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崖
圣骏 长篇小说
徐婉心著
第十三章 崖
如银瓶乍破，似铁骑突出，少年躺在罕山的蒙古包里突然惊醒。啊啊啊啊啊，是长尾喜鹊，五音连发三通，将夜空撕开。
真准时啊，呵呵！徐天牛看看手表，正好四点十二分。天还没有亮透他不想打扰木屋的主人，重又合上眼睛。远近高低的鸟声响起，轻吟低语的，和气婉转的，杂乱无章的，既绕口又任性。万籁有韵，进入人的脑袋天上就站出一条大河，波纹跳荡，鱼雁翔集，是大杜鹃（布谷鸟）、四声杜鹃和别的杜鹃制造的。少年不懂鸟，不如林里的探子知道的多，中华鹧鸪、珠颈斑鸠、八声杜鹃、褐翅鸦鹃、鹰鹃、乌鹃和噪鹃。有个叫声如“快快播谷，光棍好苦”。
深草无人花自落，青山一路众鸟啼。林里樵夫寻归路，月下光阴照缁衣。年长的男子寒山按着腰杆子陷入沉思。
鸟声忽而粗粝，开出久保桃大的花朵，少年的心就别别地跳将出去。江水挂在风里，女画家的笔自在地移动，星光里的图案立起潦而不倒的墙，有稳定的方向也有力量感，是诗人惦记的江南和走失了的船桨。
蒙古娃的哭声将鸟声盖住。徐天牛感到林里多了人，坐起来。他穿好衣裳，眼镜先生的媳妇斯琴花用牛粪火烤过的，鞋子也给洗净烘好。在潮湿的山林保持干爽不容易。
可能是额吉给宝宝断奶，宝宝生气抗议不让额吉抱 。小姨说，太凶了，长大了了不得。别惯，让他哭。不招人得意，挺驴的。
他在说气死宝宝啦，断我的粮食！小哥说。
有点小，才出六颗牙。方式欠妥，这几天额吉应尽量不和孩子见面，等注意力转移就有效果了。徐天牛以为。
“教育是从婴儿开始的，这么凶，打他手，不能这么任性。”
那么小的孩子干嘛要断奶？三岁前小孩子能看见黑暗里的鬼怪，咱们暴露了吧？我家族的男孩子从出生到10岁不断奶，长得比同龄人高大，而且聪明。林里的梅州说。
寒山道，有条件的不管男女老少都应该喝奶，干嘛要为难娃子，不配做母亲。
讨债鬼，长大了就是暴徒，赶紧修理。梅州说，这是来报仇的，断粮之仇算是结下了。一掌拍死他。
“妈妈不是人，宝宝太可怜了。有的婴儿气得一天都不肯吃东西，饭碗丢了谁不生气？妈妈抱他就等于妥协。不要逗孩子，把小肺气肿了。既然要断奶，做妈妈的就别让孩子看见，是故意让人难受吗？不发脾气才怪呢。我家大宝断奶管我媳妇叫小白菜，叫了半年，春节回家才喊她妈妈。”
“有骨气就断绝母子关系，以后看病提前给她拔管子，谁让妈妈单方面解约了。”
徐天牛在木屋外头单脚站立，把自己变成风车，又做了将倒未倒的危险动作。孩子破涕为笑，停止哭闹。少年帮忙喂牛奶，娃子没有吃，指着树林。徐天牛要将马牵到林里，被女主人叫住。
昨晚去桥那边接粮车，眼镜先生出发前叮嘱夫人和小姨子都日玛说，大家离开通辽城来到牧区，越是危险越要处好关系，有一个叫朝鲁格尔的少年要来这。
天在下雨，等人的时候先生带着小儿子光着膀淋雨踩水坑。风吹雨打，阿爸的陪伴胜过千言万语，蒙古娃坚强勇敢在逆境中成长，这是个重要过程。与自然界融为一体，懂得亲近才会珍惜。孩子开心地跑着蹦着，这肚子，小手一背，这架势。
都日玛问，姐夫，啥样式儿的？
放浪，不负责任，敢冒险，眉头疙挤着，老想事，遇事就发愁。有些迟钝，比正常人慢三拍。很迷人，是可爱动人的那种。财富上从没失误过，能与人分享。他有个外号叫‘扶不起来的天子’。他有对象了，叫桂珠子，在王爷庙与母亲、弟弟和女诗人一起避难。阿丽玛也跟他好。眼镜先生想截住一个人的念想。
“哦。”
没听明白是吧？先生又说，这世上有一只神奇的帝羊，防护能力巨强，狮子、豹子、老虎等食肉动物见到都没法锁喉。羊头上有四只角，是咩星国的国王。
“犄角做成梳子要多少钱？”
“这羊有来头，不服行吗？吃的草料全変成犄角了。白的身黑的头，皇冠如萨日朗花瓣，是天生的战斗羊，这羊哥们儿长得太着急了，三头六臂四金角。”
“哦，能抬起头吗，应该很累吧？”
“帝羊中的王，简称帝王。少年什么人没见过？也经历过许多事，遭过不老少罪。现在各种探子在漠南出入，巴黎、莫斯科、乌兰巴托、东京、新京、重庆和延安，都惦记这块土和土上的人。”
“他呢？”
“是克旗的安达斯琴白乙拉临终前托付的，安达被混入国军小分队的恶人杀害了。昨晚在罕山各路人马为粮食武器交火，冲突还没完，紧接着的事难以预料。俗话说吉人自有长生天罩着，大家一定要好好配合。请转告他，我办完事就回来。我要是不回来会派人马联系他。”
徐天牛昨天半夜被人送过来，没有见到会长。夏天的草原夜里贼拉地冷，从里到外浑身打颤，两肋像插了冰刀。腿直么打哆嗦，大肠头是辣的，老想起夜。或生炉子，或烧炕，折腾半个时辰才消停。他看着林里的山石，月亮挂于中天，努力想让它照出一首奢华的诗，人被高高举起，放慢地球，控制住步伐。没有诗也没有故事，他不得不笑对着时间发愁。
喜鹊的黑影从屋前又飞了两通，声音嘶哑，它们从古至今有好名声，少年就任它们豪横。各种声音传来，世界上只有树林和蒙古人。
阿哈（哥），有人。蒙古娃说。哦，看到了。徐天牛牵马朝探子走过去，看见两个兵在煮茶起罐头吃饼干。少年装作没看见，要转身离开。
“喂，伙计。”寒山叫住他。
脑（老）板，请留步，大脑（佬），里（你）好啊！梅州过来问候，请问有早茶卖吗？说的话是南方口音，N、L不分。这种人有时会把ing发成in，eng说成en。后鼻音一律发成ong
“你们是谁？打哪来？要去哪？” 徐天牛接过斯琴花递过来的bordogo奶筒，抱着等待回话。两个人给了钱和一包茶叶，请少年坐在木头上唠嗑。
走开，不喜欢你们，小娃子说，不好看，阿哈不和你们说话，你们家去。
想到先前说了娃子的坏话不想这么快就报应了。二人笑着大量地说，我们是路过，觉得有蒙古人家的地方就是风水宝地，夜里不敢打扰就在林里待到天亮。
他们是满德拉的人，由于小分队进了恶人杀了人，满得拉甚是愧疚，事后他和女画家到苏尼特办事，派两个人来科尔沁找徐天牛，想以少年为突破口开展工作。更确切地说，他们是重庆派来的，要在漠南争取民众，与对手决一胜负，为将来的国家做准备。
凡事我都可行，但不都有益处。凡事我都可行，但无论哪一件我总不受他的辖制。凡事都可行，但不都造就人。小兄弟，你很聪明，相信你能听明白。我若谢恩而施，为什么因我谢恩的缘故被人回报？
“所以你们或吃或喝，无论做什么。”
寒山说，接得可以。想必你听说过一本书，这是书里的话。太初有道，生命源于道，归于道，道法自然，道在自身，到自己身上寻道。这是老子的话。道就是神，神就是道，神者话也。《圣经》这么说。还想听吗？中国有个人，广东话叫常凯申，他夫人的娘家是基督世家。天下有个将军名张学良，他们都在学习《圣经》。
野史上说漠南多次派人去重庆，盟长申请加入凯申的队伍，愿将自己的资源全部奉送。
凯申说，世事维艰，中国现在面临千年罕见的兵灾，状况我都知晓，你们克服了很多困难。不要急，漠南的局面由你们控制，使我军得空应对中原和南方的战事。现在敌机天天轰炸，重庆危机四伏，亟待应对。你只管继续在北方疏顺各方关系，包括日方和新京，兵不厌诈，拖住他们，搅乱对手，占住边疆，等待时机，维持现状就行。他没提等待米国的飞虎队和即将出炉的原子弹。
“先生，我再次申请加入你们。”
我在前方浴血奋战，您只是等待，应该可以吧？组织骑兵操练，积攒力量，迎接抗战的胜利。将来一统天下，留在国内任职或出国旅居任你选。凯申说，我劝大家速回草原。
“等待”？人的寿命有多少日？蒙古人对时间有清醒的认知，都是急性子，很难做到。离开草原出国还算蒙古人吗？从来没想过，这馊主意得把人整疯。现在漠南急需方向，一些人找到了，在行动。一些人也找到了，前来投奔。你却让我等，也不提供武器、飞机和军饷，叫人不能不暗里埋怨。
有人私下问凯申投降日本为什么没有后续。有人就说，因为汪精卫抢先了，他投降当老二没意思。想成为伟人就不能走别人的路。再说了，谁的军队在抗日的主战场？历史证明川军和滇军打起仗来都是真爷们。盟主怨过之后又开始念凯申的好。凯申也能体谅蒙古人的感情，盟长将报纸展开：1939年5月底，为防止日寇盗掘成吉思汗陵，国民政府被迫将成陵迁徙至甘肃榆中保存，委派的移陵人员及护陵军人陆续到达伊金霍洛旗。6月18日路过延安时，延安组织党内外群众对成吉思汗进行了公祭，主要领导亲自向灵柩敬献了花圈。
重庆和延安的人在前线浴血奋战时没忘记蒙古人，双方多次派人到草原来。他们是怎么看历史的？首都或首府在中国疆域内时就属于中国。“大中国”的概念以清朝1750年左右为基准，乌兰巴托当时在中国境内。元朝政治上□□，享国100来年，游牧文化宽粗，无法管理农耕文化。元朝经济特殊，在纸币发行、海上运输，亚欧贸易方面的贡献是前无古人的，为清朝的大版图奠定了基础。北大教授说在中国，践踏成吉思汗像属于犯罪，侮辱领袖会被声讨，嘲讽古圣先贤令人愤怒，咒骂秦始皇和汉武帝没人生气。此时一些人要中苏合并，更多的人要收复漠北、东北和台湾。何去何从，继续“等待”的思想行在凌乱的路上。
凯申知道漠南人对“等待”非常不满，他请教了夫人，夫人在读《圣经》，就让寒山带助手梅州将读经心得整理好，送到草原。
寒山说，那书也讲将来的事，给约翰，让他看，让他听见，也让他写下来，要传给后面的人，所以才有这书传到这里。书的结尾有警告，随便添加的和随便剪掉的都要处理。耶稣说，我必快来。约翰说，主，我愿你来。那些仍然犯罪的人问这句话是什么？是警告。耶稣说，我必快来。对那些正在受苦的人，受冤枉的，在当时遭受磨难的，这是安慰。你受冤了吗？你受委屈吗？你受迫害了吗？再熬熬，耶稣说我必快来。这些书信，大部分让我们看见耶稣基督的慈爱与恩典。旧约严厉，感觉残忍，动不动就死隔三差五就警告。看了几页就以为是书的全部就放下了。上帝体现公义的偏颇，慈爱稀少。启示录让我们看见神的公义和威仪，他在天上，他在将来，立场和事情都得审判。现在的世界潮流，天气的异常，各种复杂的事情都向我们展示。耶稣说，我必快来。这事怎么样？是真的。愿这样的信息成为提醒，愿约翰的回忆成为对主的回忆，清洁自己的心，预备好自己，你快来……好，我约你来，我们可以坦然见面，我可以向上交代。一起做好预备。这就是凯申说的“等待”，兄弟，你理解了吗?
从重庆回到西蒙，盟主见到北京蒙藏学校的校友。海日涵先生在科左后旗告别徐天牛后到了那里。海老师说，最近我在研究乌兰夫，现在是人民战争，也叫“一体化”，真正理解和运用它就要从延安的军事思想学起，脱离人民的战争必败，为人民而战必赢。说白了就是军民融合发展的战略。农区和牧区应该建立民兵组织。没错，经济建设与国防建设，不分军事的和民用的，要全民化。
重庆方面得知方向有变，就继续派人派兵，务必拖住主要对手，必要时不择手段。寒山问少年怎么想。
凯申是谁？他这么能说！我保持中立。徐天牛说。
Chiang Kai-shek，是外国专家研究中国时音译的中国名字，很早就有了，广东话。有点文化你都能猜到。梅州说出来，觉得呼吸顺畅了许多。人们常说，我们没有站起来，相反跪得更狠了。如果你在不公正的情况下保持中立，其实你已选择站在压迫者的立场上。你为什么不上战场呢？
“在河边钓鱼被揍，因为河是私人的。在森林拾柴手背被砍，因为森林是地主的。如果国家是私人的，我为什么上战场？如果天下是大家的，我可以牺牲性命去保卫。谁能将中国引领到世界的高峰谁就是最好的。”
不经历点烂事，那算什么人生。你了解“为人民服务”吗？寒山问。
“才听说。真好！”
“是凯申提出的，别人光大的。”
提得好还要做得好，做的人多了，大家就跟他们走。徐天牛说完离开将茶叶和钱交给斯琴花。女主人问这么久谈了啥。徐天牛说，地上有土炮，西方人又造了坚船利炮传了许多道。世上本无路，中国人走出许多路。三十多岁的人叫寒山，他野菜吃多了，伤了肝，脸色蜡黄，像个老头子。
斯琴花不言语，她派妹妹跟人家谈话。美丽的都日玛刚刚长成怀春的少女，凭一己之力迅速选出对话的主角，说，赛音百努？我是都日玛。
你好！都日玛妹妹。寒山回问。
你好，都日玛！你说的是蒙古语吗？能教我吗？我想学。梅州说。
小伙子明显比寒山年轻欢实，矮个子，眼睛灿亮，像个狡猾的狐狸。都日玛问他们想待多久。他们说不确定。
“这里不安全，什么人都有。你们带吃喝了吗？”
“带了，吃完了。到处是树叶和野韭菜，《蒙古秘史》里写过很多马和野菜。这里可以住几天吗？我病了，你可能看出来了。”
“住的免费，吃喝和学习语言要付费，你们同意的话我就带你们走。”
“身上的钱花光了，可以赊账吗，我们留字据。刚才的那小伙子你们怎么对待？”
“他会说蒙古语，全免。你们想赊多久？”
到战争结束。20岁的梅州说，到那时我浙江老家的二层房子、大河湾都是你姐的，大树和野菜是你的。你听说过蚕豆吗，鲁迅先生也管它叫茴香豆，是有文化的豆。还有马兰头，全给你，好吧？养一院子鸡，在柴火堆中煨熟，人称叫化鸡，你当包租婆，日常收租子，捡蛋捡到手软。姑娘你订婚了吗？
都日玛说，没呢。蒙古人不嫁不懂蒙古语的人。
梅州，你啥时得了别墅？你还有地？寒山怕姑娘上当急忙提醒。
有房有地你出来干啥？姑娘问。
有的伟人有房有地看不得穷人的苦，出来了。老妹儿，我是孤儿，穷得叮当三响，见不得穷人的苦，我也出来了。在她低头倒茶时，梅州俯身吻了姑娘的手背，说，我决定从现在起我脑袋里的全部家当都送给你，之后就不再走了，我背着你到用白月光洗脸的地方。
再冷也不能喝别人的血暖自己。都日玛退了几步说，我们的日子也不好过，吃喝用度一定要付钱。一些人在搜查流民，姐姐让我把你们藏起来，跟我来吧。她说我不喜欢说话大舌头浪荡的人。
下午梅州在山崖外练功时问，兄弟你会打架不，我想找人切磋一下。少年说蒙古男人都会。梅州从记忆里挑出要命的动作，告诉他，第一个动作是叉掌踢裆，踢碎或顶碎，是真正的杀人技。格斗，摔跤，散打，组合拳不要拘泥套路。徐天牛说，那是，改日找人切磋一下。想到这人被武术大师暴打的场面少年心里感觉很爽，因为这人的武术只是个花架子。仔细看脑袋里的曲线自问，我的想法又歪又扭吗？
都日玛见少年走远，过来将下午茶放在木桌上，有手把肉、肉丁奶茶、高粱饼、加黄油的奶豆腐、爵口糖，鲜奶皮和奶皮卷。梅州从少年那里刚学了句子，说，塔赛音拜努（您好），都日玛！
姑娘回问，赛音赛音，赛音拜努？请寒山先生也出来喝茶。跟你老家比怎么样？你提过茴香豆，长啥样？
我也想比楞一下，南方人吃不到奶食品，拉丝奶豆腐，奶豆腐条，奶豆腐片，烤黄油，黄油渣子，爵口，酸奶炒米糖，奶皮子糖，我才听说。我们主要吃米饭和蔬菜。蚕豆到了三月长到一尺多高时枝子间就开出浅紫色的花，像蝴蝶一样。还有马兰头，一种野菜，像苣荬菜，比白菜贵多了。藿香的叶子像北方的苏子叶，家家都种上几棵。
“蒙古人说起吃的就是羊排、羊肉卷、羊色日肉、羊后腿、羊前腿、羊炖肉、手扒羊肉、大金碗炖羊肉、小金碗羊肉、风干牛肉。一年能吃好几回，五畜的不同年龄和各部位都有蒙古语名词。你说的蔬菜有什么稀奇？”
给你几个关东没有的果树，橘树、柿子树和柚子树。屈原写过，我的战友也写过：
橘 树
满德拉
江南生橘树，绿叶敷满天。
果实太阳色，流芳三千年。
疏世而独立，矢志存高远。
北有磁针石，相思永缠绵。
1940年3月
“哦。”
“说起青菜，嘉兴人不吃生菜，吃萝卜时不吃缨子，也没听过苏子叶。我们吃玉兰花和柳树芽。柳芽用开水焯过，一点儿都不苦，跟青菜一样。”
“玉兰花？”
玉兰花东北很少见，不好养活。江南河多桥多就多见，白的黄的紫的都有，东北人见了也不知叫啥，只有少数人上心。想听吗？
“什么？为啥不呢？”
一位女画家这样写的：
玉兰花
陈墨言
三生三世几代人祈祷
上下求索千万里你舒我衷肠
寤寐思服，呕心沥血，鼓角又争鸣
你化石为神凌空高举圣洁终身
骨中骨，肉中肉
心换心，手牵手
爱你，我用今后所有的日月呵护
三月的交响乐绽出
苍天的玉兰花
1940年3月
没听懂，蒙古人也喜欢写“苍天”。都日玛说。
梅州道，我也感觉太深。玉兰花为贵族所钟意，人要脱离社会底层往高处走。底层人见不得身边人的好，会恨你，想整死你，这样的人农村有都是，我见过。你过好了她就嫉恨，越是底层越没有文化心底越阴暗，你学文化上邻居家借一囊钢笔水都会遭老太太诅咒。他们活得卑微，狭隘，刻薄，想毁掉比你好的，鱼龙混杂。应该尽量远离底层。
有一定道理，不全对。寒山说话的时候在喝蒲公英茶，蒲公英的根可以是野外“咖啡”的代替品，将主根烤干捣碎，微甜，味如咖啡，效果同样。他说我想摆脱底层人的生活时就想喝咖啡。他收集咖啡馆，虽然只是个名字。威尼斯有个咖啡馆，印象派画家莫奈在那完成了《威尼斯大运河》，拜伦、歌德、狄更斯在那写作，拿破仑在那做过城市的主人。精英们到那里聚会，组织暴动。艺术家办展览，充满艺术和梦幻色彩。它有个浪漫的名字—花神咖啡馆。高层的人喜欢欧洲艺术，尤其是教堂艺术，像民国文人喜欢江南一样。他和梅州讨论过如何与蒙古人说话，如何得到民心，他把以前写的文字拿出来：
我的土地
寒山
玉兰花留下背影
我们相约明年再见
桃花和海棠在河岸凝望
我把春天的眼神转向竹林边的土地
那是一位说越语的大姐赐予的
从此我在江南有了土地
清晨走向街市
仰观浙人的别墅
由枇杷树和金橘树陪伴
主人说现在适合种白菜
她把种子卖给我
我回到北方的童年
重现父母种地的名场面
我爱这神奇的土地和
与人性命相关的白菜
将从小盼望的和
《诗经》里歌唱的一一落实
忽见一棵树，以无花果树和柿子树为邻
扶墙长出新叶
像雏鸟出壳小心翼翼
等待喂养中国的桑蚕
绣清明上河图，名声传遍天涯
在美丽的江南，我有一块土地
1941年3月20日
梅州问，老妹儿，早上我跟你说的事你想好了吗？
“什么？去你老家？能种地还是能放马？有西北风吗？”
“我说的是将来，挣很多钱之后。北方人都想去江南看看是吧？任何一个蒙古人去都可以。”
将来什么样？这问题太伤脑袋。姑娘在心里说，挣不挣钱是你的事，出来糊弄人就是你的错了。挣点钱修修你的牙吧，也太不守规矩了，前进的，后退的，东倒西歪的，队都排不好，太任性了。被你咬一口，医生缝针难以下手，简直就是五行八卦阵。我自认为五官长得丑，看了你我自信了。
将来农村要比城里富庶，人人有活干有饭吃。如果我是上帝，人民都识字，全是精英。还好我不是上帝，我是残疾人，战场上我被马蹄踩过，缺了两个脚趾头。若问将来，将来有超医术，有超科技武器，反重力飞行器，极光武器。有超音速侦察机，会欺骗雷达，雷达什么都看不到，误认为是UFO。
是的，寒山说，我们行的事会得到众人的称赞和接纳，比继承遗产的人有福，因为我信了耶稣。媳妇买了泥鳅，我感谢耶稣。上帝给我婚姻和孝顺的儿女，心里就得了依靠。将来我为主工作，把我编入他的织锦。有人为我们死，我们因此强而有力。我以他为乐，保守真道，忠心良善。主啊，我愿你来。路得孝顺婆婆被《圣经》记下来，很有福气。我们不被写入《圣经》，也会被祝福成为参照成为学习的对象。
现在的事呢，就这么结了？都日玛问。
不，民族要有完整的故事，民族的辉煌和殖民的残忍要由子孙后代负责到底，否则就是撒谎。日本人屠杀亚洲人，德国殖民者残害非洲人，一个都不饶恕，沙俄侵略大清也一样。不义的就让他不义，不悔改的不离开罪，他们与上帝的恩典无份。我们在生活中持守，享受工作，离开罪。梅州，你说怎样投资有益，包括时间分配，要颠倒过来生活，先死后生，站在死的点上看生，不浪费时间争论，别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我们要看重关系，才能得安慰，得休息。圣洁的人不看重权力，看的是服务。也不看重金钱，因为天堂充满无数的宝藏，这是两个比喻，我想。我们也要学会享受工作。寒山说罢开始缝补军鞋。高帮8寸，鞋底5厘米。
忽听到马嘶声。都日玛说，是蒙古马队。
“怎么办？”
先避开风头。都日玛让两个男子拐到悬崖后面。
大块头的蒙古汉子发出指令从马背上下来，舒展着宽阔的臂膀。他继承了祖先的大脸盘和皮肤，纯粹标准的黄色令少年甚感震惊。这人是成吉思汗同父同母弟弟哈萨尔的嫡亲后代，名包·乌力吉。他是同好会的副会长，眼镜先生派他来会见徐天牛。
女主人将大家请到蒙古包，用奶茶和饽饽招待客人。包先生缓慢地用蒙古语问好。徐天牛着急地问候。他知道包先生的身份后凑到人家的身旁说，认识您三生有幸，很多人都在讲圣主和哈萨尔王的故事。草原上有很多姓孛儿只斤的蒙古人，真好！
“我也三生有幸。”
听到包先生说话十分节省，少年就有些失望，他鼓足勇气问道，请问，草原上成吉思汗的嫡亲后代和哈萨尔王的后代在近现代直到当下哪一方影响大？
“成吉思汗的后代影响大，他们一直是主流，我们没有影响。”
“为什么？在我看来，你们是一样的，”
“你是蒙汉混血，还太了解蒙古人，虽然你以为知道不少。”
“你们不是一棵大树上的吗？”
“这个对。只是大树会开枝散叶，世界各地。”
“你们有家族聚会吗？”
“没有聚会，很多人都不认识。”
“为什么会这样？”
“如果大树的比方你还不明白，我再给你一个，婆婆丁你一定知道，种子一代代飞着几百年后它们遇见能认识吗？”
“这太让我失望了，我一直以为成吉思汗和哈萨尔王的后代全都认识而且很亲切，为什么会这样？请问当前你们家族的主心骨是谁，我想找到他。我来草原就是找他，营救我五大爷，他在奉天日本人的监狱里。”
“主角是成吉思汗的后代。”
“哦。”
“您能帮我找到他吗？”
“帮不上忙，别的可以试试。这是我的联系方式，你随时找我。”
“蒙古族小天使，像画上的人，从古代走来的小神女。这个照片是？”
“我的双胞胎孙女。她们的妈妈很漂亮。”
“您的孙子多大了？”
“就两个孙女，蒙古族女孩是家族的珍宝，你应该知道。”
“我又震惊了，是不是怕再生孙子感情上就像亏欠了她们，大家不忍心？”
“嗯。”
“蒙古骑兵师里有孛儿只斤姓，您知道吗？也有战斗英雄。”
“知道。”包先生不想表明立场，跟眼镜先生一样，不结盟，不加入任何组织，交往中只有朋友和家人。他的祖先在多年的征战中悟出真道，远离政治和战争，摆脱纷争，只想消停地过日子，享受生活。生命的第一要著是繁衍，提高精神。他们亲近大自然，对人温和。哈萨尔家族最先融入满清，长期被质疑，他们从不分辨。
包叔叔，等你死了，我把你埋土里。蒙古娃拉着人家的衣襟说。
“为啥？”
“因为我想你了以后再挖出来看看。”
“那你别把我埋太深，到时候好挖，别累着。”
叔叔，山上来人了。娃子说。
什么人？朝鲁格尔兄弟，你知道吗？他们在哪儿？包先生说，不要再出现斯琴先生的悲剧，任何队伍都有异类。
有两个人传道，讲江南的好，没毛病。他们原本是底层人，后来他们站在贵族的角度说话。
中国的底层百姓困苦，交各种赋税。古代西方底层人民的日子也不好过。包先生有意拖延时间，继续说，怕的是有人来草原捣乱。外国人斗牛，人与牛斗，试探对方的勇气。有些中国人让牛斗牛，卑鄙奸诈，借刀杀人。蒙古语里有一句话叫做“用人家的手抓蛇”，损不损，浑水摸鱼，挑拨离间，制造纷争，践踏生命，伤害无辜，从中得利，真是垃圾文化中的垃圾。一头牛顶死另一头牛，是谁胜利了？有尿让人上去顶顶，应该彻底禁止类似的项目。兄弟，你有什么新闻吗？
徐天牛说，我老师斯琴先生牺牲了。您有新闻吗？
不是新闻，一年前的事。乌力吉拿出本子，上面是蒙古文，他用汉话念给少年：
1940年5月13日，德军开拔进入法国，仅仅过了39天（或42天）时间，法国宣告战败。法德双方来到了贡比涅车站，这里是一战结束时德国向法国签订投降书的地方，如今德国如法炮制，让法国也尝尝这种滋味。权贵被收买了，哪管民众的死活。法国投降了，好在巴黎公社的火种提前撒遍全世界，法国人民一直醒着，斗争将会继续，工人罢工辛苦了！红色根据地，《国际歌》作者欧仁·鲍狄埃的故乡。抽烟的人不用借火，法国曾是优雅、富有精神文明的发源地。
“ 克旗出过人命，不得不防。”
“咱们一起去。”包先生招呼同伴上山。
在山上，梅州看到一个弯曲的树枝，问，这是什麼鬼？像树枝，还会动，吓死我了，最讨厌长虫了。寒山说这虫子叫尺蠖，最吓人了。我老家也有这种虫子，叫桥虫，因为往前爬行的时候身体像小桥。也叫尺子虫，不动时像树枝。这变色虫，伪装得好。颜色很难分辨出来，值得人模仿。有的地方叫弓腰虫，有的叫树猴、棍棍虫。小时候经常见，跟树枝一个色，有时手突然触到，哎呀，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小时候家里养蝉宝宝，去採桑叶，桑树上面经常看到，我就怕它，被吓哭过，浑身就一拘拎，一动像个虫子，不动像树叉子。
“烘干应该很好吃吧？”
都日玛上气不接下气跑上来说，不好了，一些人在找你们，也许是个误会，你们赶紧逃吧。
信心需要冒险，要成为他人的祝福。寒山说，不料自由没有促成，破坏有了进展。如果恨像爱一样增加，恨会更长久。
“本来今天晚上是大家在这吃饭的日子。”斯琴花说。
“让我们结婚吧。你来我们家吃饭吧，给我出出主意。”梅州祷告说。
让作恶的进程顺利吧。都日玛在选择的路上挣扎着，脸烧得火盆似的，哦，梅州，你当我的亲戚吧，要不咱们就得散伙。
这是个冒失的选择。寒山想起从前，梅州从军只是为了吃饱饭，对打仗没有兴趣，也不是报效国家。从前训练时他不服管，排长常常拳脚相加。掉了脚趾头，说他动作慢偷懒，颜面扫地。抱着炸药包不小心落地了，不关心，让他小心点，再这样要打断他的腿，排长没呵护。没有朋友，排长每天给他找问题。他保证要保护好炸弹，私下里要寻机报复。
寒山说，没有你们明天就吃不上饭了。我们是禽兽。谢谢你们姐妹俩！等我们再来，你的父母、兄弟和你父的全家都聚集在你家中，平安长寿！
姐妹俩用绳子将他们从悬崖缒下去，告诉他们要走的路。斯琴花转身，都日玛不见了。
2023年3月31日星期五 沈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