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偶街道
千佐多零迎着清早的冷风,仔细盯着海上的一点影子。现在是清晨6点钟,天还没有完全亮起来,初冬的冷风萧瑟又锋利,把他黑色的短发扬得烈烈舞动。他没有戴着那张滑稽的面具,脸上满是伤痕,颧骨上有一块硕大的淤青,蔓延到了眼底。还有几条新鲜的血痕,血已经凝固了。
远处一艘船正在驶进港口,高耸的阴影已经在逐渐临近,千佐多零仰头观望着,用目光注视这个过程。旁边的西弗.豪斯走近,他也是一脸的伤痕,而且表情十分幽怨,“为什么?同样是做坏事被抓住,凭什么环那家伙就没事,我们就被暴揍?”
千佐多零无奈地瞟了他一眼,“当然是因为他是继承人,无论如何,十所圣杰也要给皇帝陛下留点脸面的。”
一个穿着破烂的渔夫走过来,他在视讯器上投映出一张表格,按照顺序交代:“一号箱是一大堆零件和几件古器;二号箱是矿石……还有几只大箱子,装的什么东西?”
千佐多零没有犹豫,随口就编:“是野生动物,你懂的。”
渔夫露出“我懂了”的表情,不过随即有些嫌恶,“外面的环境,呃……动物长得比儿童简笔画还抽象,你们皇帝陛下到底是有什么古怪嗜好,要收藏那些畸形动物?”
千佐多零不擅长与人交际,一时有点语塞,西弗.豪斯挤上来,大咧咧地说:“这有什么?陛下的收藏可丰富了,他还有个私人的外星动植物园呢,里面的东西,哎呀你肯定想不到,我都不敢想!”
千佐多零觉得吵闹,自己走到一边,默默地清点了集装箱,那几只大铁箱是单独运送的,被铁链困住,叠在一起。西弗.豪斯走过来,又搭住他的肩膀,“你怎么最近内向了许多?去北方漂流了几天,好像变了个人。”
千佐多零闷闷不做声,仰头又张望了一眼逐渐转亮的天空,显得心事重重。西弗.豪斯偷偷望了望四周,确定没有别人,才凑近悄悄说:“我知道,你在想怎么样处理我们的立场问题。但是现在我们还不能表明立场,还不是时候,起码得等到十所圣杰被解决掉。”
“你要靠‘等’的,那确实有得等了。”千佐多零轻轻嗤笑了一声,“毕竟他没有寿命,也差不多不算个活物了。只要他不停地更换零件,想要活到星球爆炸也可以。”
“那你想怎么样?”西弗.豪斯尴尬又不服气地张开两手,“难道你要站到军部那边,帮助他们对付十所圣杰?别傻了,谁赢我是不知道,但是我们一定先被弄死。”
千佐多零霎时转过头,“难道你想跟皇帝陛下一样,像个活死人一样苟延残喘?”
西弗.豪斯皱起眉,上下打量他,“难道你现在想要当英雄,然后壮烈牺牲?好让那个夏娃记住你,这样你就能取代真正的亚当了吗?”
“你……无理取闹!”
“我倒觉得,是你恼羞成怒。”西弗.豪斯叹了口气,“我没有多么大的野心,对那个见鬼的‘父皇’的财产也没有丝毫觊觎,我只想要我们都活着。可是目前看来,我一个人想要做到也很难。”
“他也想要我们活着,所以,你只要顺从他就行了。”千佐多零也降低了声调,用沉闷的语气说,“即使前方是可见的黑暗,你也要顺从地走上前去吗?”
西弗.豪斯此时此刻最认真了,不像平时得过且过的模样,“活着,总是有希望的。要是壮烈牺牲了,还谈什么希望?”
货运飞艇直接降落在仓库前,环正等待在前门,他脸上虽然没有伤痕,但神情却很苍白麻木。千佐多零和西弗.豪斯从飞艇上走下来,三个人对视了一眼,环的眼光直接转向那几口大铁箱。那些箱子外形就像棺材,一端宽一端狭窄一些,黝黑无光。
跟随着环出来的,还有一小队人形……的东西,它们粗壮高大,通体苍白,像陶瓷烧制成的人偶,不过身高两米,体魄强健。脸部是相同的面无表情,眼珠的位置——即光学镜头装置的位置是两颗晶石。它们轻轻松松扛起了大铁箱,跟随着环进入大门。
西弗.豪斯看见这些人偶就浑身上下都疼,又回想起了挨揍的情景,他压低声音说:“现在这里没有摄像头,我们把这些司徒革按倒了暴打一顿报仇,他应该不知道吧?”
环警告性质地回头瞪了他一眼,千佐多零斜眼看着他,“你是被打傻了么?就算我们一人一只可以对付,剩下的五只怎么办?到时候又会重现那天挨揍的情景。”
西弗.豪斯不死心地又环视了一圈周围情景,那五个高大的人形怪物还木然地前进着,每两只抬着一只大铁箱两端。他悄不做声抬起手,啪叽抽在其中一只的后脑勺上,声音极其清脆。
被抽中的司徒革慢腾腾地扭过头,一直扭了180度,懒洋洋地张望了一眼后面的三个人。西弗.豪斯立马撇过脸,朝着侧边吹口哨。环无语地看着他,千佐多零装作没事发生的样子。
好像没有什么后果,西弗.豪斯又举起了大巴掌,这次卯足了劲头,一副要把那只陶瓷脑壳抽飞的架势,结果刚抡到一半时,边上响起一声明丽的呼喝:“来一来看一看,一枚矿币一首歌。”
西弗.豪斯原地转了一圈,差点栽倒了。他踉跄着站稳,看见街边站着一只少女外形的人偶,脚尖高高地踮起,窈窕的躯体绷紧,仿佛马上要翩翩起舞。她的脸壳同样惨白,毫无颜色,脸上是一副笑的模样,不过因为是人偶,所以永远都是一副表情。她和光秃秃的司徒革不同,头顶有丰沛的丝白秀发,盘绕成复杂的卷曲发型。身上穿着短小的布料,跟一套情趣制服差不多。
“今天是人偶街市开市的日子,”环恍然大悟,“我差点忘了。”
和做苦工做力工的司徒革不同,少女外形的梅迪瑟文主要负责娱乐皇室成员,她们大多具备歌舞的功能,娇美脆弱,毫无攻击性。
彩灯闪烁起来,彩色的壁饰和旗帜被装点在建筑物上,走道两旁摆上了许多小桌板,那些梅迪瑟文纷纷出来卖艺演唱,或者象征性地出售一些小饰物。
千佐多零的呼吸粗重起来,他紧紧盯着身边走过的一只只梅迪瑟文,拔不出眼光。
“我的天!不要在这个时候,饶了我们吧!”西弗.豪斯朝天翻了个大白眼,不住地哀嚎。但是千佐多零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他压低身体,弓起弹射出去,抓住了一只,挟制进了巷子里。
这只梅迪瑟文被装点过,额心画着一枚花纹,脸上被制作成哭唧唧的可怜表情,眼尾还缀着一颗精巧的晶石泪痣。她的发声器兀自在说:“仿真纸花,以假乱真,不真不要钱。”
“以假乱真?”千佐多零重复默念着,缓缓低下头仔细看了看怀里的人偶,她睁大着眉眼,哭脸上带着一点惊惧感,似懂非懂地看着面前的人,还在不停重复广告语。这只是一具比较低级的梅迪瑟文,内置程序相当简单,只能重复几个动作和语句。
千佐多零俯低身体,在她金色的卷发里深深嗅了嗅,猛烈地拥抱住了这具细长瘦削的身体,开始还能轻轻舔吻她的脸壳边缘,很快他就失控了,爆发出仿若咆哮的吼声,手上青筋暴起,颈侧也凸起一条条青色的血管。
蓝色的光芒穿透了血管皮肤,在周身发出丝丝的光亮,裂纹似的蔓延在他的皮肤表面。千佐多零完全失控了,喉咙里翻滚着咕噜咕噜的兽吼声,手臂间的力量使怀里的人偶不堪重负,真的崩裂开一道道细痕,然后……
清脆的声响,在怀里炸开。几块大碎片纷纷坠落,残骸从臂弯之间横斜着倒在地上。
“不不……不要!诺里……”千佐多零慌慌张张地蹲下去,捡拾了几片,然后捧起一大堆碎片和尘屑。这只梅迪瑟文的脸壳也摔碎了,一只晶亮的眼珠滑落出来,滚在破裂的脸颊上,另一只完整的眼珠仍然看着他,变调了的发声器还在说:“仿真鲜花,永久开放,永不凋……谢……”
司徒革们把铁箱放置在内廷之前的月形拱门前,它们不被准许通过这里。
千佐多零跑丢了,环和西弗.豪斯对视了一眼,两个人无奈地转回目光。月形拱门洞开着,里面静悄悄的,继而远处响起一串轻快的脚步声,一个矮小的人影跑过来,米什尼是最高级维修工,也是十所圣杰的副手,她永远都是副儿童的模样了,因为她是完全的生化体。
瓷白的小脸上覆盖着胶质涂层,使得米什尼是少有的可以做出表情变化的生化义体,现在她的小脸壳上是高傲的神情,丝质白发扎成双马尾,穿着工装白色套裙,斜背着一只小巧工具包。她的动作十分灵活,若非关节处暴露着一些金属拼接的缝隙,很难看出来不是一个活人。
“那个复制人呢?”米什尼举起一根细弱的手指,指着环,娇蛮地问。
“他半路上跑了。”西弗.豪斯笑嘻嘻地回答,“今天人偶街开市,他去和大姐姐做游戏去了。”
米什尼哼了一声,不置可否,又指着两个人,“你们两个,把箱子搬进去。”
“好勒。”西弗.豪斯应了一声,他与环虽然不如司徒革孔武有力,抬个箱子还是不成问题。两个人跨进月形拱门,穿过岩石与流水的人造景观,经过一座小巧的拱桥,两边放置着几只半成品的机械动物。
十所圣杰常年深居简出,可能很久也不露一面,现在,他隔着一张帘席,坐在室内,相邻的庭院里,环和西弗.豪斯把铁箱放下来。
米什尼恭敬地走上前,“老师,我们将猎物带过来了。”
“打开给我看看。”十所圣杰的声音并不是电子音,反而跟真人无异。米什尼摸了摸铁箱边缘,小小的身体发出一股巨力,将沉重的箱盖推开,两边滑槽有点锈住了,打开的过程一直发出刺耳鸣响。
箱子里躺着一个人,是橘乔。她现在双目紧阖,看似沉睡,呼吸轻浅,胸膛半天才微微起伏一次。米什尼丝毫没有爱怜的情绪,揪起橘乔的头发,直接把她拖出了箱子,掼在地上,行为粗野得不像一个小女孩。
橘乔被摔醒过来,不过她现在很衰弱,□□了一声,慢慢地爬起来。米什尼忽然又两步冲过去,一脚踢中了橘乔正面,将她踢得倒飞出去,撞在院墙上。橘乔又爬起来,嘴唇边磕破了一块,鲜血直流。她这下完全醒了,警觉地看着眼前几个人。看到环和西弗.豪斯一愣,喃喃:“皇室?”继而快速打量了一圈四周围的光景。
西弗.豪斯冲她露出了一个好比哭的惨笑,环还比较镇定,定定地看了她一眼,示意她不要冲动。
橘乔看见了帘席后面的人,猜测着他的身份,“你是谁?你想要什么?”
“你不如问问,橘晴想要干什么?是她想单方面撕毁我们的联盟合约,你才会在这里。”
“晴姐?”橘乔对这些事完全不知情,“那你抓我也没用,晴姐只在乎橘吉。”
“这件事就不需要你来操心了,”十所圣杰的语气轻松惬意,“我会找机会,把你一片片地,寄回橘晴手里,看看她在不在乎。”
橘乔不太害怕,倒是有点无奈,“你们应该先调查调查橘氏的现状,就算把我做成肉酱,一瓶一瓶寄给晴姐,她眉头都不会皱一下。我猜你只是想研究一下橘氏的基因,不过我……你看看我就知道,我没有多少典型的橘氏遗传基因,不然也不会混到如今的样子。”
十所圣杰觉得很有趣,他哈哈地笑出声来,光听声音,会有他是个十分开朗的人的错觉。帘帐之内响起一个响指,随后一个东西,从帘帐缝隙钻了出来,那是一只凯尔拉,就是士兵生化体,可以四肢着地行走,有一张硕长的鸟嘴脸,行动飞快。橘乔马上进入戒备状态,仔细关注着这只凯尔拉的动作,看到它爬近,马上退了两步,她从来没见到过这种东西。凯尔拉仰头看见她,从肘关节弹射出两道锋刃。
轩尼诗.海因克斯从昏迷里醒过来,眼前依然是一片黑暗。他重复地眨眨眼,将眼前的厚重黑幕退去,看见上方有一小片逼仄的棚顶。这里是室内,看样子还是个狭窄的小监牢。
他坐起身,抖落掉一些灰尘,银色飞鹰现在脏兮兮的,那一头银发披散着,一缕一缕纠结在一起。旁边斜着躺着凯尔金,他好像也是刚醒过来,正在费劲地坐起身,依靠在石墙上。他也脏得不行,破衣烂衫的,金发沾满污垢看不出来原本的颜色。
橘良一自己倒在另一边,脑袋朝下埋在一堆灰尘里,打了一个大喷嚏,喷出漫天的灰尘,然后僵硬地把自己翻转过来,仰面躺着。
三个人互相看了一眼,最终目光集中在凯尔金身上,他四周打量了一圈,用干涩的嗓子说出了第一句话:“橘乔不在,她去哪了?”
话音刚落,铁门被打开,橘乔就像一袋谷物,被人丢进来,落在正中央的位置。她遍身伤痕,看起来很狼狈,起初是一动不动的,后来慢慢地挪动着,翻转过来,脸上也满是擦伤和血痕。
凯尔金一见她狼狈的样子,忍不住问:“你被多少人打成这样?”
橘乔颤颤巍巍地举起一根手指。
凯尔金一惊,“一百个人?”
“是一个义体。”橘乔爬起身,抹了把脸,自己厌恶地看着自己的手掌,又看了看周围的几个人,在心里哀叹了一声。“我看见环.昀和西弗.豪斯了,还有一个神秘人,不知道是皇室的哪个。”
凯尔金思考了一下,“那你是怎么表现的?”
橘乔有点愣,“我?我就认出了环啊,不然呢?”
“你应该装作很吃惊。”凯尔金叹了口气,“你一点也不惊讶于看见他,说明学院早就知道他的身份和与皇室的关系,相当于抽掉了一张学院底牌。而且这样显得我们的价值更大了一些,他们一定会好奇我们还知道什么。”
橘乔蒙蒙的,“我……当时我怎么反应得过来?就是刹那之间发生的。那,现在怎么办?”
“他们应该把我们四个人分开关押的,但是却关在一起,你不觉得奇怪吗?难道皇室缺几间牢房?”
橘乔思索了一下,“所以说,皇帝陛下觉得我们没有丝毫威胁,可以拿捏住我们?……确实,我见过他们使用的人偶生化义体,光凭借我们四个人,是不可能逃得出去的。”
凯尔金的脸色变得不太晴朗,他把到嘴边的话吞回去,反复斟酌了一会儿,才说:“如果……如果他们提出什么要求,要懂得变通,不要宁死不屈。”
橘乔睁大眼睛,“你在说什么?说清楚!”
“我的意思是,这么多年,虽然橘氏培养了我们,但是我们是你的家臣,我们不属于橘晴,所以……不要为了忠诚与橘晴吃苦头,不值得。”
橘乔震惊了一下,“你说要我背叛晴姐?那怎么可能?我做不到!”
坐在边上的轩尼诗说话了:“我们几个对皇帝并没有什么意义和价值。只有你,你对他会略有不同。”
凯尔金点点头,“他抓我们,不过就是因为家主没有遵照约定,单方面毁约。但是你心里也知道,我们对橘晴并没有什么价值,她绝不会为了营救我们花费分毫,所以从这方面看,皇室的这次行动没有意义,顶多警告橘晴一声。但是如果你的态度稍有转变,愿意离开橘氏,就可能会吐出很多旁人不知道的橘氏辛密,这才是最有价值的东西。”
橘乔连连地摇头,“就算他一片一片撕碎我,我也不会投诚的。他们和晴姐联盟结成一段时间了,还不明白橘氏吗?”
“所以他抓住了我们啊。”轩尼诗说,“你能保证,看见我们几个在你眼前被折磨,你也绝不动摇吗?”他的眼光又转向了橘良一,“更何况还有你弟弟。”
橘乔顿住,一阵冰冷的感觉滑进心里,像一块冰沿着皮肉滑进深处。她能从橘良一的眼睛里看到无措和一点绝望,忽然升起了一个念头:我保护了他几年,但是这次,可能我也不能再保护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