她不满的瞪视，但当她拼命的按下躁动的灵力想要移开视线时，她却忽地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
“你，你这逆女！”
“冰裳，你怎么能怎么对母亲说话呢？你平常都很懂事的！”
“大姐对我有什么意见都无所谓，但你不该对祖母不敬！”
好吵。
叶冰裳又一次挣扎在混沌的识海中，外界传来的声音令她烦不胜烦，她误以为是心魔的低语，于是更加努力的想要苏醒。
“祖母、父亲勿怪，大姐姐病重未愈，许是有些迷糊了，并不是有心的。”
“对啊，况且叶老太君先前那些话的确不妥当，冰裳被三小姐推下水已是受了罪，难道连要一个道歉也不行吗？”
这是……萧凛的声音？
一阵争吵声中，叶冰裳猛然睁开双眼，一股记忆忽地涌入她的脑海中——‘叶冰裳’在家宴中突然站起来，质问叶老太君是不是老糊涂了，在对方搬出祖母的架子和公主的身份后，‘叶冰裳’又嗤笑一声，说这世上没有帮着孙女谋害另一个孙女的祖母，宗室们也不想与这种老媪为伍吧。
这一下可是激起叶老太君和孝顺的叶啸的双重怒火，他们本想让下人把‘叶冰裳’的嘴堵上，可是‘叶冰裳’手一挥，他们就闭上了嘴，任由她嘲讽和阴阳怪气，直把叶岚音和各位姨娘吓得花容失色。
‘叶冰裳’在叶老太君目眦欲裂的注视下缓步走向‘叶夕雾’，‘叶夕雾’慌乱的摆出了施术的手势，‘叶冰裳’却更快一步，她一击打中叶夕雾，对方身体中飞出来一块玉，‘叶冰裳’将其紧紧攥在手中后就仿佛失去了支撑，她向后倒去，正好落入一个温热的怀抱中。
叶冰裳：“？？？”
天欢你这是要害死我？
虽然是很爽，但是她可不是上清天万人之上的圣女，她还未彻底变强，本不想这么快和叶家人撕破脸的，现在却没有退路了。天欢这么做，也许就是为了让她立即离开叶府前去寻找其余残魂依附的神器吧。
叶冰裳左手手心一握，她却感受不到半分灵力，看来是被刚才那一击耗尽了所有积攒的灵力。
她皱了皱眉，摩挲着右手掌心中的玉玦，疑惑这究竟是何物，让天欢耗尽灵力都没有伤到叶夕雾。
这一动静当然被萧凛感觉到了，但他并没有点出叶冰裳已经醒了的事情，而是把她往怀里摁的更深，把她整个人给挡住。
萧凛毕竟是受宠的六皇子，叶老太君和叶啸即使再生气也只能卖他这个面子，把叶冰裳出言不逊之事揭过去了。
而后在院中众人心思各异的目光下，萧凛抱起叶冰裳走出了叶老太君的院子，叶冰裳本以为他要把自己抱回她居住的海棠院里，却没料到萧凛直接将她带上了回宫的马车。
进了马车后，萧凛看向怀里仍闭着眼的叶冰裳，用含着笑意的语气喊道：“冰裳，已经不用再装睡了。”
“让殿下见笑了。”
叶冰裳缓缓睁开双眼，从萧凛的怀中退出去：“殿下怎会出现在祖母的院子里？”
“我来找了你好几次，你都因病没有见我，今天听人说你已经可以出府施粥了，我便又来寻你。”
萧凛感受到温香软玉的触感从怀中消失，心中莫名有些失落，他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进了叶府后，有几个小厮婢女偷偷给我递话说你惹怒了老太君和叶将军，让我去帮帮你。”
叶冰裳听后心中有些感慨，看来厚待他人还是能够有回报的，只是往日她太在乎叶家人的想法，却没想到血浓于水的亲人还不如只受过她小恩小惠的下人对她真心。
叶冰裳柔声问道：“殿下不把我送回海棠院，是怕你离开后父亲和祖母会为难我吗？”
萧凛点了点头，忍不住问：“冰裳，我知你心中难受，但你今日怎会如此直接的指责老太君？你素来知忤逆长辈要受人闲话，从前从来不会抱怨的。”
“可我难道要忍一辈子吗？殿下，冰裳不只是难受，而且还很害怕。”
若是往常的叶冰裳也许会顺着萧凛的话把这件事翻篇，可是这次她突然就不想一味附和了：“我怕自己哪天真的被害死了，祖母和父亲仍然不放在心上，就好像我的命不是命一样。”
萧凛：“冰裳……”
“殿下，我曾被人当面辱骂，被人鞭打受伤，被人设计夺清白，我是为了让祖母和父亲觉得我懂事、让殿下认为我是个宽容大度的人才将这种种屈辱忍下的。”
叶冰裳打断了他的话，那张清丽绝俗堪比神仙妃子的脸上挂起淡淡的苦笑：“可是殿下，我也是人，我也有七情六欲，在听到祖母和父亲竟然把夸赞懂事的话说给想要杀我的三妹妹时，我也会怨恨。”
惊讶的神色停留在萧凛的面容上，这是叶冰裳第一次打断他的话，一起打破的仿佛还有他心中的那道身影。
萧凛第一次见到叶冰裳时，她挽起袖子在给难民打粥，那些难民脏污的手触到她华贵的衣袖，她却毫不在意，从头到尾脸上都一直挂着温婉的笑容。
从那一刻起，叶冰裳温婉如江南弱水的身影就刻在了萧凛心中。
可是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他的心意是十分自以为是的——他为什么要把冰裳困在那个温婉宽容的影子里呢？
“殿下，是冰裳失言了。”
诉苦也是要点到为止的，叶冰裳只是想引出萧凛对她的同情，将来与叶家决绝时，他能为她说句话，终不叫她这个苦主反而成了不孝的恶女。
萧凛是光风霁月的皇子，他有正直的品质和善良的心，这让叶冰裳仰慕他，也让她不得不认清他们不是一路人。
他是从未受过遭人白眼、欺辱的天之骄子，他不会懂叶冰裳费尽心思的算计是为了什么，她也不敢让他知道她的心计城府。
也许以前萧凛是她想要逃离叶府唯一的避风港，但现在她有的选，她就无法再自欺欺人的告诉自己做一个隐忍贤惠的皇妃是最好的生活。
萧凛看着笑容如故的叶冰裳，冥冥之中有一种感觉告诉他，他已经错过了她，就在这短短几秒间。
“不，冰裳，我不知道你有那么多委屈都不曾说出口。”
萧凛神色慌乱的伸手去抓叶冰裳的手，等他把她的手紧紧握住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么孟浪，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有抓住些什么才能弥补他心里缺失的那块地方：“以后，不论什么话都说给我听，好吗？”
他语气焦急，仿佛一定要叶冰裳给出肯定的答案才罢休，而叶冰裳也如他所愿的那般点了点头。
萧凛紧皱的眉头这才松开，他低头看着自己和叶冰裳交握在一起的手，下意识的脱口而出：“冰裳，你先待在昭玉的宫里继续养病，我会求父皇和母后下旨，让你堂堂正正的嫁我为正妃。”
叶冰裳盯着萧凛低下的头颅，她终于听到了他许诺给她名分，而且是她曾心心念念的正室，可是此时，她却没有以前无数次幻想时的欢喜和激动。
她心中闪过很多复杂的念头，但在萧凛抬眸看她的反应时，她还是点了点头，让自己的笑容添了几分羞涩：“好，那我等殿下来接我。”
萧凛笑的温柔，看着她的眼神也更加温情。
但只有叶冰裳自己知道，她又撒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