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行军
武家店铺在夜里沉寂得像浸没在水底，风扇转动发出的轻微声响外，只有岑寂。还有一盏壁灯亮着，射出清冷的湿淋淋的光线，披散在周围陈旧的家具上。
兰登躺在属于武士单的吊床上，他半夜醒来了一会儿，抓起床头桌上的锡酒壶，胡乱喝了一大口，几滴酒液从腮部缺失的窟窿里流了出来，他的睡意散去了一些，就转头看着朦胧的圆形小窗户，厚重的脏污的玻璃阻隔了大部分的景物，只能看到一团乌七八糟的影子。
灰色的雪还在下，扑簌簌地落在伸出的屋檐和棚顶上，间或传出奇怪的扒拉声音。兰登从吊床上起身，走到狭小的圆形窗口边，朝外面望。穿透厚重的灰尘和污渍，隐约看到了一个消瘦的影子，站在街上，距离店铺有几米的距离。
兰登当时有点紧张，这个时候的电子街，除了在节日时，一般没有游客。那个消瘦的影子行动僵硬，打窗口经过了，它的身后跟着许许多多的影子。看见这群幽魂似的鬼影，兰登惊悚地退了两步，但是作为一个过了不惑之年的成年人，他的好奇心很快就超过了惊恐。披上一件旧外套，兰登偷偷地从前门溜出去，悄悄地摸近，跟上前方林立的影子。它们看起来有十来个，但随着走近，更多的影子出现了，超过30个，全部是统一的身高体型，消瘦得似乎只剩下骨架，没穿衣服，是光裸的，暴露着嶙峋的身体。又接近了一些，兰登发现这批东西并不是血肉组成，它们是一群生化机器人，型号陈旧，全部在以人的形态活动着，类似于一群行尸走肉。空洞的眼眶之下，是没有灵魂的窟窿，雪夜行军在死寂的街道上进行着。
兰登扒开队列，一直走到了最前端，看见骑在钢铁神驹上的提米科玛，它披着件鲜红色斗篷，十足像个童话故事里的角色。兰登失声脱口：“提米科玛！你干什么呢？”
小机器人霎时转过头，“兰登先生，我正带领着我的机器人兄弟去营救主人呢。”
“？”兰登反应了一会儿，“诺里发生了什么，需要你去救她？要救也应该是姜尚组织人去。”
圆筒形状的小机器人，现在电子屏上是一副慷慨激昂的卡通表情，它举起一只圆形拳头，另一手拉起缰绳，用清脆的电子音说：“这回谁也没用了，只能靠我来救主人她回来。因为对方是那个家伙。”
“哪个家伙？”
提米科玛的电子屏上抖了抖，变成惊恐状，“那个魔鬼——十所圣杰，你应该了解的，或者，你也被蒙蔽了，觉得他只是个普通生化人？”
兰登一时还不能理解，“你的意思是，诺里被十所圣杰抓住了？”
“就是这样，我现在没有心情和你交流，我要带领着这些兵卒，救主人出来，希望我们还能再见面。”
兰登没能捉住机械马的尾尖，眼见着一骑绝尘，溅起灰色的雪片，机械军团践踏出一路的狼藉足印，在电子街上留下了壮大的痕迹，一路向白王路而去。
街道的喧嚣很快传递遍了整个帝都，从城外的工厂出发，一路制造着混乱和惊恐。
联邦新闻在清早就发布了现场直播，密未安站在街头，背景是浩浩荡荡的机器人军团，她举着话筒，脸上除了疲倦，还有抑制不住的恐惧。
“……现在我们还不知道，这些机器人从哪里出现的，它们又要去哪里？到底由谁来负责这次诡异的暴走事件？军部与机甲部的负责人，到现在为止也没有出现，或对本次事件发表任何发言……”
新闻在网站上发布时，姜尚又一次被从被窝和睡梦里拖出来，他按住了狂叫不止的视讯器，发现黑卿发出了一连串的呼叫申请，姜尚当时心脏狂跳，感到阵阵的心慌和惶然。他刚刚接通，黑卿的惊恐尖叫就差点穿破扬声器，直接刺进他的耳朵。
“大街上！！快去看看！！！那些玩意儿跟诺里有关系吗？告诉我没有关系！现在就告诉我！！！”
一向沉稳的黑卿，现在就跟疯了一样，姜尚捂着耳朵，忍住脑袋里嗡嗡的回响，撩开了窗帘，看了眼街道，下一秒，整个姜氏的宅院里响起了前任家主的怒吼声：“姜——诺——里！你给我解释一下！外面是怎么回事？！”
爱丽丝管家脸色不善地寻着声音找过来，她倚靠着门口，镇定地提高了声音，“别嚎了！诺里不在家。”
“不在家？”姜尚抓狂得完全不像个四十岁的中年人，“她被禁足了！从现在开始一直到永远！你告诉她，这辈子别想再出门了！！！”
爱丽丝打了个哈欠，“有本事你当着她的面说，每次你的小乖乖一丢了，你就马上原谅她所有错误。你以为她的下次还敢是谁惯的？”
姜尚差点汪一声委屈得哭出来。嗫喏了半天，才问出来一句，“她到底去哪里了？这么一大清早？”
“她没交代，我只知道她跟斐尔卓和千佐多零一起出去的。”
姜尚又差点汪的一声怒吼出来，“我就知道！简直就像是两条流浪狗，每天闯进厨房偷肉吃！”
“奇妙的比喻。”爱丽丝平静地说，“不过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没有这两条流浪狗帮你，你根本就守不住这块叫诺里的肉。”
“胡说八道！”他气得蹦起来，但是半天了也没组织出来反驳的语言，空张着嘴，手脚并用地指着门口，“你出去，我今天不想再看见你了，除非你去换一个通情达理的管家来。”
爱丽丝转身作势要走，“行吧，我可以暂时卸任，让上一任管家回来接管，就好像您经常想返回家主的岗位上一样。”
“回来。”姜尚不甘愿地挽留她。上一任的管家就是罹患痴呆症的罗莎莉，如果让她回来当管家，可能姜氏会比现在大街上还混乱。
“准备一辆飞艇，我要去找诺里。”
爱丽丝有点迟疑，“您应该去参加军部的会议，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件，白司令一定会召开紧急例会的。”
“我打算装病，而且实话说，这事跟商务部没有多大关联。”
“……要我说，您应该去参加，起码能知道军部目前掌握的信息。我想暂时没有人会猜测这事跟小姐有关，但是白司令准备如何应对，我很担心。”
姜尚妥协地点点头，“你说的对，一面对诺里的事，我就容易失去理智……而且你说的上一件事也很对，我们需要斐尔卓和千佐多零，有一天白蒐可能会知道她的夏娃那重身份，到时候他会不顾一切地要把诺里弄到手。”
爱丽丝原地鼓了鼓掌，“真难得，这么多年了，您在担任了家主职位之后，终于能听进去我们的意见，不再一意孤行了。”
他悠长地叹了口气，“爱丽丝，这么多年，我头一次当一个父亲，我甚至从来没有想到，会有实现这重身份的一天。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对，特别是东莱已经失败过一次了，我不想重复他的失败。”
诺里一大早偷偷回到了枫馆附近的小巷，到处看了看，指着一个转角，“就是这里，十所圣杰就是在这把我抓走的。但是提米科玛不在这了。”
斐尔卓和千佐多零两个人分别抱着臂肘，站在两侧，看着狭小的巷子。千佐多零首先发言，“我记得，他当时使用的是我的身体。”
诺里燃起希望，“那你有印象，提米科玛去哪里了吗？”
他摇摇头，“没有印象，当时的记忆也比较模糊了，我一直在和十所圣杰争夺身体的控制，所以神志非常不稳定。”
斐尔卓打量着小巷相连通的街道，“它应该直接返回姜宅，或者回到枫馆找我的，为什么两者都没有选择？它的程序设定是怎么样的？”
“这就是真正奇怪的地方，”诺里摸着下巴，边沉思着边说，“提米科玛作为一个智能管家，它的思维极为灵动，极具个性，完全不同于其他的生化人，而且它模拟出的人性特质也和真正的人类很贴近，所以那种情形下，可能要以人类的角度思考，它会做什么。”
斐尔卓皱起眉，“听起来它是个不稳定因素，我觉得你不应该保持和它这么紧密的接触，还是将它交给姜尚放起来吧。”
诺里有点诧异，并且满脸的不赞同，“这不好吧……提米科玛以前是属于先皇后，它自有一股傲气，选择跟我一起离开禁海，也是因为它主观上觉得和我比较合拍，我们之间并不完全是主人和机器管家这种隶属关系。”
一直沉默的千佐多零，这时候终于表态了自己的态度，“我觉得你的想法不太对，你给它这么多的自由，它又有这么高的情绪反应，它就是一个不稳定因素，很可能会变成危险的不稳定因素。所以我赞同婓尔卓的观点，应该把它单独分隔开，直到姜尚鉴定过它完全安全再说。”
诺里一时分外惊诧，“你们第一次统一了观点没有对峙，结果是为了一个提米科玛？而且……我既是一个机械师，又是它的主人，为什么需要别人来鉴定它？我当然可以确定，提米科玛没有危险。”
“结果你现在找不见它了。”婓尔卓摊了摊手，“这充分说明你没法掌控它，对于不能掌控的东西，当然是有危险的。”
因为语塞，诺里也不想再争辩了，“我更希望你们能帮我把提米科玛找回来，至于怎么处理这回的丢失事件，可以以后再说嘛。”
婓尔卓的视讯器适时地响了起来，他抬起手腕看了一眼，就微微变了脸色，“可能不用找了，看看联邦官网的新闻页面，现场直播的画面里很可能找得到。”
诺里在心里的警报声里看到了提米科玛，它骑在一匹高健瘦长的机械马背上，浑身湿淋淋的，隐约出现在初春寒雾当中。凌晨的暗沉天气混合着湿冷的空气和雨雾，一切过分阴沉朦胧。它的身后，则跟随着重重叠叠的瘦长影子，宛如一支幽魂的部队，在进行着无声死寂的行军。诺里捂住嘴，不敢相信看见的画面。
“它……它是不是被人胁迫了？是不是有人篡改了它的程序？提米科玛不会这么干的！”
千佐多零皱起眉，“诺里，或许这一幕恰好符合了，你对它的高度自由性的说明。它既不去找姜尚求助，也不找婓尔卓，因为双方都得不到它的信任。在它的程序计算下，判断他们并不能把你从十所圣杰手里救出来。”
“所以它打算单干？”婓尔卓挑起眉，“这种算法又有什么合理性可言？”
“哦！”诺里忽然醒悟了什么的模样，“我知道它去了哪里，它跑去城外的皇室制造工厂了！就是我们上回被包围的那次！因为我们曾经重启了那座工厂，所以可以轻松获得里面数以千计的生化义体，甚至可以开动生产车间再制作一批出来。所以它一定是觉得，这样做的胜算最大。”
“但是它有没有计算过这样做的结果是什么？”婓尔卓几乎吼出来，“我们好不容易把独立军的事糊弄过去了，这样会重新引起白蒐的怀疑！而他一旦查到提米科玛和你的关系，一切就完蛋了！”
“先别慌。”千佐多零倒还保持着冷静，“只要军部抓不到提米科玛，那么就没事。所以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抢在他们之前销毁提米科玛。”
“什么？！”诺里首先将不可置信表达了出来，“只要我把它召回就行了，为什么要销毁？”
“因为它已经暴露在白蒐的眼前了。”婓尔卓耐心地解释，“如果它只是消失，白蒐绝不会放过本次事件，甚至可能重启对独立军的调查！只有它被销毁了，彻底死掉了，才能杜绝一切后患。”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白蒐要求你们特遣小队做的，一定是把这只机器人带回去。结果你当场把它报废，回去怎么跟白蒐解释？”
婓尔卓定定看着她，“怎么解释是之后的事情，现在我要确保你的事不会暴露。”
诺里要抓狂了，“你……现在能不能冷静一些，理性地思考？这件事看起来有些严重，但是远没到绝境，我还有很多办法解决的。”
他的表情没有一丝松动，“你的那些办法，没有尝试的必要，因为任何的不确定因素都不值得冒险。一旦暴露就完了，绝不能暴露！”
千佐多零帮腔，“更何况是为了个机器人，大不了我再拼一只给你。”
诺里头痛地思考着眼前的场面，“是我把它弄丢了，我应该把它找回来的。”
“如果非要说是谁的责任，那也是因为我。”千佐多零上前了一步，“是因为我，我把你带进光网，到处寻找奥莉薇的记忆，才让十所圣杰发现了你。所以这件事的责任在我，我会尽全力把提米科玛带回来的。”
“喂！”婓尔卓终于忍耐不住了，阴沉地说，“别演了，你挺会演的嘛！本来就是因为你！还装得深情款款的样子。”
“停，停。”诺里忍不住竖起手指抵在掌心，希望能停止他们双方的争吵，“我们能不能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这件重要的事情上？”
“我们已经说好了。”虽然斐尔卓的话是对诺里说的，但他的眼光依旧定定地凝视着对面的千佐多零，对峙持续了一会儿，他才转向诺里，“我知道你会舍不得提米科玛，但是它只不过是个机器人，不要为了它冒险。”
诺里沉默地目视着他走开，迷惑又诧异地转头问，“他有点不太对劲，我说不出来是哪里。”
“可能是因为我们连通过的影响，”千佐多零无奈地解释，“我与你之间的情绪通感，一直比他和你之间强。但是经过这次，我想可能是连通加强了你们之间的通感。”
诺里感觉更加迷惑和混乱，“如果真的是这样，他应该知道我多么不想提米科玛出事，我、我知道它这回惹得麻烦不小，但是我也经常惹麻烦，我也惹过很大的麻烦，我还是有信心营救它的。”
“真不公平。”他平静地说，“只有我们能感受你的情绪，你却对我们毫无察觉。我当然知道你有多么舍不得那只机器人，我能清楚地感受到你的担心和忧虑。但是你感觉不到我现在多害怕。”
诺里眨眨眼，“你怕离开了十所圣杰，军部却不接受你？没关系，我可以代表姜氏接受你和环，还有西弗.豪斯。”
他摇摇头，“我怕的是白蒐会寻着线索摸索到你的身份，他会直接用相当强硬的手段把你□□起来，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很可能以后只能整天独自品尝你的恐惧和哀恸的情绪，却什么也做不了、你有想过这种结局吗？”
她的表情微微变化，“我懂了。我曾经跟斐尔卓做过约定，一定会想办法解决我们之间这种联系。放他自由。我们也可以做个约定……”
“我不要！”他断然拒绝了，“我就是由这种联系组成的，姜诺里就是我的核心，这是诞生以来横亘在世界当中的铁律。我不要解除我们之间的通感联系。”
诺里只能惊愕地盯着他，却答不上一句话来。半晌，她才犹犹豫豫地问：“千佐多零，你以前……有没有试过，和、和十所圣杰连通过？”
他缓慢地瞪大了眼睛，好像把吃惊的过程给放慢了，“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这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
“我们退出光网之前，他……他看了我一眼，我那时候感觉……他似乎想和我连通……”
“拒绝他！”千佐多零一把将她捉紧，紧张激动地摇晃着她，“不能和他连通，诺里！这次好奇真的会造成严重的后果的！”
“我没有同意连通但是……他是光网管理员，我可能没法拒绝他。”诺里咬着唇角，眉心蹙紧，“我觉得即使有连通，也就是一刹那，一瞬间而已，我什么都还没来得及感受。”
千佐多零放开了她，松缓了一刻，“光网的连通，原本是为了生化人的交流使用，因为它们普遍木讷迟钝，不是为了自然人用的！没有研究证明到底会不会对普通的人体产生负面影响，接下来你只能注意自己的变化了。”
“也……没有什么具体的影响，只不过……”诺里艰难地用语言来形容自己的感受，“我无法形容，情绪有点……放大、扩散了，那只是偶尔会出现的感觉，周围有点放慢了，我好像能看到情绪像一团彩色烟雾从皮肤表面喷出去。”
千佐多零捉住她胡乱比划的手，“或许只是长时间连接光网的微小影响，或许……是十所圣杰正在搞什么的前兆。我现在没法判断，可能需要和环谈论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