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的集会
趁着深夜，所有人都睡着了，诺里起来悄眯地到帐篷的边角，给白茗拨了个视讯。
那边接得很快，白茗还处在自己平时的警戒状态里，看见她身后的背景，好奇地问：“戏演得怎么样？”
“演砸啦！被揭穿啦!”诺里没精打采地说。
“那需要我去救你吗？”
“那倒不需要，明天我就要跟着这些人去东联邦的城市了。”
白茗顿了一下，猜测着问：“是以一个俘虏的身份，被劫持去吗？”
“当然不是！嗯——”诺里思考了半天，但是弄不清自己现在的身份到底算是什么。
不过白茗也不在乎她的答案，冷漠地说：“再忍几天，就快结束了。等到我跟着你们摸到东联邦的都城，我就引爆炭丸。”
“等一下，现在事情复杂了很多……”
“不用怕，”白茗安慰她，“我会先把黑杰克和白蒂找到，让他们带你跑远了，再引爆的。”
“不是的。我说的复杂，是刚刚发现的问题。古生物区在蔓延扩散！已经沿着冰川与山丘，一直蔓延到东联邦的附近了。我们找到的这支小组，就是负责巡逻寻找感染地区的小组。如果你用炭丸摧毁了整个东联邦地区，那肯定会彻底打开通往古生物区的通道。这里距离中部平原也不远，很快感染也会蔓延到平原地区，那传播到帝都也只是时间问题。”
白茗沉默了一会儿，竟然说：“白蒐不会在乎这些的，你把这些理由告诉他，他眼睛也不会眨一下，只会通知我继续执行任务。”
“可是……”诺里有点蒙了，“他也是血肉之躯呀，古生物区的毒株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子，每个人都可能会感染，他也是人吧？你到底有没有听懂我说的意思？你现在要做的事，就是当初十所圣杰想做，但没做成的！”
“我没有选择。如果白蒐想要毁掉一切，我也只能按他的意思办。”
诺里差点发出尖叫，她马上在心里提醒自己，现在是大半夜，她正在敌人的地盘上。
“我觉得，现在没到那么绝望的地步吧？我们连十所圣杰都挺过来了，没道理现在会死在白蒐的手上啊。”
白茗用十分绝望的眼光，透过屏幕看着她，“这一点我比你看得开，我早就知道，自己以后会死在白蒐手上。”
诺里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这个沉重的话题，“你不要那么悲观嘛，这个世界上，没有解决不了的事情，如果有，那一定是还没想到解决的办法。”
“你什么时候这么乐观了？”白茗有点奇怪。
“得了神经病，人就会精神多了。”诺里快速地念叨了一句，然后正经起来，“听我说，能不能让我做主一回？你相信我吗？”
“你想怎么样？”
“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我们把那颗炭丸改一下，变成一颗□□，到时候再引爆，让白蒐看见，也算完成了任务，也不用灭绝东联邦的千万人口，也不会把古生物区的通道打开，这不好吗？”
白茗抬起头，认真地看着她，“你能做到吗？这玩意儿是当年凯尔莫斯和丘英.谢尔士一起制造的，你一个人能完成这种……异想天开的工程？”
“呃……有点困难，但是又不光是我一个人，我可以多找几个同伙……同伴来帮我。”
“你还能找谁？找东联邦的人帮你吗？你怎么跟他们说？我想炸了你们家，但是如果你们帮帮我，说不定就不用炸了，可以放你一马？”
“……你知道你攻击性很强吗？”诺里匆匆告别，想要关闭视讯，“总之你给我几天时间，反正你也不急在这几天炸了他们吧。”
诺里结束了谈话，开心地浪了几天的心情又沉郁下来，她少见地失眠了，躺在那张小行军床上，左思右想这件事，但是始终想不出有效的解决办法，导致第二天一副萎靡的样子，垂头丧气。
炎阳看见她就嘲笑了两句，“她知道我们要回家，吓成这样了。”
诺里停住脚，看着他，轻哼着嘟囔，“也不知道是为了救谁。”
袁飞白挂在旋梯上，冲下面的诺里说：“上来，跟我一起走，不然你又会欺负炎阳，或者趁机逃跑。”
这下下面的两个人都很不满意，炎阳马上叫着：“谁会被她欺负？太搞笑了！”
诺里看着他，“你有没有发现，我们之间是一条生态链？”
炎阳莫名其妙，“什么生态链？”
“就是，他，天克我；我，天克你。”
炎阳的脸上持续了一秒钟呆板的表情，然后就马上急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你这个俘虏现在还有闲心想这些吗？”
“我怎么就是俘虏了？我是流浪机械师，不管是联邦法律，还是地方的约定俗成的规矩，都注明流浪机械师是自由的，任何人、任何组织都不能私自扣留流浪机械师。”
炎阳的表情更诡异了，“你明明承认了，自己是个贵族家主，怎么可能还是流浪机械师？你是不是当我傻？”
诺里顿住，思考了一下，“其实……我这个家主是二手的，我到帝都之前确实是个流浪机械师。我以前也确实在东9区生活。”
“那你这个……人生也太魔幻了，你是怎么过成这样的？我也想变一变人生。”
袁飞白不耐烦地催促他们，“快点上路，你们还要聊到什么时候？”
“你看看，”诺里又在拱火，“他对待你和对待我这个俘虏完全一个样嘛。”
“你再不走就走不了了，”袁飞白又催促了两句，“她再挑拨两句，我怕你就要投敌去东联邦了。”
机甲飞行速度很快，疾驰了两天，一座城市出现在舷窗外。
亭台楼阁，飞桥连缀。悬池飞瀑，仙岛仙山。一幢幢奇特的楼宇景观，拼接成整个壮美玄妙的东洲城池。
诺里一直把脸贴在窗口，一动不动地看着外面，袁飞白奇怪地在驾驶位上盯着她，他还没见过她能安静老实这么久的，一时有点怕，“你在看什么？”
“外面好大！外面好美呀！”诺里兴奋冲动地转过头，“我能到处转转吗？”
“……你还记得自己是个俘虏吗？”
诺里走到驾驶位旁边，笑着说：“我知道，你没有把我当成俘虏，不然就不会随便让我坐上机甲了。”
“为什么这么觉得？这是你的幻觉。”
“因为你心里知道，你不控制我的话，只要我想，随时都能接管这台机甲。”她站在壮美的城池背景前，抬起眼睛看过来，金色的眼里浮现出两汪蓝色光影……
“你随便来的话，我也不能保证黑杰克的死活哦。”
诺里停住了其他的动作，她恢复正常，“开个玩笑嘛，你怎么这么呆板，一点玩笑都开不得？”
袁飞白看了她半天，“你可能不知道，我们这个地方普遍很讨厌玩笑，我们都很严肃，所以你要是想要过得舒服点，就收敛一些。”
“哦、哦好。”诺里拘禁地点点头。
他们在港口停泊了机甲，严郎之和炎阳先下到浮板上，诺里和袁飞白在后面。一个绿色的身影迅速地跑过来，快得像一阵风，扑到六相祝融号的腿甲上。
“你又把它弄坏了！你根本就不珍惜它！”
炎阳手足无措，“我没有，是因为我们遭遇了袭击……而且这是我的机甲，我的共生体，你怎么比我还心痛？”
对面跑过来的是个女孩，看起来年纪很轻，一大把黑发扎成个丸子头，穿着一身鲜艳的绿色裙装，下摆是几片荷叶的形状。
诺里小声地问旁边的袁飞白：“这是你们的机械师？”
“是呀，不像吗？”
“呃……像，挺像的。”
柳诗抬起头，就看着那个极其惹眼的金发小妞，纯粹的西区的相貌，还有一双很少见的浅金色的眼珠。她就好像看见了一件稀罕的东西，跑过去贴近了仔细打量着她，“哇，你们这回的战利品很丰盛呀！这个是什么？生化义体？还是新式的管家机器人？”
诺里蒙了一下，“不好意思啊，我是个人，而且是个东区人。”
柳诗吓得往后退了两步，“她说话了！虽然带点口音，但是确实是个活的人！”
“真有意思！我不是个活的人，那我是什么呢？”
柳诗显然情商不高，竟然按照心里话实话实说了，“我以为你是个洋娃娃呢，你的模样……有点惊悚，不过是那种漂亮的惊悚。”
诺里用自己擅长的嘲讽腔调说：“真是个包容并蓄的地方，受教了！”
“等一下我给你找一个住的地方。”袁飞白还是那么务实，“不过你要跟我保证，你会表现得正常一些，最好讨喜一些，让长辈喜欢的那种。”
诺里摆烂地说：“我最擅长讨喜了，不信你打听一下，哦对了，你确实也打听不到我们帝都的事。”
袁飞白招招手，示意柳诗走近一些，他们低声商量了一些什么，她扭过头来，用奇异的眼光打量着诺里，然后走过来，“你跟我来吧，你可以暂时跟我住在一起。”
诺里非常迷惑，“你们不是应该把我交出去吗？为什么自己把西联邦的人藏匿下来了？”
柳诗也很迷惑，“你现在不应该感谢我们，然后悄咪咪地庆幸自己的幸运吗？”
“你到底想不想找黑杰克了？”袁飞白又强调了一遍她的目标，“你跟着她走，很快就能看到他了。”
柳诗的身份，是一个专为巡逻小组服务的机械师，诺里不清楚东联邦的岗位是怎么划分的，也不知道这个叫柳诗的年轻机械师，处在什么社会地位。不过她住在一条比较热闹的街道上，周围好多邻居，不像是个遗世独立的精英分子。
“小柳，今天这么早就回家啦？”街边上一个妇人问。
诺里转头去看，发现她有一些年纪了，眼角有许多皱纹，不过皮肤还比较白皙，盘起的黑发里夹着许多银丝，穿着一件暗青色的碎花纹布衫，总之是个风韵犹存的妇人。她也看到了诺里，呆呆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满脸八卦的兴奋，问：“这是啥呀？你们最新研究的东西吗？”
柳诗有点尴尬，模糊地解释了两句，“这是一位客人，外来的流浪机械师。”
她马上正色起来，严肃而专业地对诺里说：“你好，我是职业介绍与劳务派遣中心的负责人，我叫苏络。如果有需求，可以来找我。”
她变脸一样的表现，把诺里整得一愣，还没等回应她，旁边跑过来一个小朋友，斜跨着小书包，虽然是个小男孩，但是梳着两个揪揪，用鲜艳的红缎带扎着，长得也是白白嫩嫩，额心还点着一颗鲜红的标记。
“妈妈，我放学了。”他乖乖地跑到苏络旁边，垂手站在她边上，静静地仰头看着眼前几个大人。
柳诗一看见他，就高兴地打招呼，“小苏苏真乖，等一下姐姐要考你的功课。”
小孩儿被吓得往后缩了一下。
诺里鄙视她，“你真不会聊天呀。”她蹲低下来，掏出一只金属外壳的小甲虫模型，拧紧发条，甲虫的两对薄翅开始快速扇动。
苏柏吓了一跳，哇地一声哭了，泪奔而出，几步跑进家里了，徒留诺里拿着小玩具在原地凌乱。
“……他怎么了？”
柳诗解释说：“哦，我们这里长期受感染区的虫类骚扰，没有人不讨厌虫子的，小孩儿会怕很正常。”
苏络有点担心，“我这个孩子有点太胆小了，而且他太内向了，我一直想跟学校建议，开设一些锻炼胆量的课程。”
柳诗很高兴，“那容易呀，送到我们维修组实习嘛！我们整天那么多清扫工作做不过来，还经常要出外勤，去抢修或者拖回坏在外面的装甲，我们太需要人了。”
诺里都看不下去了，“你做个人吧！他只是个幼崽，怎么能陪你出外勤？”
柳诗满不在乎，“为啥不行呢？我像他那么大的时候，就经常参加外勤实习小组，是个积极分子。”
“那你能平安长这么大还是挺不容易的。”
“哦，也确实出过一些意外。”柳诗脱掉满是油污的手套，拉起袖子，露出自己的右手，从腕部开始，就不是血肉组织了，而是一柄腕骨粗的金属杆，末端连接着一只机械手，手骨、经络、肌肉组织，全部是由金属与乳胶材料组成的。
“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的共生体，它叫柳一手。”
那只机械手竟然自己动了起来，从手心的乳胶区域裂开了一张嘴，用着粗糙的中年大汉嗓音，说着非常俏皮的话，“你好，我是柳一手，也可以叫我留一手，但是不要管我叫第三只手，谢谢。”
诺里还在为眼前魔幻的场景，感觉哑口无言，风中凌乱，就听见苏络由衷地期望：“真希望我的小苏柏以后也能像柳诗一样这么出息。”
“嗯……”诺里最终还是决定什么也不要说了。
柳诗的家是个精巧又美观的小楼，一楼有个半开放式的小厨房和客厅，二楼是间单人小卧室，落地窗通向种满植物的阳光露台。
柳诗打开壁柜的门，从隔板内侧拉出一张单人的折叠床，掏出一只新枕头，还有新床单。
“有时候我姐姐会过来住，不过最近她不会来，你就住在这里好了。”
诺里通过阳台往外张望着，现在是傍晚了，小楼下是一条安静狭窄的小街道，两旁悬挂着许多铁艺装饰，还有小灯珠，虽然说不上华灯初上，也有种静谧之美。
“所以，黑杰克到底在哪？袁飞白说我马上就能见到他的。”
柳诗点点头，“能啊，你想见他的话，我们就出发吧，嗯——差不多也到时间了。”
她们从家里出发，穿过了两条街道，从某户人家的二楼小水池经过，诺里在半路停住脚步，站在一块白石英小高台上往下张望，看见了附近整齐袖珍的街道布局，就像艺术家制作的小模型。远处能望见的一个圆形小广场上，正在聚集起人潮，许多的人从四面八方过来，乘坐着各种形状奇特的飞行器。
“黑杰克在那个地方？”
“是呀。”
诺里开始有点担心了，“你们对他干了什么呀？不会是把他挂在广场上日晒雨淋吧？”
柳诗表现出震惊的样子，“我们又不是魔鬼，怎么可能那样呢？东联邦是个和平民主地方。”
去到小广场上时，人群已经汇集了很多，挤挤挨挨地占满了喷泉水池、小花圃、观光走道和休息区的小藤椅。柳诗带着诺里藏在人群里面，她的右手，即是她的共生体一直隔着手套发出礼貌而滑稽的声音：
“让一让，不好意思请让我们过去。我知道你很挤，但是我闷在皮手套里更挤。”
诺里好奇地问：“你的共生体这个样子，是不是时常让你社死啊？”
“不会呀，它会帮我表达想法，因为我是个比较内向的人。”
“……你是不是对内向这个词有什么误解？”
“他来了。”柳诗忽然变得很严肃，她站直了身体，郑重地望着走进广场中央的人。那明显是个生化人，一身黑袍，穿着整齐，但是露出的部分，都是合金组件拼接的，他的脸部拥有人的五官，坦露着金属的颜色，没有涂装，神情呆板，用电子合成的声音说：“感谢大家来参加今天的思想辩论会。众所周知，我们的敌人——西联邦的邪恶政权一直想要灭绝我们，不久之前还派出了机甲偷袭我们。对于来自敌方政权的驾驶员，我们应该怎么办？”
冲天的怒吼，来自人群，最终汇聚成一句话：“让他们付出代价！让他们害怕！”
诺里被这一波怒吼吓了一跳，赶快拉起兜帽，遮住自己明显有异于其他人的发色。
人群的口号响过后，现场又恢复的寂静，整个广场千人屏息。生化人用冷峻的眼光扫视现场，他死板的面孔中透露出一股权威而冷硬的气质。
“我们在这场战役里，是正义的，最终我们一定会胜利。但是我们也应该知道，无意义的仇恨不会达成伟大的目标，我们真正的敌人，是西联邦武装部队总司令——白蒐为首的极权统治团体，这两个驾驶员只是他们的工具，还有很多与他们一样的人，因为生长在西联邦畸形的环境当中，他们迷失了自己，对正义的理解也被扭曲了，我们应该怎么解放那些底层的人民？”
声若洪钟的口号又响起来：“教育他们！教育他们！”
生化人在广场上巡视着，他满意地点头，“说的对，我们应该教育他们，尽力扭转他们的是非观，让他们从白蒐的掌控里解放出来，重新变回徜徉在阳光下的自由人。”
人群里爆发出海潮一样的赞同声。
诺里悄悄跟旁边的柳诗问：“这个机器人是谁呀？”
“赛先生是我们思想委员会的会长，他负责重大会议的宣传工作。”
“赛先生？”诺里若有所思地看着前头的机器人，看到他，一些问题就随之产生了。比如，是谁制造了他？他为什么能获得跟自然人一样的身份，得到这么多的自然人的拥护与尊重？
白蒂和黑杰克被几个人押送着，走进了广场。诺里的眼光马上凝聚到他们身上。几个月不见，黑杰克几乎没变，不像她想象中那样憔悴，他看起来没有受到折磨，还换过衣服，穿着件风格独特的手工编织衬衫，除了满脸麻了的表情外，竟然很好。
整个会议持续了将近2个小时，说得诺里哈欠连连，包括台上的黑杰克也一样，要不是被义正言辞的口号惊醒，他早就打起呼了。
□□结束了，赛先生最后表示，要把这两个不受教的驾驶员晾在广场上，接受人民大众的教育。人群围拢的圈子缩小了，男女老少，各种人物纷纷上来，进行近距离的批评教育。
黑杰克木着脸，保持着麻了的状态。白蒂还算是教养良好，情绪也温和一些。
“大哥哥，你要好好改造，争取早日重新做人呀。”一个小朋友跑到黑杰克面前，一脸真诚地教育他。
黑杰克瞪起他那双吊梢三白眼，凶巴巴地怒斥：“滚蛋！”
看见最后一个围观的小朋友被他赶跑了，诺里走过去，站到他面前。黑杰克看见的是一个戴着兜帽的人影，毫不客气地开骂了：“滚蛋滚蛋！还没完了？”
“大哥哥，你好凶啊，你这样，我要考虑要不要救你了。”她挑起兜帽，露出下面一双含着笑意的金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