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神日
木桶落到底部时,已经是十分钟后了,他们狼狈地从巨大的桶里爬出来,白莙不住地摸着自己的头顶,感觉自己险些被啄秃了。虫群不时地冲击,把他原本平整的头发弄得乱糟糟的。
五莲用手抓住了一只,摸起来有些毛茸茸的,但是翅膀表面积累了很多的灰尘,她用一只手使劲地捏住大飞虫的一边翅膀,迫使它剧烈地扑腾着,灰尘簌簌张扬,到处都是。
“放走它,你干嘛抓着它!”灰尘教白莙抓狂了。
五莲没有去听他的话,而是挥赶着驱散了粉尘,把那只飞虫搁到眼前仔细观察。它的鳞翅是黄褐色,花纹整齐,中间的身体部分由三段可折叠的管状体组成,闪烁的红光是它的脑壳两端的眼睛,两只光学镜头咔哒咔哒地关合打开。
五莲的表情慢慢有了一些变化,她看着眼前的几个人,最后向白莙靠过去,低声说:“他们说的信使,实际上就是一群电子蝇眼。”
他的眼睛在黑暗当中睁大了,细碎的思索过后,他也压低了声音,“哼,有意思,你的意思是,我们看见的这一切穷困潦倒的景象,都是他们做出来的一出大骗局?”
“我不是这个意思。”
白莙又默默摸向了枪套,“听着,不管怎么样,他们都很可疑,你发现的细节证明他们更可疑了,我们不能放松警惕,必要的时候……”
五莲很震惊,“他们一直在帮助我们!你却一直在打主意,把他们全部突突了吗?!你有什么毛病?”
“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火柴姬忽然凑近了,切进两个人之间,兴趣盎然地问。五莲和白莙极其窘迫,忙分开。五莲看着她天真的模样,走开离白莙远了一些,她一边望着周围黑暗空旷的环境,一边轻轻地问:“如果,我想在下城区找一个人,最快的方法是什么?”
火柴姬歪着视线,往上望着,艰难地思考,“我想最好就是求神明大人帮忙了,你可以在见神日到神坛祈祷,或许能被听到,祂会示下一些启迪,或者直接让你看见。”
“你跟……你们的神明大人交流过吗?”
“嗯……”火柴姬极力回忆着,“我想大概只在刚刚出生的神吻仪式上见过吧,我是个生活快乐的人,很少去祈祷要什么。”
五莲眼光难掩复杂,“你说的对,你确实很快乐,很可能比我们都要快乐。”
白莙抓狂地靠近过来,“我从来没在这么又潮又闷又黑的地方呆这么久,我们能快点走吗?”
“这么快就忍受不了了?要认输了吗?”五莲嘴上在讥讽他,但是默默地遮挡在火柴姬前面,将他们两个人挡开。
“很快就到了。”灰鳍最后从桶里出来,“神坛就在前面不远处,现在开始我们都要虔诚一些。”
白莙闷闷不乐地跟上队伍,“我好多年没有过信仰了,没想到有一天我会参加一个敬神的仪式。”
“我也没参加过宗教仪式,”五莲斜着眼看他,“但是我有信仰。”她手臂扬起,将捏着的电子飞虫放走了,那只小小的飞虫灵活地扑腾着,最后拧转身体望了她一眼,红色的镜头里发出咔哒一声轻微的捕捉声响。
“有人下来了。”
米什尼忽然停住在原地,她的脑部接收到了一张静帧图像,是个年轻女人,生面孔,穿着件银红渐变色的材质外套,黑发梳成两个圆鼓鼓的发髻。
“而且她没有植入生命因子,是个外来的。”米什尼的后脑裂开一个大口子,露出一只巨眼形状,中央的瞳孔里显示着五莲的形象。
一只巨型的寄生虫缓慢爬行到她的身边,一路拖行着湿湿的黏液。米什尼举起一只小小的手掌,按在它头部中央的骷髅状骨头上,声音柔和下来,“你想替我去找她?不用了,我一个人就行。”
那只黏糊的爬虫,微微地弓起身体,向上支棱着一个小小的角度,竟然像撒娇一样蹭了蹭米什尼,在她锈蚀的金属外壳上留下了一条黏糊的液体。
“主人,你要出门吗?你想看看那个女人?”
她抬起头,看着上方空荡荡的墙壁,镶嵌着一尊雕塑,一半缩进了墙里,一半挣扎着露出在外,那只是一块粗粗雕刻出外形的半成品,既像泥土又像石头,粗糙的宛如脑袋的凸起,连接着残破的肩膀,泥土巨人缓慢地从墙壁里钻出来,跌落在地上。
十所圣杰环顾着城市的最底部,还好这里足够空旷,他的声音空空回荡在虚无的空间里,“给我几颗生命因子。”
“好的。”米什尼乖巧地回答,她将胸前的壳子掀开,露出下面嶙峋如同骨骼的内部,在她的胸腔位置有个狭小空间,放置着几枚圆形丸状物,她用自己小小的手指尖捏出一颗。接触到她冰冷的体温时,圆形的光滑丸子就活了过来,从接缝里伸出一小丛细碎的节肢,像很多的昆虫脚交缠勾动着。
十所圣杰用自己泥土的身体接过来,他自如地调整肢体的大小,原本巨大的手指伸展出一个小小的尖端,从端头张开另一端节肢,像灵活的五根手指,把几枚丸状物抓住,最终融合进本体里。
他看着眼前的米什尼,用无形的眼睛,捕捉着她残破的外壳,待在潮湿的地下,她已经锈蚀得很厉害了,整个小人布满了红褐色的锈斑,她已经面目全非,看上去马上就会散成一堆。
“你想的话,可以进入光网生活,不需要留在这里陪我。”
米什尼轻笑了几声,“没关系,让我陪您到最后的时候吧,主人,对我来说,永生没什么意义,反正我出生的那一刻,就是永生的,只要您还能把我当做工具使用。”
“你觉得我们现在落魄了吗?毕竟我们从皇宫流落到下水道里。”
“当然没有,毕竟现在离我们构想的世界更近了。”小机器人快步走到墙壁边,张开双臂,抱住肮脏的雕像,但她太小了,只抱住了一截指头。她损坏的扬声器发出低哑的声音,“我跟那些鄙陋的人类不一样,不需要多么舒适的外部环境来加成忠诚和信仰,跟主人在一起,就足够幸福了。”
十所圣杰用脏兮兮的手指摩挲着她的头顶,爱怜地说:“不需要很久,很快的,属于我们的时代就开始了。现在,我得去检查一下我们的小药丸们了。”
他的身体从墙壁里不断脱出,泥土的外层开始出现不同的光泽,光晕从内部向外扩散,逐渐形成了美妙的彩色的光壁。不断放大的光壁吞噬着周围的环境,像一层薄薄的吹大的肥皂泡,将幻彩的梦境带入了下水道里。
“开始了!”火柴姬忽然跑动起来,情绪有点焦急,“我们得快点了,不然有可能见不到神明大人了。”
五莲愣了一下,茫然抬头,看见四周人群躁动起来,但他们并没有疯狂往前拥挤,而是激动地一起抬头,望着空荡荡的头顶上方。这里空间开阔了很多,最前方有个基座样的东西,雾气里悬挂着一面形状复杂的激光灯牌,但仔细看看又不像灯牌,好像是某种彩色的投影,凝固在半空当中。一个庞大的轮廓逐渐出现在那里,祂如同从某个界面钻出来的,伴随着令人头昏眼花的光辉,闪烁夺目,呈一轮弯月弧形坠落,最后落在基座上。
“那是什么?”五莲失神地问,她更像是自言自语,眼光追随着上方的东西。那个庞然大物却有着无法形容的美感,他的轮廓粗糙,更趋向于无形,包裹着一层正在扩散的光晕。
火柴姬扯了扯她,示意她快点和周围的人群一起伏低身体,“那就是神明大人!不要直视他。”
虽然很想具体询问,但五莲现在更加感到震撼和惊惧,她转头看了看身边的白莙,却发现他比自己更加惊恐,他张着嘴,眼睛睁得极大,就仿佛眼见着一个巨大怪物伫立在跟前。
“你怎么了?”他的反应过于奇怪了,五莲忍不住低声询问。
“……十所圣杰……”白莙自言自语地嘀咕,他的眼珠在眼眶里微微颤抖,眼瞳剧烈收缩,“他没死,十所圣杰还活着……”
“谁?”五莲依旧一头雾水。
“咳咳,呕——”一直被抱在火柴姬怀里的吞吞,这个时候开始莫名其躁动,它干呕了一声,浑身的黑毛起伏着,闪烁过一阵暗淡的光彩,然后把白莙的视讯器吐了出来。
白色外壳连接的腕带还比较完整,但金属的表盘已经被消化了。白莙有点懵地看着地上的一小滩黏液,感到了微风的浮动,他仰起头,发现头顶上方巨大的神像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声响,光晕笼罩的头颅轮廓向此处扭转,两枚圆硕的眼眶状的空洞,直勾勾地注视着他,在深渊一样的空洞里,燃烧着两点代表生命的黑色火焰。
“祂注意到我们了!”火柴姬欣喜地挥舞着手臂,示意两边的五莲和白莙,“快许愿!今天我们太幸运了。”
白莙就快要哭出来了,“老天!如果这是个噩梦,快点醒过来,求求了!”
穿越过雾气森森的荒芜小路,已经能看到远处属于都城的墙壁,这道墙是艾蒂伦斯元年开始建造的,现在已经陈旧得像薄饼外层酥脆的壳,被苔藓的尸体和寄生的虫壳布满了,落下斑驳的痕迹。
几个人围绕着城墙,走了半刻钟,不时仰头看着上方的遥控摄像头,之笼已经等不及了,她一个人站在一边叫嚣着:“我们还等什么?直接爬上去翻到里面不行吗?”
“你看到那些会转动的东西了吗?”橘吉指着墙头上的摄像头,“如果你被那些拍到,不需要巡城卫的士兵,巡查系统会直接把你击毙。”
之笼其实没太听明白,她只是耸耸肩,“是吗,我能……多挺一会儿。”
橘吉无语地看着她,“……我们要想办法悄无声息地混进去。”
“严格地说,我们两个可以随意进城,是你们两个有些麻烦。”橘乔指着之笼和之路,“我们要避开巡城卫的眼目,还不能被橘氏的人发现。”
之路思考着,“我们没有必要从前门进入,有的是……别的入口,比如说排水道之类的。”
橘吉打开了城市地图,“行吧,我看看……不行,没有显示别的出口。”
“我倒是知道,”闲在一边的橘涂忽然开口,“你们提醒了我,要想进入下城区,最好是从下水道走。”
橘乔很吃惊,“为什么?您……一个长老会的成员,怎么知道帝都的下水道入口?”
“因为我年纪大。”橘涂耸耸肩,“新纪元之前,还在艾蒂伦斯纪年时,我就生活在帝都了,曾经上城区和下城区并没有完全隔绝,我还去过。”
“去干嘛?”橘吉狐疑地问。
“为了……一些事情。”她显然不愿多说,转开了话题,“不过那个时候,下城区就已经开始不妙了,又过了这么多年,很难想象现在是一副什么模样。”
“你好像一直吞吞吐吐的,我们到底该要怎么办?”橘乔盯着对面的橘涂,“这里只有你活过了一百多年,你又不肯把一切告诉我们,我们到哪里知道?”
“好吧,不是我不愿意告诉你们,其实只是我懒得解释那么多。”她深吸了一口气,“半个世纪前,那时候家主还是橘植,总司令白苍制定了弦乐宫之变的计谋,但是凭借他自己无法完成,所以他就找到了橘植,共同谋划。是的,那个时候,我们就跟姓白的勾结在一起了。”
“嗯……”橘乔忍不住提醒她,“要是我,就不会用‘勾结’这个词。”
“我无所谓,”她继续说,“很多人参与了那次行动,我也包括在内。我们从下水道的隐秘通道穿越了半个城市,潜行到白王路,打了先皇后的卫兵一个措手不及,就是这样,曾经风头正劲的罗□□尔殿下,在登基的那天,被我们擒获了。”
“哇哦——”听了一段前朝辛密,橘乔觉得很过瘾,随后,她反应过来,“后来呢?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我进入过下城区,它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它很……复杂,通路就像电路板上的刻纹一样,又细又密。是皇室中的一个小孩给我们带路,我们才能正确找到通道的。如果光凭借我们自己,只会迷失在广阔复杂的地下系统里,根本走不出来。而且我看到了很多……有别于我们的生物类型,下城区自成一套体系了,它发展得很快,加上多年来不停地有外来的变异种加入,现在只会更复杂。”
橘吉思考着,“那么,这些会妨碍您的回归仪式吗?”
“我想……应该不会吧,说不定反而会添加一些趣味性。”
“那还等什么?”橘吉挥挥手,“我们走。”
“等一下!”橘乔惊叫着喊住几个人,“我以为……以为橘涂长老说了这么多,是为了阻止我们进去呢。”
“有吗?”橘涂奇怪地看着她,“并没有,我只是忽然想起了以前的事,毕竟明天这个时候我就挂掉了,现在不能回忆回忆往事吗?”
“嗯……”橘乔头痛又不得不委婉地表达,“非常抱歉,您要挂了。但是您有考虑到您……您顺利地挂了之后,我们其余人要怎么返回家里吗?”
“说实话吗?没有,你们怎么回家,又不是我该考虑的。你们不是陪我参加回归仪式的吗?我是主角,你们应该为我服务。”
之笼举起大拇指,表示赞同,“没毛病。”
之路也连连点头,“说得对呀。”
橘乔捂着心口转过身,表情阴沉地窃窃自语,“我为什么要参加这个破玩意儿?为什么要跟着一群姓橘的智障在一起,我可能会死在这里的!老天鹅呀,我特么好想回家……”
诺里感觉咯噔一下子,整个人顿在了原地,她右手紧紧地揪扯住了心口位置,呼吸急促,眼光发散。
旁边的黑杰克马上注意到了,示意后面跟随的人群停下,“你怎么了?”
诺里抬起惊悚的眼光,她的瞳仁微微扩散,“我感觉到了,十所圣杰在这里,而且……他正在……我不知道,感觉他有所行动。”
黑杰克皱起眉,“不对劲,他一直不肯切断和你之间的连通,太奇怪了!他是笃定,没有人会听你的话;还是他根本就在计划什么阴谋,通过你来实现?”
诺里摇摇头,“我觉得都不是,他连通了太多的东西,或许根本就不在乎和我之间的这道连通吧。”
“鉴于你上次的糟糕反应,我想我们不应该继续前进了。毕竟你一遇到他就崩溃。”
诺里沉思了一下子,她在微微地颤抖,“不,他离得还很远,我们可以稍稍冒点险。”
“好吧,你做主,毕竟你是家主。”他挥挥手,又示意给后面的成员,让他们前进跟进,后面的话像是郁闷的自言自语,“要是我没能把你囫囵个儿带回去,我就完了。”
“你太消极了,”诺里侧过脸看着他,“现在情形其实于我们很有利,因为通过十所圣杰,我做了几天的噩梦,也差不多摸清了下面的状况,起码我们不会迷路。”
“你说,我太消极了?”黑杰克简直不敢置信,“有一天,我竟然会被姜诺里说消极?你才是那个阴沉沉的悲观主义者,好不好?我的天呀,和你相比,我简直是个乐天派。”
她被说蒙了,直视着他诧异的表情,“我除了阴沉沉的之外,没有点家主的气场和威严吗?”
黑杰克直接嗤笑出来,“当然没有。谁跟你说的?是不是法斯宾娜哄你的时候,告诉你的?哈哈哈,别气冲冲的了,我们得加紧赶路了。”
诺里摇摇头,“我没有气冲冲。”
“那个哼哧哼哧的声音不是你发出来的吗?”
两个人静止了讨论,慢慢地转向声音发出的方向。
落水洞的狭小街道上,除了水滴不停滴落,敲打在石头上的轻响,空气中还漂流着细微的鼾声,随着绵长的呼吸变化着。街尾转角是一块下水道泄洪口,拦截着古旧的石牢般的沉重结构,透过几乎被水垢弥合的缝隙,能看到下面有一些白色的东西。太远了很难看得清,但诺里下意识地后退,不愿意直面。
黑杰克拦在她前面,压低了声音,“听着,不管是什么,我们离远点准没错。”
“可那看起来是一个人。”诺里小心地蹲低了一些,“我觉得有个人被埋在下面,看着还有点眼熟。”
黑杰克依旧不赞同,“谁知道那是什么?这里是下城区,什么都可能出现,我不会为陌生的生物负责,我只为你负责。”
“帮我把这个扳开。”诺里摇晃着石牢,沉重的栅栏太过沉重了,她撼不动分毫。
黑杰克无语地捂着脸,最终无奈地帮助她把石栏抬起一条缝隙,后面的人拿了千斤顶过来,将缝隙撑住,挂上一条勾爪,诺里抓着绳索滑动下去。
“等一下!”黑杰克一转头,发现人已经不见了,惊叫了一声,跟着钻进缝隙,但是他的外形比诺里大了一圈,在石栏边上磕了一下脑袋,直接卡住了。
“诺里,等一等我……”他在顶端挣扎着,想要强硬地钻进去,“别动那个人,等我一起……”
诺里落到了底部,惊动了幽暗中的东西,那些成片的白绒绒的东西,在簌簌的响动里逃走了,就像是活的羽毛。诺里看见了下面露出的人,他处在昏迷当中,仰躺着,鼻息轻轻起伏,他有些熟悉,诺里盯着他的脸,看了半天,忽然叫了一句“恐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