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下,更向下
“生日快乐!”
诺里被一声巨响惊醒了,她猛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茫然地看着眼前,发现爱丽丝管家和法斯宾娜穿着整齐,比平时更加正式,齐齐站在床边。而她,因为宿醉的头痛,现在眼前发昏,周围的视野狭窄,几天前十所圣杰遗留的毁灭性打击还没有消散,导致她整个人头重脚轻,浑浑噩噩的。
法斯宾娜手里举着一件满是轻纱和晶石点缀的小号礼服,轻轻覆盖到诺里的身上,“快换上吧,我们还要去忙晚会的事。”
诺里僵住,“什么晚会?”
“当然是生日会。”爱丽丝理所当然回答,“你今天成年了,我们要庆祝一下。”
“……我去年庆祝过了。”诺里慢吞吞地爬起来,出溜到床下,懒散地登上鞋子。
“那不算,按照帝都的规定,19岁才是成年,所以你今天刚刚成年。”
诺里站住脚,转回头问爱丽丝,“一定有什么缘故吧,为什么单单帝都的规定和其他区都不一样呢?”
爱丽丝愣了一下,旁边的法斯宾娜顺滑地接过话题,“因为多年前有一个姓橘的,她杀了个皇室成员,当时弄得很难看。最后白司令只好修改帝都民法典,将成年人的年龄界限推迟了一年,按照未成年人保护法规释放了那个橘氏成员。”
“……我就知道。”诺里没感到意外。她慢吞吞走出了房间,在走道上静止了,她看到提米科玛,捧着一大束火红色的纸玫瑰,静静地立在中央,它的电子屏上摆放着一张灿烂的卡通笑脸,机械手臂伸长,将花束捧高,递到诺里面前。
“送给我最亲爱的主人,祝她平安喜乐,岁月无忧。”
诺里把那一大束纸花接过来,“这些话是你在网上搜索到的吗?像是生日祝福语前十这一类?”
提米科玛在屏幕上眨了眨眼睛,“实际上,我的前任主人罗□□尔殿下,她每年过生日的时候,都会要我说这句祝福语给她。”
诺里微微有点恍惚,提米科玛等了一会儿,没见到她的反馈,有点不耐烦地踮起脚尖,仰着圆溜溜的脑壳,“你怎么没有亲亲我?说完祝福,你应该感动得亲我才对。”
诺里无奈地说:“恐怕先皇后并不是感动,她只是……无聊地在玩过家家而已。”
姜尚很久没有策划大型家族活动了,他起了个大早,将整个宅院里的人都调动了起来,古旧的宅子又变得鲜活了,到处是急匆匆穿梭而过的女仆。他今天的穿着也很体面,乍一见到他,诺里愣了愣,他战斗服的布料像铁板一样平整,两支立领尖尖地支棱在脸颊两边,明明是天光衰微的早晨,他却在室内戴着副宽边的黑超。一见到诺里,他就把墨镜斜拉下来,露出半只眼睛,用遗传的三白眼瞄着她,然后竟然伸展双臂,想要给她一个拥抱。
这太可怕了,诺里在瞬间脑袋里一片空白。幸亏他的视讯器适时地响起来,他皱着眉看了看号码,将申请关闭,专注于眼前的事情上。
“我有个礼物送给你。”
诺里的心提了起来,她小心翼翼地看着姜尚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钥匙,放到她的手心里。
“这是什么?”
“最新型号的穿梭机启动器。”
诺里松了口气,“飞行器呀。”
“没错,目前最小型号可以实现空间跳跃的飞行器,已经设定好航道了,到达我送给你的温室小行星只需要36个小时。”
她一愣,“小?行?星?”
姜尚一扯下摆,仰着头坐进沙发里,两腿撇开,拗了个造型,“没错,喜不喜欢?”
但他没有收到诺里欣喜的反馈,反而是她迷惑的表情,“我要个小行星干什么?”
“呃……”
姜尚忽然陷入沉吟,法斯宾娜马上替他回答了,“一般是吹B用,比如说,你正在参加淑女联盟的活动,周围围绕着一圈的名媛姝丽,有的人说我有北方最大的晶石;有人说我有最新型号的机器人管家。这个时候你就可以自豪地说……”
“我有一颗小行星?”
“是一颗温室小行星。”姜尚强调地说。
“没错,”法斯宾娜又纠正了一下她的形态和语气,“你还可以略显不屑,漫不经心的样子,说是我爸爸非要送给我的,我才不想要呢。”
“啊……”诺里头痛地捧着脑袋,她的视讯器在这个时候也响了起来,她抬起手腕,发现竟然是橘乔拨打的,一时愣住。
姜尚按住了她的屏幕,有点不满,“今天是个很重要的日子,我们应该暂时摆脱掉所有的负担和累赘,只是我们全家人一起度过,所以,我建议,把我们的视讯器都关掉,不理会那些外界的纷扰。”
话刚说完,他的视讯器又响了,连续惶急的滴滴声充斥着空间。
姜尚的脸色有点难看,诺里适时地安慰他,“我想找我们的,应该是同一件事,感觉上是一件大事。”
“你说的有道理。”他的态度马上软化了,“那我们一起接?”
诺里点头应声,两个人一起按了接通的绿键,诺里马上就听到了橘乔特有的略带沙哑的音色,她很焦急,背景音也嘈杂,“诺里,我有事需要你帮忙,帮我找一个人,你出价吧。”
“我在你眼里到底是怎么样一个穷鬼的形象啊?花点钱就能雇佣。”
她的那边又传来哗啦啦的杂乱响声,橘乔高声叫着,“你不是对下城区挺熟悉的吗?我实在没有办法了,才只能来找你。”
下城区?这个地点引起了诺里的兴趣。她看向姜尚那边,发现他进行了简短的对话之后,神情颇为严肃地挂断了通话。
“是环?还是千佐多零?”
姜尚撇开眼睛,“这件事与你没有关系。”
她审视着对面人,“环干了什么?”
“他破解了橘氏的遥控信号,把赖索投落在其他区域。”
诺里点点头,“然后我们就趁着橘氏察觉之前,趁机把赖索救回来?”
“计划呢,确实是这样计划的。但是现在出了点问题。”
“什么?”
“我们也找不到具体的投落地点了。”
诺里陷入沉思,“听橘乔说的,现在人在下城区,那里的结构非常复杂。如果掉在比较上层的落水洞,或者狐狸洞,那还好。如果掉进了深层,就很难找到了。我觉得我们需要把所有人手派出去,分区域搜索。”
粉红色气球升起,贴在天棚上,里面的彩带和亮片轻轻翻转了一下,姜尚忽然说:“但是今天是生日会,我们今天不忙公务,庆祝才是排在第一位的。我决定……”他又站起来,昂首挺胸,骄傲地说,“去他的吧!不管这件破事。”
诺里捂着额头,“如果我只有5岁,我会很感动。但是现在我很闹心。”
“呃……”法斯宾娜有话说,“实际上,现在小姐您才是家主,所以你是可以自己做主的,我们也要以您的命令为先。”
“对啊!”诺里如醍醐灌顶,“我现在是家主,我可以自己做主了。”她迅速地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将下城区的地图粗略划分,“爱丽丝带领十人,搜索北岛区;法斯宾娜带领十人,搜索狐狸洞……还有谁?”
爱丽丝举起手,“还有黑杰克和黑主。”
“对,黑主带十个人,去搜索落水洞;黑杰克和我一起,带着余下的人深入探索。”
面对风一样奔涌出去的人群,姜尚的手还抬在半空,他看了看只剩下空气和自己的空屋子,平静地说:“没关系,不用在意我的看法。”
“尚仔。”牵着两只气球的罗莎莉从房间里走出来。
姜尚扬起笑脸,“我就知道,罗莎莉,你一直都是最照顾我的,就算你可能已经认不出我了,但是……”
“吃饭饭,”她忽然发出声音,抓着气球的牵绳蹦了两蹦,“饿了,吃饭饭。”
“……没问题,我带你去,吃饭饭。”姜尚牵着她空着的左手,把她牵到餐桌边,“罗莎莉阿姨,你还记得自己今年几岁吗?”
“阿赫,你回来了?”她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姜尚。
他动作顿住,“我不是阿赫,姜赫已经……”
“我做到了,”她枯瘦的手指紧了紧,有力地抓住姜尚的手掌,“我替你守住了姜氏。”
“是,你做到了,”姜尚伸手在她的手背上轻拍,“你可以休息了,现在轮到下一辈后裔接替我们了。”
后面几站,上车的人逐渐增多,大部分都是人类的形状,不过他们大多破衣烂衫,随意披挂着破布,包裹着脑袋,忙碌、嘈杂、混乱、拥挤在狭长形状的车厢里。
白莙艰难地忍受着这种氛围,还有气味。他厌恶的眼光掩藏在深刻复杂的表情下面,对着面前的这群类人生物,既敬佩他们超出一般人的旺盛坚忍的生命力;同时也难以共情他们低劣、鄙俗的外表和习性。
“下城区,竟然有这么多人……”他默默地念叨着,纵容眼光穿梭在脏污的人群里,他们……简直像是疾病的集合体,像在眼前展示一场人类疾病大全。佝偻病、皮癣、血液病、瘤状肿胀……然而正在展览人间疾苦的图景里,现在却欢声笑语,气氛热烈。
白莙用走调的语气问:“他们怎么这么高兴?他们怎么能高兴得起来?”
火柴姬也有点奇怪,“今天不是见神日呀,倒是好热闹。”
“有可能临时追加的一天见神日。”灰鳍抚摸着下巴思索着,“你看,有这么多人出行,看来这次活动非常盛大了,很可能是神明大人有什么示意。”
“见神日?那是什么?”白莙好奇地问,“你们在这天,带着祭品去祭拜这个天神吗?”
“没错!我们可以向祂许愿,有的时候祂会让我们的愿望实现,有的时候神明大人不在家,祂可能出门去了,心愿就很难实现。”
白莙斜着脑袋盯着她看,忽然嗤笑一声,“实现你们的愿望?有意思!我想知道,什么样的愿望?除了这个弟弟,你还实现过其他的愿望吗?”
“我没许过什么愿望。”火柴姬天真地说,她转向灰鳍,问他,“你呢?你有成真的愿望吗?”
他把自己的口袋翻过来,表情甚是嘲讽,“是的,我上个月许愿,能挣够30羽币,可见得到总是伴随着失去,一点也不假。”
白莙又皱起眉,“所以……你们正在使用的这种货币,也是……也是你们的天神发行的吗?那你们用什么作为准备金呢?”
火柴姬天真地问:“准备金?那是什么?”
灰鳍没有回答她,耸耸肩,随意地说:“谁知道呢,也许是人格。”
“你们用人格作为准备金,发行货币?”白莙忍不住笑了,“真有意思,我第一次知道,我们的联邦帝国内部竟然还有政教结合的部分,开眼了!”
五莲不喜欢他的态度,“他们在这个下水道一样的地方活了很多年了,可能有几个世纪,这一点就比我们强。你这个上城区的大少爷,在这里一天也活不了。”
“谁说的?我是个工程师,参加过军事训练,射击成绩也比大多数人要好,我在哪里会活不下去?”
五莲有了一个主意,“我们就在这里生活一天好了,看看谁先坚持不住。”
“可以。”他痛快地点头同意了,转而向火柴姬询问,“带我们一起去,我也想看看你们的神明大人,今天不是祂的见神日吗?带我们一起去。”
“唔……没问题,不过我们就要在下一站下车了。”她观察着列车外面的光景,估算着地下通道的分布排列,“我知道附近就有一个入口向下,不过那里现在属于岤俑人的地盘了。”
白莙又有点晕了,“什么玩意儿?岤俑人又是什么?”
“别担心。”火柴姬安慰他,“他们就是普通的自然人,不过因为他们常年生活在一点光亮也没有的地穴里,所以许多的功能快速退化了,又聋又瞎,经过他们的地盘要交一点过路费。”
“……说真的,我并不想跟他们打交道。”白莙轻叹了一声,“如果他们已经又聋又瞎了,为什么能占领地盘?”
火柴姬歪着头思考着,“他们能帮助我们去到下面,你懂吗?他们修建了道路,原本往下走更困难的,是他们挖掘了一条更容易行走的通道。所以,凭借摆渡的服务收一些报酬也很合理。”
列车在停下时,他们挤过人群,从张开的门里出来。眼前是一派荒凉景象,雾气没有散去,依旧盘旋在四周,这里甚至不太像城市的景观了,垃圾堆积成的一片滩涂,伫立着几条奇形怪状的柱体,模样就像废弃金属扭成的某种末世风格艺术品,灰尘厚厚地覆盖着所有东西。火柴姬率先走进了滩涂里,她穿着小短靴的脚陷进了软绵绵的尘絮里,有点纳闷地说:“这里跟我记忆里的不一样了,上次见到的,不是这样。”
灰鳍跟在她后面,“没什么奇怪的,没有人会清理这里,垃圾堆积得越来越多,肯定会变化的。”
“为什么?你不是说,那个……叫作岤俑人的种族占据了这里?他们不会清理这附近?”
“他们……”火柴姬因为找不到贴近的形容词,“他们不懒,但是也很难承担清扫的工作,啊!那里有一个,我要过去问问他。”
后面跟上的白莙眯起眼睛,他继承到的天赋能让他从一片灰茫茫的背景中分辨出一点特别的影子,那是一个在蹒跚行走的人,腰背极其佝偻,整个人都在向前弯曲着,他的形状很难联想到人类。白莙的眼珠收缩着,视距随之变宽了,马上就使远处的东西清晰了很多。他露出震惊的表情,让旁边的五莲非常好奇。
“你看见什么了?”
“我、我觉得我们最好不要靠近,保持一些距离。”他谨慎地说,“那些东西,比刚才我们见到的那些变异种更奇怪。”
五莲忍不住嘲讽他,“连那样的小女孩都敢靠近,你到底在怕什么?”
白莙争辩说:“那是因为她这辈子就没见过正常人类。”
“哈!”五莲冷笑出声,“正常的定义是你来定的吗?在他们看来,可能我们才不属于正常人类。”但是她走近了一些,却慢慢地变了脸色。
她看见弯曲成月牙形状生物,基本上是人形,但手脚细长,皮肤干瘪得像一层蜡纸,贴在薄薄的肌肉外。他皱皱的,小脑壳悬挂在细长的脖子上,仿佛长蜡杆挑着盏灯笼。
“看见了吗?”白莙咕哝着走近,“你现在还觉得他正常吗?”
那个岤俑人缓慢地转过头,他行动迟钝,似乎是察觉了不同于环境的气味改变。火柴姬掏出几枚贝壳状的亮片,放进他窄细的手掌里,伸出四个指头,在他皱皱巴巴的手掌中划过。
岤俑人点点头,示意他懂了。他伸出尖长得过分的手指,从火柴姬手中将几片贝壳收走,慢吞吞地转过身体,拖拽着破旧的布褛,一步步来到一个洞口边。
他身上的,与其说是衣服,更像是退换下来的皮肤,与他的体肤粘连在一起,都是灰扑扑的颜色。
“我的天,我想他这辈子肯定没洗过澡……”白莙感觉自己要窒息了,当他站在那个狭小的洞口边,意识到自己要钻进去时,更加失去了语言的功能。
“我绝对不会下去的……”
五莲默默朝着上空翻了个白眼,“你还记得我们刚刚打的赌吗?才过来十分钟,你就要认输了?”
“谁要认输了?”白莙舒缓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他又认真地看着那个小洞口,里面黑黝黝的,“咳,我现在就下去。”
火柴姬拉住他,“别着急,让岤俑人打头,他们有自己的行动方式。”
给他们带路的那个岤俑人走到了洞口边,他伸展着细长的颈部,冲着下方的黑暗发出尖细的呜咽般的声音,那种动静像是夜枭,也像是哭声。下面很快地回应了几声相似的泣音,一个木桶升上来,他摆了摆手臂,示意几个人进到桶里。
白莙有点崩溃,“这就是你说的他们独有的技术?!这根本不能叫做技术,就是……用只破桶把人送下去!”
“嘘——”火柴姬转过身,对着他轻声示意,“小声点,你这样大叫会给我们惹麻烦。”
“什么叫我会给你们惹麻烦?这个破地方明明什么都没有,只有几个怪……”白莙忽然像被噎住了,黑暗当中闪烁过几点奇异的光芒,细小而鬼魅,隐隐约约如同眨眼那样明灭不断。白莙僵硬了,压低声音问,“什么东西,有好多……”
“嘘——”火柴姬又制止了他。木桶还在继续往下,靠着中央的一节陈旧的牵绳拉扯着,绳子在桶的提把上摩擦,发出吱嘎声。
随着向下,空间逐渐变大了,但是因为四周一片黑暗,并不能揣测究竟有多大。那些发出红色光点的东西,一开始停在远处,忽然在扑啦啦的声音当中靠近了,很像一群飞虫。陪着他们下来的岤俑人发出一声尖叫,他的嗓子特别嘶哑,声音低沉撕裂。火柴姬哼唧着说:“信使不同意我们下去。”
“信使?”白莙挥赶着扑飞上来的东西,“谁的信使?谁有火?我觉得火光能赶走它们。”
“我有。”五莲应了一声,她从口袋掏出一个精巧的打火器,清脆的声响过后,一枚硕大明丽的蓝色火焰出现在黑暗的中。
不但飞虫群惊骇地鼓噪着,连那个岤俑人也惨烈地嚎叫起来,他捂着自己几近失明的眼睛,虽然称作眼睛,但脸上中间部位实则只有两片弥合的伤口,眼珠完全不见了,被层层薄薄的皮肤包裹住。
“更糟了!现在更糟糕了!把火收起来!!”他在混乱里大喊着,声音被吵闹的背景淹没了,担心五莲听不到,白莙直接伸手去抢夺她的打火器,结果火苗灼烤到了他的指尖,慌忙当中,五莲松开了手掌,打火器连同火焰坠落下去,一路将无限的黑暗照亮出一条漫长悠远的直线,在几个人惊悚的眼光注视下,下面暴露出了无数的面孔,形形色色的岤俑人排列穿梭在架空深渊的横梁,飞蛾一般毛茸茸的昆虫倒悬在横梁下小憩,它们又被一瞬而逝的火光惊动了,虫群扑啦啦扬起黑雾,搅动着整个地下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