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 四
皇宫，朝阳殿。
“那叶姐姐先休息吧，我明日再来看你。”
九公主昭玉挽着叶冰裳的手臂走出侧殿，不同于面对他人时的矜傲，她用撒娇的语气同叶冰裳道了别。
叶冰裳温柔的笑着目送昭玉的背影远去，然后转头走回了暂居的侧殿中。
殿门一关，叶冰裳将嘱咐婢女们都回去休息，只身踏进了寝宫。
她左手掐诀，右手从腰间摸出那块玉珏，正想着要灌入灵力研究一下这块从‘叶夕雾’体内飞出来的东西。
这时，那玉玦通身发出微弱的光芒，而后竟然发出了声音：“吾乃九天勾玉，凤凰神女初凰之神器，你这凡女莫要贪婪扣下吾，应即刻将把吾还给苏……叶夕雾。”
同样是高高在上的语气，天欢用起来只给人一种威严和理所应当的感觉，叶冰裳知道她只是习惯对所有生物包括神灵都那么说话，但这东西却仿佛对凡人很鄙夷一般。
“宇神初凰确实有一块九天勾玉，但这神器怎会落在一个夺舍的妖魔手中？听上去似乎还奉她为主。”
时隔几日，天欢终于从叶冰裳的识海中苏醒，她肯定了勾玉的存在，却不理解它的话。
叶冰裳将天欢的疑惑问出口，却得到勾玉轻蔑的回答：“你这凡女竟敢称苏……叶夕雾为妖魔？她可是比你高贵不知多少倍的人物，你根本不配指摘她。”
还没等叶冰裳反讽，天欢先在识海中嘲讽了一番：“它倒是说到底高贵了多少倍啊？我可有些好奇是哪路神仙既看不起凡女还要夺舍凡女的。”
“圣女可知晓能够读取法器记忆的术法？”
叶冰裳听惯了这些贬低之言，倒并没有被激起气愤之情，她冷眼盯着勾玉，先施法屏蔽了它的声音。
天欢哼了一声：“读取记忆的术法有两种，一种是你用来看我记忆的‘入梦共情法’，另一种是读取死物的‘窥物法’，对法器、尸体等都能施用，九天勾玉虽是神器，但它现在耗尽了力量，正是虚弱的状态，就算以你目前浅薄的修为也能读到它的记忆。”
叶冰裳没想到天欢还在为那夜被她屏蔽的事生气，不由笑出了声，但不等天欢借故发难，她就按照对方提供的步骤开始施展窥物法。
她看到的第一幕是一个穿着一身红衣、容姿似火般艳丽的女子在梧桐树上睡觉，那就是勾玉口中的凤凰神女初凰。
以勾玉的视角，叶冰裳看到了初凰的对自由的渴望，看到她和谛冕的恩爱，也看到她为了救谛冕而害得凤凰一族死伤无数，她的一生也终未得到自由，反而背上更多罪孽。
叶冰裳怔怔的盯着画面中的初凰，那一刻，对方和八岁时曾救过自己的救命恩人的身影重合在一起，她这才惊觉所谓的凤凰神女竟是她的故人。
但不等她因此为初凰的遭遇而升起同情，初凰与谛冕之女黎苏苏的降生和黎苏苏的恶魂投生成叶夕雾的情景又一幕幕闪过，瞬间定住了叶冰裳全身的血液。
多可笑——她以为的救命恩人，其实就是种下她此生之苦的因。
叶冰裳愣了很久，而勾玉也在此时冲破了她的禁言术：“妖女，你怎会识得这么多偏门术法……”
“所以，并不是夺舍，她就是三妹妹——就是折磨我、欺辱我的叶夕雾。”
叶冰裳的脸色沉到极点，她的声音仿佛淬了冰一般，有一瞬间甚至吓到了勾玉。
但勾玉自持是神器，自然不想在它看不起的凡女面前低一头，于是又用那种傲慢的语气回道：“是，恶魂的确欺负过你，但苏苏又不知道恶魂的事，你怎能怪到她身上？苏苏可是神女，为了拯救你们这些凡人才冒险穿梭时空而来，你要是明事理，就不该和我们作对。”
“照你的意思，我只要分裂出一个恶魂，让她帮我去向黎苏苏复仇，我再推说一句不知道就可以揭过去了？”
叶冰裳原本布满寒霜的神色因为心中生了郁气而泛起点点绯红，她嘲讽道：“神女又如何？那初凰倒是个纯正的神，可是凤凰一族死伤惨重和被她搜刮过灵气的小世界仙缘枯竭，不都是被她的一己之私造成的吗？你的苏苏本就是背负着罪孽出生的！”
神明又如何？高贵如她的前世圣女天欢也有落难的一天，这半残的神器勾玉有何资格把她所受的苦难轻描淡写的揭过去？
勾玉还在不断为黎苏苏辩驳，可它每说一句，叶冰裳心中仇恨的火焰就燃烧的越盛，就在这时，她感受到一股熟悉的眩晕感，意识好像在被强制剥离，仍凭她如何抵抗，最终仍是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护心麟的气息？我算是认出来了，你就是当年被我主人救的那个凡人小女孩！”
天欢睁开双眼时，勾玉指责叶冰裳抢夺原属于黎苏苏母亲初凰的情丝和护心麟的话语正好传进她的耳中。
她冷笑一声，反过来质疑护心麟的来历：“黎苏苏的生父谛冕是魍之主，虽为妖王，但原形却是一团混沌的肉泥，他身上哪来的鳞片？情丝就更可笑了，叶冰裳遭人欺凌十八年，连她的亲人都不爱她，而感念她的百姓都是因她做了实在的善事才真心敬仰她，与情丝何干？”
“我不否认叶冰裳曾起过贪欲，但既然你这东西这么讲求公平公正，那我就把情丝还给黎苏苏。”
天欢周身的气势暴涨，她睥睨的盯着勾玉，露出一个恶意满满的笑容：“同样，这些年她所遭受的所有痛苦，我也会分毫不少的还给那个神魔混血还妄称神女的孽种，就你们还好意思鄙夷凡人？”
“你不是叶冰裳……你是谁？”
在勾玉慌乱的喊声中，天欢倾尽全身灵力结印，用腾蛇族的秘法封印了它。
*
距离勾玉被封印已经过去了五日时光，这天一早昭玉就跑到侧殿来，她一脸促狭的笑着告诉叶冰裳：“六哥已经求得了圣旨，让我放叶姐姐出宫回府接旨呢。”
萧凛……
如果说他求婚的那一天叶冰裳还尚有几分心动，那在被勾玉轻蔑嘲讽一番和知晓与‘神女’黎苏苏的仇怨后，她就彻底歇了其他的心思。
勾玉的出现让叶冰裳意识到凡人只是神明眼中的蝼蚁，其实这个道理未必没有人想得出，但从前没有感受过差距，便还能自欺欺人的糊涂过完这一生——可是一旦清醒了，她就无法继续装糊涂。
虽然对赐婚一事兴致缺缺，但叶冰裳却没有抗拒回府的事情，毕竟叶府可不止住着叶夕雾……或者说是黎苏苏，那个让黎苏苏心心念念的魔神也在呢。
澹台烬是生来带有邪骨、未来会成为魔神的人，叶冰裳从勾玉记忆中得知这件事时意外的没有产生多少惊讶之情，也许是因为她在看见澹台烬周身源源不断的魔气后就已经有了猜想。
若论起与魔神的纠葛，她身为‘天女泪’的化身自然是最有发言权的，她不会恐惧澹台烬，也不像黎苏苏一样怨恨又不得不保护他，她渴望他身上的魔气，在她眼里，那就是现成的天材地宝。
叶冰裳坐在离宫的马车上，她掀开车帘向外望了一眼，然后就转头轻声对婢女嘉卉说道：“嘉卉，我要小憩一会，若马车已行至叶府，你便唤我起来。”
她轻轻的闭上眼，却没有睡过去，而是在回忆她和天欢的两次调换身体控制权的场景。
地点不一，身边的人也不一样，若说共同点——调换意识前，她都处在极度的愤怒或屈辱的情绪中。
所以说，她产生愤怒或者任何激烈的情绪就是调换意识的条件。
叶冰裳并不是一个不能忍耐的人，相反，她极其擅长隐忍，可是情绪波动不仅包括表现出来的，还有压抑在心里的，所以要避免产生极端情绪其实是一件很难的事。
她抿了抿唇，暗下决心要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可是七情六欲，往往不由理智作主。
“惟尔柱国大将军叶啸之长女……是用命尔为宣城王侧妃。”
侧妃？
“臣领旨谢恩。”
直到叶啸和叶老太君已经起身和内侍监客套上了，叶冰裳心中还在呢喃着那两个字，侧妃。
其实，若是做不到的话，萧凛大可以不去请旨的，自从她开始修仙后就不再一心算计着要嫁给他，是他提出求娶，是他许诺堂堂正正，也是他，让她觉得自己成了个笑话。
她是不想嫁了，而不是想给他做妾。
“冰裳这丫头，倒真是有福气。”
叶啸看着她，许是还在气那日她对叶老太君出言不逊之事，脸上并未有多少喜色。
叶老太君看她的眼神更是隐隐的带着轻蔑：“是啊，冰丫头能为亲王侧妃，已经是天大的福气。”
只差没把她是个攀上高枝的庶女给说出口了。
叶冰裳忽然觉得很可笑，她是叶家的女儿，自然是从叶家的门第来论，只要叶啸还位高权重，她就不应被人看低，而若是一个芝麻小官的儿女，就算嫡出也高贵不到哪里去，可偏偏这群人仿佛把嫡庶之分当作什么仙律一般。
“桑佑这蚌精的转世竟敢让你给他做妾？”
天欢似乎是被气笑了，她冷哼道：“这老媪和傻大个还说什么福气，这么天大的福气怎么不给他们叶家的儿郎，让他们全去给公主贵女们做男宠？”
叶冰裳很认同这话，但她怀疑天欢嘲讽叶家人的目的不纯，因为她心中的怒火烧的更旺了，果不其然，下一秒，天欢的意识就占据了上风。
等叶冰裳再醒过来，她发现自己正坐在祠堂中，如前几次一般，天欢掌控身体时的所有记忆都涌进了她的脑海中。
若说上次她对叶老太君的言语冒犯还只能用大胆来形容，那这次她可真称得上是捅破了天。
天欢竟然把嘲讽她的几个兄长打得半身不遂，还当场施法引发天雷劈在黎苏苏身侧，直言她是不详之人，内涵叶老太君包庇灾星并把对方气昏，然后劝那群姨娘赶紧跑路，不要继续待在叶府这种不详之地。
碍于宫中来使，唯一还站着的叶父不好重责她，只能罚她来跪祠堂，但她用术法迷惑了守卫，一秒也没跪过，上一刻还在对此时正站在她面前的澹台烬表示根本不稀罕当萧凛的侧妃。
叶冰裳：“……”
您才是战神吧，这搞事的效率，你父君都得甘拜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