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向渗透

橘吉沉默地将自己背包里包裹的东西倒在橘晴眼前。血色沾湿的布缕，黏糊成了一坨，不时有一些组织，从破洞里泄露出来，淋淋漓漓地浇在地面，将这间房间瞬间变成了一个鬼屋的布景。

橘晴面色还是很平静，波澜不惊地看着她的动作，最后问：“头在哪？虽然可以测试基因来确定身份，但是头颅必须带回来。”

橘吉沉默地从湿透了的背包底层，掏出一个血淋淋的头，表层的皮都脱落了，只剩下模糊的血肉和连接的筋。橘吉径直把头塞到橘晴手上，把她一身洁白整齐的战斗制服弄脏了一大片。

察觉到对方比较低落的情绪，橘晴询问：“怎么了？事情办得不顺利？有人阻碍你？”

橘吉摇摇头，不发一言。

“不用失落，这次你们干的很好，回归仪式成功了，虽然出现了一点失误，但好歹也把尸体带回来了，我可以给你们一大笔点数。”她伸出一只手，展开五个指头，“保证有这个数。”

橘吉终于被说得破防了，她停下动作，把全是血的背包甩在自己背上，仰起脸，大声说：“其实我们失败了，回归仪式没完成。我们找到橘涂长老时，她还没死，应她的要求，我击毙了她。”

出乎她的意料，橘晴并没有暴怒，只是平淡地点头，表示她知道了，“那很好啊，你处理得很好。”

橘吉当场愣住，“不好！一点也不好！我杀了一个长老会的人，还是趁她伤残，动也动不了的时候杀的。我犯了重罪！”

“橘氏的家规里，没有不准谋杀长老这条；如果你指的是我们联邦法律，我们第二姓氏一贯拥有诸多的特权，橘氏更是其中之最。所以你不用担心。”橘晴不太明白她现在的失落是为什么，又追问，“你搞死的人也不少呀，对橘涂长老也不熟悉，现在是发什么疯？”

“可是她救了我们一命……如果她当时不管我们，自己去追赖索了，我和橘乔，包括夜雾岭的那两个都回不来，现在满地的这滩就是我们了！”

“她就是去找死的。”橘晴依旧还是很不解，“她本来就不想活了，现在这样就是她想要的。”

橘吉皱着眉，瞪着家主大人，“为什么？橘涂长老已经130岁了，但她还是充满血性，听从自己的本心，果敢、自由、侠义。你才40岁，为什么已经成了一副行尸走肉，麻木不仁？”

橘晴挑起眉，将手里捧着的头颅抛回给她，力道很大，橘吉被冲撞得退了一小步，才用双手接住。

“因为我负责把全大局，”橘晴走到窗边，将合拢的百叶窗帘拉开，看了看外面无人的荒凉街景，“别人可以只为了快活，为所欲为，但是我要确保圣王的烙印最终实现。”

橘吉觉得很好笑，“关键是，没有哪个姓橘的人真正为所欲为了，我们都被烙印裹挟着，做的一切根本不是发自本心的。橘涂长老说，她活过的130年没有一天属于她自己！你甘愿这样吗？反正我不甘愿！”

“你的年纪……应该已经过了叛逆期了吧？再不恢复正常，我不客气了。”

“你曾经不也自由过吗？你甚至把橘09生下来了，查遍了橘氏的历史，也没有几个人敢这么做的。为什么现在你完全变了？”

橘晴在原地静止了一下，忽然侧向一拳捣中了橘吉，她的胸腔发出一声空洞的回响，整个人倒飞而出，撞在墙上，又发出了一声巨响。屋子微微震颤着，掉落下一些粉尘。

橘吉爬起来，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尘，她现在处在热血上头的冲动里，所以完全没有恐惧。不过橘晴打了她之后又恢复了优雅。

“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你是人吗？你不是。我也不是。我们是圣王的延续，我们没有自己，不能有自由，我们只是能活动能思考的基因，一切为了能实现圣王未竞的心愿为重。”

“我要是不愿意呢？”

橘晴没有看她，侧着脸，状似不经意地说：“那你就是失败产品，我只能销毁你了。”

橘吉稍稍冷静一些，终于感受到了危及生命的压力，开始收敛自己的情绪，“那夜雾岭的那些人呢？她们不是脱离了吗？我和橘乔不可以吗？”

橘晴将脸转过去，眯起眼睛，露出些神秘的笑意，“你怎么知道她们脱离了？你怎么知道她们没有别的用处？”

橘吉感到身上微微发冷，她从办公室里出来，见到站在外面等待的橘乔，对方非常期待地问：“有多少？我能分到多少？”

橘吉失了魂似的把一半的点数转给她，橘乔当时的眼睛都看直了，差点咬到舌尖，“怪不得说富贵险中求！早知道我早就去参加回归仪式了。”她看着账户上五位数的信用点数，又感到了一些心虚，“其实……你不用对半分给我的，你明明就出了更多的力，就算……三七分我都能接受。”

橘吉心不在焉地瞥了她一眼，橘乔肯定地点点头，“对了，你不在乎这一点点数，我知道。”看她沉默地不发一声，橘乔终于忍不住了，“你怎么了？像鬼上身了一样。”

“晴姐……说我不是人。”

橘乔探出头，摊开双手，“就这？这又怎么了？她天天骂我，有时候还动手呢。”

“不是，她不是在骂我，她在说真的。我们在她心里，不算是人，她管我们叫会动的基因。”

橘乔还是对她破防的点不太明白，“长老会对待我们的态度一向都不友好，在她们眼里，我们跟骡马差不多。她们对自己血脉传承的孩子都一样，顶多稀罕几天，当小猫小狗一样地玩。你不是早就看过了吗？”

“但是晴姐不一样。她当年和一个普通男人陷入过爱情！她还生了个自然人橘09，虽然后来改造得……也不算自然人了。她明明不一样过，为什么后来变了？”

“你这么说……确实有点奇怪。”橘乔摸着下颌，仰起头思考着，“难道……所谓的圣王烙印，会在哪一天忽然占据上风，把整个人都改变了吗？”

她讲到了橘吉真正担心的点上，“我们也会吗？现在我们还能在这讲一些‘大逆不道’的话，明天一睁眼，我们就会变成长老会那群混蛋？”

橘乔做了一个决定，“你真的这么纠结，我们就去调查一下呗。有一个人，他认识年轻时的晴姐，也许他也见识过她性情转变的时候。”

橘吉马上想到了她描述的对象，“斐洛老师？”

被警告了几十条注意事项，又被检查了半天，全身上下没有任何电子设备，爱丽丝和法斯宾娜终于被准许，带着简易的医疗用品，进去给诺里处理一下伤势。

爱丽丝从手提箱里拿出碘伏和纱布，清理着诺里头上的一小片破损处，血已经不流了，她也不怎么痛，乖乖地坐在小床上。

“您要是一直这么乖，还有多好？”

诺里靠着墙，一直在思考着什么东西，她随口问：“镜桐呢？”

爱丽丝用眼角偷偷打量她的反应，让诺里有点不妙的感觉，“他有动作？而且不愿让我知道？或者说，不能让十所圣杰知道？”

法斯宾娜弱弱地问：“现在我们说的话，他也能听见吗？”

诺里点点头，“不过只是知道了而已，只要不离开隔离间，他就做不了什么。”

爱丽丝充满希望地问：“除了自我了断，您有想到别的办法对付他吗？”

诺里很不愿回答这个问题，只能模糊地说：“短时间内实现的办法没有。”

这种回答让爱丽丝非常困惑，“什么意思？难说您要说，在这里坐牢一样度过余生，把他拖死吗？”

“呵呵，你可真幽默。”诺里忧郁地笑了笑，但是表情却仿佛在说：对，你说的对。

“镜桐主席回来了！”外间的研究员们发出小小的欢呼，似乎得到了让人振奋的好消息。诺里注意到观察她的人群分开两边，露出后面兴高采烈的镜桐。他押送着一个人形的东西，看起来很娇小，像是个孩子。走到跟前，她才认出那是十所圣杰的副手：米什尼。

诺里开始紧张了，她感觉隐藏在自己精神当中的一部分变得躁动不安。或许镜桐是在试探，但他确实赌对了，十所圣杰对米什尼是非常上心的。

“你肯定认识它吧？”镜桐捉着小小生化人的颈子，把它按在玻璃墙上，“乖乖地从诺里的躯体里出来，不然我就不客气了，这个破烂机器人已经要散架了，我看我们帮它重新组装一下，怎么样？”

诺里坐在床边，她感受着自己的身体逐渐变得僵硬，手指扣紧了床沿，一股无名的怒气从心头产生。

镜桐像是在邀功，偷偷问：“怎么样？他怕了吗？打算出来了吗？”

诺里吞咽着唾沫，她感觉自己的精神被强行分裂成了两半，一半在发怒，一半在害怕。看到她嘴唇嗫嚅着，听不清究竟说着些什么，镜桐又往前凑了凑，靠近玻璃墙上的孔洞，“你说什么？”

“我说……这真的是个糟糕的主意！到底是谁提出来的？”

镜桐不服气地说：“我们要占据主动，不能总让他出招，再被动防御。他不是在乎这个生化人吗？我们就把它当成人质，现在我们将军了。”

“啊——”诺里头痛地捂着自己的前额，“你要将他的军？你知道他掌握了我们的什么东西吗？”

“不管他掌握了什么东西，只要他离不开这里，就没有用。”镜桐依旧充满了自信，“你在看着吗，十所圣杰？你说我怎么炮制你的小可爱好呢？把她改装成一只狗，好不好呀？”

诺里捂着眼睛，不敢看眼前的画面。镜桐还在不停地拱火，他双手用力，架势上看起来，像要把小萝莉的头拧下来，破旧的颈部关节咔嗒作响，“我们有的是创意和办法，你以为只有你有想象力吗？”

诺里感觉自己眼前在闪烁，一帧帧简短激烈的画面，和充斥在一半灵魂中的炽烈怒气，已经快要爆发了，她用手捣着脑袋两边，高声说：“叫提米科玛进来！”

镜桐不太理解她要干什么，在全体研究员众目睽睽之下，小机器人又滑进了隔离间里。

“把我的资产投影在玻璃上。”

听到诺里的要求，提米科玛顿了顿，“主人，你有什么资产是我不知道的吗？你的联邦银行账户都是负的。”

诺里垮下脸，“你真的要现在玩点幽默感吗？”

提米科玛用它的电子屏做了个卡通鬼脸，然后它将圆滚滚的脑袋掀开，露出下面的投影设备，将一副卫星拍摄的照片投射在整面玻璃墙。

“这是一颗温室小行星，位于星盟087站直辖范围，它现在是我的。”诺里看着星图上的对应高光点，自己给自己介绍，“你不明白自己究竟要的是什么，或者你以为自己明白，但是实际操作起来，依旧非常迷茫。但是有一点你肯定赞同，你想要一个新世界，一个能包容生化人的新世界。那干嘛要费劲地去创造一个？我可以送你一个！”

爱丽丝在旁边轻轻鼓掌，“说的真好，我都心动了。”

“我把它送给你，你可以带走自己所有的生化人助理、臣民、宠物……不管什么，只要你想带走，都可以。它是你的了，你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从头建造一个崭新的世界，一个完全符合你的光明梦境的世界。这次不是虚拟网络了，是真的。”

在外间的镜桐已经呆滞了，“……还可以这样？这招确实挺骚的。”

诺里又转向法斯宾娜，“把那具躯壳准备一下。”

“什么？哦！复制记忆时备用的那个身体？”法斯宾娜回过神，“没问题，可是干什么用？”

诺里走到玻璃墙前，看着自己反射的脸，和自己双眼的虚像对视着，“你没有实体了，我们将复制的身体送你，你可以暂时使用。等到你移居小行星，大可以随便更换身体，只要你愿意。怎么样？”

半晌之后，她感觉自己的嘴唇不受控制地轻轻张开，吐出一串没有情感的电子音，“看起来，你计划得非常周到。”

诺里松了口气，由紧张到放松，她出了很多冷汗，前额都湿透了，“这是个双赢的办法，干嘛不做呢？我们没有必要你死我活的。”

姜氏家臣的行动效率很高，装载着备用躯壳的箱盒，很快从研究所运送到了。对此，围观了全程的爱丽丝表示出适度的怀疑，“我们要不要再商量一下，或者请茉莉组长她们过来评估一下？我总觉得……有点冒险。”

诺里问：“如果她评价有危险，不建议我们做呢？”

“那就不应该做！”爱丽丝难得有这么激动的一面，她双眼瞪得滚圆，手舞足蹈地说，“为什么要这么着急？从长计议不行吗？”

诺里闭起嘴巴，陷入思考的状态，看起来是真的在从长计议。大约过了两分钟，她又开口了，“我确认，应该这么做。现在，把躯体运进来，我们开始转移十所圣杰的意识。”

法斯宾娜这回站在诺里这边，“我也同意，毕竟让那个变态离开小姐的身体，肯定是正确的行动方向。”

爱丽丝勉强被说服了，她指挥着几个研究员，将装载身体的箱盒，通过中转门运送进入隔离间。诺里躺在自己的行军床上，安静地等待着几个研究员，把一堆线连接到自己身上。

“请您暂时忍耐。”一个研究员从直筒型的容器里拔出一条长长的探头，尖端呈螺旋尖刺状，他示意要刺进诺里的中枢神经系统。

爱丽丝瞟了眼那只仿若凶器的东西，“能、能不能先注射一点麻醉剂？”

“直接来吧。”诺里侧转身体，露出脖颈。

随着一阵锐利深刻的剧痛，她的感知打了个寒颤，感受到巨大的吸力，在灵魂深处作用着，将她身体内、脊髓中的东西吸取出去。一只头盔状的设备罩在她的脑壳外，内部连接的尖刺状突触也刺入了她额头两边及耳后，她的意识像一台机器，被关机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重新醒来，眼前模糊的景象变得清晰后，诺里支撑着转过来，看见旁边摆放的另一具躯体。那个原本也有可能成为她的，不过最后在外观和功能的比赛里输了。

爱丽丝蹲下安慰她，“你现在应该还比较混乱，乖乖躺下，不要乱动。”

诺里猛地一把抓住她的手，“听我说！现在时间非常紧张，我必须要马上告诉你！”

爱丽丝被她弄糊涂里，“什么东西非常紧张？”

诺里指着另一具身体，“他现在有意识吗？”

“没有，转换记忆或者外壳，没有那么快清醒的，他得需要几天才能适应。”

“太好了！仔细听过我说，十所圣杰不会妥协的，他只是装作答应了我的条件，但是他早就有了别的打算，他不会放过我们的，他只想把我们全部消灭了！”

在隔离间外的镜桐惊得贴到玻璃墙上，“我就知道，没有那么简单！你为什么不让我拆了他的助手？”

“你拆了米什尼又有什么用？只是激怒了十所圣杰！原本我还想，也许用几年的时间，慢慢说服他，他会放弃那么激进的想法。”

镜桐气得笑出声，“他是个机器人！你却打算感动他？”

“可是你不应该激怒他的，现在他疯了！”

“他在这里什么都干不了，就算气疯了，又能怎么样？”

“……”诺里被气得坐在小床上，半天只是呼哧呼哧地喘气，“提米科玛，把帝都街道平面图调出。”

“好的，主人。”乖乖呆在一边玩自己的机械手的小机器人蹦起来。

一张完整的平面图被投影在玻璃墙上，诺里扫视了一阵子，“下城区，能运转，能承受比上城区更多的人口，你想过十所圣杰是怎么经营的吗？”

听到她提到了完全不同的话题，镜桐愣了愣，“下城区都是些变异种，和混血种，他们的生理机能比自然人强得多，当然是苟且地活着。”

诺里摇摇头，“当然不是，自然人比例也不小，虽然生存环境是比较恶劣，但是还是满足基本需求的。主要由四个极点，提供能源和改善环境。人造太阳，负责提供紫外线光照；风洞，模拟自然气流，循环空气流动；潮汐塔，其实是下水道对外入口，一般用来接收由污染海域游过来的变异种居民，特殊时刻也可以作为撤退的后路；丘穴，作为最特殊的一个极点，它是寄生虫的巢穴。这种格外巨大的寄生虫，即是十所圣杰的宠物，也是下水道的清道夫，它们可以净化污染泥土，变相是在缓慢地净化下城区。”

她一边快速的解释，一边在平面图上标记四个极点的位置。

镜桐听得愣愣的，“这些……都是你和十所圣杰共用身体时，从他的意识里知道的？”

“没错。所以我也能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她用手指，将圈出的极点连接起来，画了一条直线，直指北方，“这不单是四台维生设备，也是武器。同时满功率运转，效果非常可怕，能把上城区掀飞了！而且能影响到中部大平原，北方的冰原一直是阻挡更往北的古生物感染区的天然隔离带，如果把冰原冲开了，或者仅仅是在冰原和平原间造一条低压带，古生物区的污染空气倒灌进来，我们就完了，那些长得超出我们想象的生物，就能一鼓作气地南下了！”

死寂般的气氛持续了一会儿，镜桐沉默地看着玻璃墙上的图。

一个研究员忽然激动起来，“那我们还遵守什么约定？直接弄死他吧！”

更多的情绪激动的人，想要冲进隔离间，把安静躺在箱盒里的十所圣杰撕碎。镜桐高声呼和着，让气氛恢复安静。

“像你说的，他已经做好了准备，要致我们于死地，为什么还不动手？还要乖乖进入这具备用身体？”

诺里还没完全恢复清醒，摇晃着脑袋，艰难地思考着，“时间切片找到以后，我才醒过来，他之前用我的身体在外面晃荡了一天一夜，我怎么知道他都去哪了，干了些什么？以他的效率，加上他能用全帝都的生化人，他想干什么都行。”

“所以现在最要紧的，是复原你的记忆？”

“严格地说，这也不是我的记忆。”

“但是的确是十所圣杰使用你的身体做的事，所以……这段记忆应该还是在你的脑袋里，只是藏得比较深。”

两个人看着对方，镜桐站起来，“好了，安委会副本打完了，下面该是指联会副本了。”

诺里对于他的态度比较迷惑，“现在是最紧急的时刻，你怎么反而玩起来了？”

镜桐俯下身，靠近了一些，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你才是那个忧郁的悲观主义者，我又不是。我还是相信，我们会得到最终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