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
白荨像交接货物一样,将完好无损的诺里带到了交接的场地——学院长办公室门口,然后在原地憋了半天,才放弃了似的说:“按照剧本写的,这里要求我演说一段有鼓励作用的讲话,但是……放过我吧,我实在不擅长演讲。”
诺里点点头,“那很好呀,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环顾了一圈四周,但是没看到交接下一棒的人,只好打开无线电,询问把控节奏的夏味:“我们已经到了,但是3号场景没人。”
夏味急忙翻找着人员名单,发现第3场景轮到橘吉和橘乔,而她们一起消失,大概率就是一起跑路干别的去了。她连连地低声咒骂着,转向旁边的奥普休导演,“现在怎么办?现场开天窗了?”
知名导演就是不一样,他拎着酒杯,仍然一点不着急,甚至喝得有点上头了,大着舌头说:“别担心,我们还藏着一张王牌,没有人能拒绝得了小甜甜,我让她准备了一首《玫瑰与和平》,让她现场放歌一曲就遮掩过去了。”
“什么东西?”夏味完全傻眼了,她刚要阻止一切,就听见了天空中传出了空灵的歌声,从天而降的威亚吊着一个小小的人影,像个扩音大喇叭一样循环放送着歌声。
诺里将眼光从上方收回,她“嗯”了一声,对白荨说:“下面我一个人走就行了,不需要保姆护送了。”
“好吧,”白荨点点头,“希望我的任务办得不错,我以前就不擅长保护人质安全。”
“人质……的安全?”诺里觉得自己还是不要再详细询问其中的辛密了。她自己走进办公室,通过纯白色的狭长走道,用自己的学生证打开门,发现姜尚也全副武装,戴着黑超,举着一只防爆盾牌,缩在自己的座椅上。
“最后的决战马上就要开始了,现在就是黎明前最后的黑暗!别害怕,虽然我们暂时处在劣势,但集合了所有人的努力……”
等到放眼周围,只看到诺里一个人时,姜尚停止了背诵台词,思维迅速运转,“虽然没有所有人了,但是集合我们两个也可以……”
诺里走到他对面的蛋形座位坐下,缓慢地说:“挺有意思的,不过这么搞一下,需要调动整个学院,以后还是尽量不要搞了。”
姜尚感觉没有意思,也坐回自己的办公桌后,他想了几秒钟,找了个比较温和的话题,“你是怎么发现的?”
虽然这个问题比较侮辱智商,诺里还是正经地回答了:“你们不该让玖鸠第一个上的,她根本不会骗人。”
“但是这次演习还是挺有用的吧?”姜尚开始感觉不确定了,“我们多多少少还是让你振作起来了吧?”
诺里很无奈,“我不需要振作,我很好。”
“问题就是,你每次说你很好的时候,都是你不太好,很快就要走极端,闯大祸的时候。我们很担心你,不光是家里的人担心你,包括学院里的同学、你的朋友,他们都很担心你。”
“现在不需要担心,我保证我不会闯祸的,行吗?”
“宁凝老师多次提醒我,要关注你的精神问题,加上这次和十所圣杰的密切接触,你整个崩溃了……我实在没法相信你说自己没事的话。”
诺里组织了一下语言,“首先,宁凝老师已经给我及格证书了,她说我没事了。其次,时间可以愈合一切东西的,只要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看着她一副平静的表情,姜尚觉得自己好多了,他呼出长长的一口气,语重心长地说:“十所圣杰终于被干掉了,皇室也终于完蛋了,现在我们要开始全新的生活了,要重建被摧毁的一切,所以我希望你能打起精神,从投入新的学年开始。”
她老实地点点头。
“你不会再宅在家里不上课了吧?”
她摇摇头。
姜尚很满意,整个人都放松了,“非常好,我很满意今天的演习。”
看到诺里站起身想要出去,他又马上警觉起来,“你又要干嘛去?”
“去一趟博物馆。”
姜尚很诧异,“国家博物馆正在整修,现在封闭中,不对外开放。”
“康斯家族的几个人怎么处理?”
“他们……白司令决定把康斯家族迁移到新的龙骨基地先遣兵团。”
这个的决议还算比较仁慈,大概是确定十所圣杰已经挂了,他的追随者康斯家族也难以再起风浪。诺里想到那个不可一世的康斯莱丝馆长,不知道他需要多久,才能习惯贫瘠的荒原生活。
斐尔卓匆忙地把剩余的打扫工作扔给白茗,冲回了学院,就被塞了一大叠的剧本,他翻着电子书,目瞪口呆地看了半天,还收到了朱诺的安慰:
“对不起了哥们,其实里面很多台词以前是我的,我坚决反对才让夏味换给你。”
斐尔卓紧皱着眉,盯着大段大段肉麻的台词,“是哪个傻×写出来的?正常人这么说话,肯定是有病!”
“她要来了。”朱诺在公共频道里听到夏味的指挥,掏出一枚内置耳麦给斐尔卓,“下面就是你的独角戏了,你好好发挥。”
斐尔卓难得地感觉焦头烂额,发现视讯器也响了,还是爱丽丝管家打过来的,他一边着急地背词,一边匆忙地接通了,然后发觉爱丽丝竟然吞吞吐吐的,一副有口难言的模样。
“斐尔卓,有一件事,现在比较要紧,是关于诺里的。”
他停下手上的动作,“又怎么了?她又发生了什么?”
爱丽丝犹豫了半天,说:“东莱先生和妙.澜梵女士到帝都来了。”
接到这个通知,诺里保持了长达几分钟的懵逼状态,她瞬间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而且浑身细微地颤抖着。斐尔卓同时也体会到了她复杂的感知,既有害怕,也有怀念。可能是她对东莱和妙澜.梵两个人完全不同的感觉,也可能是她恍然间想起了自己的整个童年。
虽然只是一年的分别,但再见到东莱时,诺里惊觉他的改变很大。他风尘仆仆的,一头杂乱的灰色短发绞得参差不齐,脸上被细微的纹路遍布,严肃冷淡的神情将脸部收敛得平平整整,但能明显看出他和上城区的居民的区别。
他看到诺里倒是实打实愣住了,不敢相信眼前这个金发小妞是当初离开家的村姑诺里。
“你……你竟然会去做基因整形?我以为你不会喜欢那些花里胡哨的流行呢。”
诺里不想跟他深入解释自己的遭遇,所以干脆就默认了。
“我不是来找你的麻烦的,我们打算走了,所以跟你说一声,不要找我们。你也不会再回东区了吧,这下我们都解脱了。”
第二句话让诺里懵逼了更长时间,她费劲地思考了半天,都无法搞明白他的意思。“什么叫你们打算走了?你们要去哪?”
“我知道丘英被找到了,也可能是姜尚把他接走的。丘英一暴露,我们也会暴露的,我们不能靠侥幸心理生活,我们必须保护好自己。”
她明白了几分,同时心里发冷,寒意传递到全身,仿佛瞬间置身在冰海里。“妈妈呢?她为什么不来见我?我不相信她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东莱抿起嘴角,“她做不出来,所以我替她决定。”
诺里瞬间被一股仇恨点燃了,她整个人被愤怒的情绪激活,蹦了起来,“你没有资格替她做决定,我和妙澜.梵女士之间有血缘关系,和你没有!我要见妙澜.梵!”
“你长大了很多。”这次,他没选择暴怒的交流模式,反而全程都保持着平静和冷淡,“你找到你的家族了,你还有父亲,你已经不需要我们了,你现在有光明的未来,现在要做的是放我们离开。”
诺里瞪大了双眼,一层泪痕糊住她的视线,让整个世界都模糊而虚幻,她正在剧烈颤抖着,敏锐的思维现在却反映不出一句话。她想象过如果自己足够强大了,会不会有一天站到东莱面前,狠狠回击他当年给自己造成的伤害。但是绝对没有想到,双方最后是这样的结局。
“诺里再见,别来找我们,我们要消失在世界上,这样是最安全最好的结局。”
“你给我等一下!”看到他站起来转身离开,诺里再也忍不住吼出声,她几乎扑上去,剧烈的动作让存蓄在眼眶的眼泪淌了满脸。斐尔卓从后面搂住她,防止她直接飞出桌面的范围,也制止了她的动作。
她拼命地挣扎,想要从斐尔卓两臂的拘禁摆脱出去,同时用绝望的声音哀嚎:“他凭什么做决定?他没有权利决定我的事,我的事只能我自己决定!”
要制服她,可以说轻而易举,她的力气就像小猫一样。但是斐尔卓却感觉心里异样的沉重,她的世界在崩溃、碎裂,原本就已经摇摇欲坠的内心世界,现在瞬间风化,四处都是纷飞的灰白齑粉。
“你还有别的东西,你还有亲人和朋友。”他尝试着安慰几句,但是相连通的感知是一片空洞和荒芜,她的挣扎渐渐平息,眼睛里剩下空荡荡的阴影。
“我还有什么?我连妈妈都没有了……”
听到铃响,斐洛叼着根烟,敞开着胸口,伴随着慵懒的音乐扭动着打开了门,刚刚看到一双血色的眼睛时,他就像从美梦坠落进了噩梦里,猛地将门拍上了。
但是显然橘吉比他快一些,瞬间用脚尖支撑住了门板,硬生生逆着他的力量将门打开了。
斐洛叼着的那根电子烟掉落,他绝望地看着橘吉和橘乔,用求饶的语气说:“两位小祖宗,你们是对搏击课的年终考试成绩不满意吗?可惜我现在已经不是你们的老师了,你们找我也没用了。”
橘吉径自进入到屋里,打量着亚当公馆的内部装饰,“我们有别的事。”
橘乔说的详细一些,“有关晴姐,我们想知道你们当初的事。”
他更绝望了,“你们也对当小报记者有兴趣?放过我,求求了!我保证绝对不会把任何细节吐露给别人知道。”
“我们不是为了八卦来的,”橘乔找了个位置坐下,还把音响关了,屋里霎时安静了,“我只想问问,当初你和晴姐相遇时,她是什么性格脾气?那时候她跟现在一样吗?”
“哈哈,”斐洛干笑了两声,“这需要问吗?如果那时候她就像现在这样,一手玩弄人民,一手玩弄政治,是个心机深沉的变态,那我敢吗?”
“你看,我就说这次没有白来。”橘乔很兴奋,冲着门口的橘吉挤挤眼睛。
橘吉没理会她,直接问:“那时候她什么样子?”
斐洛陷入到回忆里,他的眼光望着上方,似乎能隔着空气看到虚幻的过往,“那时候她很年轻,很冲动,充满好奇。用假名字到装甲骑兵团当医疗兵,她每天都充满了动力和热情,从来不会累,后来她就……”
橘吉听得很认真,“就怎么了?”
“就泡到了我……”斐洛挫败地不想讲故事了。
橘乔简单思考了一下,“所以她是因为什么转变的,你知道吗?是哪一天忽然变了吗?”
“说真的,我不知道,她连生了橘09都不告诉我。”斐洛颓颓地坐进沙发里,把自己摊开,“有一天她忽然说要去星盟前哨站,离开蓝星的血玫站。但是我去不了,我没有背景没有人脉。当时我才知道,她是橘氏的后裔,还是最好的,内定下任家主那种。我吓了一跳,说不出来哪种感情更深刻,伤心、失望还是害怕。”
“她离开你之前的那段时间,有改变吗?有没有忽然间变得喜怒无常,特别变态?感觉时时刻刻想要毁灭世界?”
斐洛被橘吉问得愣住,“没有,她挺正常的,就是看起来有点心事,但是不愿意告诉我。”
两个人又相互对视了一眼,相比起来橘乔还是更通晓情理一些,她奇怪地问:“我就不信,她跑到星盟前哨站,你就再也没找过她,你们连一条信息都没交流过?这一点也不符合常情!”
“她给我发过一条信息,是一封分手信,非常正式。”
橘乔很感兴趣,“给我们看看。”
斐洛犹豫再三,还是很不情愿,“我没有保存,而且我确定,要是给你们看的事被橘晴知道了,她可不会顾念分毫昔日的感情,我就死定了。”
从亚当公馆里出来,两个人基本上没有丝毫线索,橘吉有些不耐烦了,“可能追查这条线索是错的。我也觉得晴姐不可能跟前任相好的说什么的,她还不至于那么傻。”
“可是目前我们只有这条有用的线索,家族当中同一辈的人只剩我们了,前辈们除了长老会的,只剩橘芫,她了解的也不比我们多。”
“其实……还有一个了解很多的人,就是圣王。”
“你又来了!”橘乔受不了了,“她当然都知道,因为所有一切都是因为她!她就是起因!她会告诉你吗?不会!我们在她眼里就是工具,不是后裔!顶多你是好用点的工具,我稍微次一些,没有其他差别!”
“也许……我应该和赤野明丸商量一下,他能想点办法出来呢?”
橘乔沉默了一会儿,“目前看只能这样,但是如果晴姐知道我们跟家臣和盘托出一切,而且还调查她,我们就死定了。”
午夜,诺里到已经封闭的国家博物馆里找到了千佐多零,他正在整理一处展示柜,玻璃盖子里是大小两只生化人,分别是奥莉薇和沃利,他们现在只是普通的机器了,没有独立的人格模型。
千佐多零最后把玻璃罩盖回去,发现了诺里站在自己身后,他能感觉到两个人同样的心灰意冷,像是两片相邻的荒漠。要是没记错,在港口分开时,她还比较平常,一定是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诺里在昏暗的灯光下,仰头看着展示台上的场景,奥莉薇和沃利都被关机了,放置在坐卧的支架上,那好像生化人独特的墓葬形式,简洁而肃穆。
两人之间的沉默持续了很久,直到连千佐多零都忍不住出声了,“康斯莱丝馆长被人‘请’走了,现在博物馆处在无人看管的状态,我猜白司令很可能会把这里暂时关闭。”
“这点小事,他不会放在心上吧。”诺里找了一张落满灰尘的凳子,满不在乎地坐上去,她望着已经“死掉”的奥莉薇和沃利,良久,低低笑出声来,“就算是夏娃又怎么样,关键的时候还不是什么也干不了。”
感受到从她那里源源不断传递来的负面情绪,千佐多零的担心也增加了,他转过身,仔细地观察着她,一边安慰地说:“这不怪你,你没有错。如果非要找到一个怪罪的根源,那也应该是十所圣杰。”
诺里的眼光在黑暗的阴影当中闪烁,“十所圣杰又该怪谁呢?如果当年真正的那个十所圣杰没有做出那件事,一切也不会发生。”
“那就怪真正的那个十所圣杰好了。”
“……那个十所圣杰,代表的就是我们所有蓝星人。”
她的这种说法把千佐多零弄得愣住了,“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所有自然人包括橘吉那种自以为超过自然人的家伙,他们都把生化人当成工具,在他们眼里生化人不具备人格,感情是被模拟出来的,没有生命,所以他们可以随便使用。就是这种思想,才导致今天的局面。”诺里快速说着,她的语言里没有吐露出太多的情绪,但是黑暗里的整张脸,却逐渐被眼泪沾满。
“再继续下去,像斐尔卓和你这样的生化人也会被拿去使用,白司令只想榨干你们的价值。异人番永远都不可能返回人形了,老师会被囚禁在军部地下室,永世不见天日。我们会丢掉一块又一块阵地,直到最后……最后,蓝星烂透了,橘氏会取得最后的胜利,她们会把所有东西毁掉,包括蓝星。可能现在就已经烂透了……”
“诺里!”他忍不住打断她诅咒一样的一大段话,“没有到那种地步,现在还没有那么绝望。”
她从凳子上站起来,慢慢向前走了一步,整个人稍稍从浓重的阴影里脱离了一些,涕泪纵横的一张脸暴露在了破碎的半片灯光里,“现在到了哪种地步,我不知道。但是我只能感觉到绝望。我用尽了力气,用遍了方法,除了绝望的结局,什么都没有。”
“还有你,还有我和斐尔卓,只要人还在,当然不算是绝望。”他也上前了一步,靠得离她更近了些,迫切地希望能让她从绝望的困境里脱离出来。
“没有用的,即使是白茗和橘吉这样的,站在整个家族巅峰的后裔,她们也只想把当权者耗死,就连橘吉都不敢反抗旧的制度。我们在一艘坠毁的飞船上,目的地是毁灭,但是所有人都不愿意醒过来面对,全部选择逃进梦里,我们已经完了。”
“答应我,”他的表情变得极其严肃和惊恐了,“不管怎么样,你绝对不会变成第二个十所圣杰,答应我!”
诺里有点诧异,“你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现在和他当初一模一样。”
周五的清晨,斐尔卓来到姜宅时,本来以为自己还是会一个人去上学,结果没想到刚进门就看见诺里着装整齐,坐在餐厅里,一边用叉子插着一块食物块,一边正在用提米科玛看联邦新闻。他诧异地走近,问她:“你好了?”
诺里把眼光固定在屏幕上,稍稍侧过脸,用余光回应他,“我怎么了吗?”
这个问题就不太好随便回答,还是沉默比较好,他聪明地换了个话题,“我们可以出发了吗?”
诺里把软乎乎的食物块放回盘子里,站起来示意提米科玛跟着自己,“当然了,我随时可以出发。”
她很奇怪,斐尔卓可以肯定。她既没有表示继续消沉,也不像是打起精神要开始新生活了,目前的状态非常诡异。坐在驾驶位上,斐尔卓不时地偷瞄她,猜测她在想什么。
“主人,”后座的提米科玛把一张时间表投射在电子屏上,“今天上午是机械理论,下午是全校范围的搏击比赛,可以自愿参加,所以12点之后就是我们的自由活动时间啦!我已经把行程排好了。我们先去聚居地黑市逛逛,看看有没有特殊材料在卖的。然后去机器人黑市擂台,□□一把。晚上再去酒吧街喝两杯。”
婓尔卓坐在旁边,脸上的表情已经变成了无语,她果然在摆烂,哪里有什么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别的我不发表意见,但是机器人擂台必须有人陪同,晚上酒吧街之行必须在我的陪同下,我不想半夜再把醉趴下的你背回去。”
“不用担心,提米科玛可以陪着我。”
像在应和她的话,小机器人拍了拍自己胸前的金属盖,信心十足地说:“放心吧,我一定让主人安全地回家。”
“就是有你我才不放心……”婓尔卓摇摇头,无奈起启动了飞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