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魂症
所有的随行狙击手都被白司令带走了，整艘飞行器上只剩秘书白芽和白莙，气氛沉闷，两个人也没有任何交谈。
白芽从很小就跟在白司令身边，她虽然没有继承天赋，身体还很弱，但是地位很高，收到所有白氏后裔的尊敬。对比下，白莙简直和她完全相反，像光与影的对立。
“也走了太久了……”白芽瞪着监视器屏幕看了很久，一瞬不瞬地，满脸都是担心，“会不会出了什么意外？”
“能出什么意外？他把训练场的狙击手全带走了，哪怕他打算荡平这个星域终端都够了。”白莙和态度也她完全相反，一点儿都不着急。
“可是……”白芽忽然顿住不说了，她凑近屏幕，仔细端详，兴奋地叫，“他们回来了！快打开登陆舱！”
“好的，秘书官大人。”白莙的语气有淡淡的揶揄和讥讽，他也确认了一眼屏幕，但是没有白芽那么高兴，反而是皱起眉，犹豫着把登陆舱开启了。
白蒐带着全部的狙击手小队回来，中央簇拥着诺里，她穿着全套的拘束套装，头盔、面罩、腕拷、脚镣全都有，被两边的白氏后裔挟持着往前拖动。她根本没有迈步走，而且眼光十分呆滞，整个人跟断线了一样，对外界没有一丝丝的反应。
“找个医疗舱给她。”一踏入飞行器，白蒐就发布了第一个命令。
白芽一低头，就发现了诺里两只手不正常的形状和颜色，大片青紫的淤痕遍布了整只手，手掌严重变形，看起来就像……被巨大的力量硬生生拉断了。
“好、好的。”白芽掉头跑去找医疗舱。
白莙小心地靠近，“只剩下她了？”
白蒐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径自发布了第二条命令：“马上启程。通知最近的前哨站，就说病菌实验室泄露，要求封锁星域终端，近期拒绝一切跃迁机和飞行器靠港。”
他虽然没有回答，但是根据这条命令，白莙差不多也猜到答案了，他犹豫着问：“赖索、夏味、斐尔卓和千佐多零失踪，我们怎么跟学院长姜尚交代？夏味和金氏的关系密切，金莱不可能善罢甘休。”
白蒐沉默着穿过登陆舱，进入驾驶舱室，看着微缩星图上的坐标，“交换生到星域联合学院失踪，我怎么知道发生了什么呢？难道不应该是星域给我们交代吗？”
白莙愣了一下，视线转向舱室入口，“您的意思是说……我们把姜诺里藏起来？可是我们藏不了多久的，姜尚一旦发现，他肯定会发疯呀！帝都里谁都知道，姜尚为了这个前来投奔的后裔掏心掏肺，什么都愿意给她！”
白蒐疲倦地坐进驾驶位，他偏过头轻轻揉弄着眉心中间的皮肤，闭起眼睛，忍受着使用天赋过后的强烈倦怠感，“那又怎么样，姜尚能怎么样？纠集队伍造反吗？他的姜氏有多少人？”
白莙没想到他的回答竟然是这样，听起来就好像……白蒐完全在摆烂，堂堂白司令，竟然耍无赖。
“可是……即使他做不了什么，商务部长、联邦学院的学院长上门来对峙也难看呀。”
白蒐摇摇头，“他不会的，我了解姜尚，他不会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就来找我对峙，那样太轻率了。他一定会做好准备，才会有行动。”
“可是我们为什么要这样？”白莙万分不能理解，“我们和姜尚没有根本性的利益冲突，根本不需要在现在这种时候针锋相对！并且还要牵扯上芮迪亚的势力！为了一个姜诺里，我们在苏尼西涅派和珂罗蒂派之间反复横跳，来回周旋，任何一方知道我们做的事，都会很惹来大麻烦！”
他在慷慨陈词，白蒐却一直很沉静，仿佛不愿多讲，忽然，他侧过头，手掌边缘露出一双眼睛，散发着浅淡的灰白色，“我的衰退期到了，我的视力已经开始退化了。”
白莙愣了很久，好像没听懂，直勾勾地瞪着眼前座位上的人。他心里很明白，视力退化意味着什么，只是一时很难接受事实。
“我的时间不多了，我要在退休之前，把一切不安定因素去除。”
“……这跟姜诺里有什么关系吗？”
白蒐又陷入沉默，他用疲倦的眼光看着星图上虚无的宇宙空间，半晌，迟缓地说：“我们的现状还可以，但是未来堪忧。如果下一次的星盟机甲博览交流会上没有亮眼的成绩，芮迪亚和幻影族会不会下手，开始夺取我们的殖民星系？下一次的虫族战争是什么时候？我们还能经受得起一次超级大规模的星战吗？”
白莙拧起眉，“所以，这些跟姜诺里有关系？”
“对，这些跟她有关，好好地使用夏娃这件武器，是最有可能解决所有难题的一种选项，懂了吗？我必须要把她攥在手心里！不管代价是什么，哪怕跟姜尚翻脸！”
夏味拉扯了半天，想尽办法地把嵌在地上的那条锁链拽断，她崩溃地挣扎了半天，用遍了身边能摸到的一切工具，又砸又扯又磨，直到脖子上摩擦得伤痕累累，终于把连接锁链的扣环弄断了。
等她拖着项圈和锁链冲进内室，就看见了一片狼藉的现场。
到处都是血，还有莫名的黏液，泡着看不清形状也不知道数量的尸体，瑞亚人的，还有……斐尔卓。
千佐多零正从湿黏黏的一大团生物质里把赖索刨出来，他看起来失魂落魄，充满毒菌的溶剂沾到皮肤，已经开始腐蚀他，他的双手和肩颈位置，都爬上一些苍绿色涡旋状的霉菌，失去活性的皮肤开裂，湿润的血渗出。
夏味一时顾不上他，先扑向地上的斐尔卓，他的体温已经温凉了，尸体开始僵硬。夏味手忙脚乱地掏出记忆提取器，她第一次没成功，提取器的尖端被颅骨挡住了。然后她看到了耳侧的弹孔，干脆把提取器顺着那个窟窿刺进大脑，终于剪出了一小块。但是她依旧很不安，小心地收起提取器，走到千佐多零身边，“这样能行吗？记忆提取要在生命体活着的时候进行，我的操作不会有问题吧？”
千佐多零表现很呆滞，他支撑起赖索的半边身体，把2米的壮硕身体抗在肩上。
“她疯了。”千佐多零突兀地说了一句，他脸上木然，但隐约露出一种要决堤的绝望，“她的世界裂开了，碎成很多片，我能感觉到，跟以前她裂开成两个，自己跟自己吵架不一样，她真的疯了……”
夏味小心地靠近，看到他身上黏糊糊的，不知道能不能触碰，手指虚虚地距离他一段距离，“越是现在这种情况，我们越要振作起来呀！只有我们知道诺里的情况，只有我们能救她了！如果我们不行动，白蒐一定会把她带走，藏起来的。没有人知道她的位置，没有人救她了！”
千佐多零眨眨眼，木然地转向夏味，“怎么做？”
感觉他的状态太奇怪了，夏味上下扫视了他一顿，然后发现他身上绿色的粘液团正在透出些褐色的污渍，她抹了一把，手指上都是血迹。
“千佐多零，你……你中枪了！你没有感觉的吗？”夏味惊愕地问，一边看着几个弹孔还在流出细细的血渍。
千佐多零呆滞地低下头，用粗粝的手指头挖进弹孔，把高速子弹抠出来，也把原本细小的弹孔挖成一个血洞。
夏味吓得大叫，“哎哎？不要哇！你不要动了，而且有的是贯穿伤！你……”她左右看了看，找到正在角落里装死的青原姬，“你还没走哇？”
青原姬一脸郁卒的表情，不愿意面对她。“求求了，放过我吧！我这辈子就勇敢了这一次，真的……真的用尽了一辈子的勇气了。现在搞成这样，我真想穿越时空回去，坚决不参与这一堆破事。”
夏味眨眨眼睛，“你这样就没有意思了嘛，反正帮都帮了，干嘛不体面一点，帮到底嘛。”
青原姬一阵窒息的沉默，“卡米尔死了。你知道他是什么背景来历吗？”
“我知道啊，他是一个金眼瑞亚人，还是个属地领主嘛。”
“他不光是个属地领主，他是珂罗蒂派的王——费舍尔的侄子，所以他是珂罗蒂派王下最大属地领主。”
夏味咂摸了一下她说的内容，“哦……我知道了。”
青原姬叹气，“你不知道。珂罗蒂派本身就是残忍又暴戾的种族，费舍尔不是好惹的，他知道了侄子莫名其妙死在星域，一定马上杀过来。如果他知道了我们是始作俑者……我不敢想象会怎么样。”
没想到这段经历背后还有这么复杂的故事，夏味拧着眉想了半天，“反正……就算费舍尔真的来调查，那卡米尔是诺里弄死的，诺里又被白司令接走了……实际上是掳走的，反正费舍尔要报仇，也是去找白蒐啊。”
青原姬又长长叹了口气，“你太不了解费舍尔，也太不了解珂罗蒂派了！光是你们同诺里一样，都是蓝星人，他就不会放过你们。要是他调查到，卡米尔死的时候，我也在现场，我也完蛋了。”
“那我们马上跑路不就完了嘛！大不了你跟我们一起跑。”
“你能叫来一艘跃迁机吗？还是你有开飞行器的朋友来接你？我们怎么跑啊？”
现在，夏味终于意识到问题的关键在哪里了。她倒抽一口气，发出嘶的一声，“……确实，我们现在被困在这里了，除非能找到宇宙电话，不然联系不到外面。”
白蒐这次是偷偷出行的，他回到北海港，就开始穿兜帽，从头到脚遮挡住自己。随行的所有人都穿着同样的黑色披风和兜帽，整支小队显得非常神秘惹眼。
白莙落在后面，有点摸不着头脑，“我们这样……不是更惹人注意吗？我们现在的目的不是不要引起关注吗？”
白蒐率领着队伍走在最前面，背着身回答：“只要不会有消息传到姜尚耳朵里，说我们偷偷摸摸疑似从跃迁机上下来，我是无所谓有没有人看到。”
“你打算把她藏在哪里？”
白蒐稍稍停顿一下，然后对身边的白芽吩咐：“你去组织一个医疗研究小组，低调一点，不要声张，尽量在白氏内部寻找人选。地点就定在丘英的牢房旁边。”
白芽有点犹豫，“可是我们内部的医疗官，普遍不擅长研究……”
“她又没受多重的伤，医疗舱就能治得好她，关键是她现在跟傻掉了一样，一句话也不说，要找个好的心理医生，她之前是不是有自己的医生？”
“她是学院的学生，一般心理问题都是学院自己的老师负责，那就应该是宁凝.柔丝。”
白蒐简短地思考了一番，摇摇头，“她不行，学院的老师都是姜尚聘用，跟他有密切的关系，去另外找一个来。”
“可是……宁凝是最好的，不然姜尚也不会找她到学院负责心理辅导。现在让我去另外找一个……”
白蒐叹了口气，“把白茗叫过来，还有……把白荧也找来。”
这次白芽迟疑了很久，“您确定吗？”
“那不然呢？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白茗听到了召见，没有什么反应，但是她在走出小院时，看见了一个有些佝偻的身影，从后院的方向走来。白茗分辨了一会儿，认出了对方是谁，皱起眉，用厌弃的眼光问：“你还活着呢？”
对方听到她的问候，转过脸，他的皮肤苍白得不正常，像刷了一层粗糙的粉，在微弱的阳光下，露出一些狰狞的血丝。白荧今年已经年过40了，跟白蒐差不多，他不光没有天赋，甚至身体差得很，成长阶段一直多灾多病，但是他在家族中的身份很复杂。
简单地说，他是个鹭派。白氏主要分成两派：鹫派和鹭派。两派的分歧在于未来的发展方向。鹫派更信奉艰苦的训练，认为童子军训练场才是正道。鹭派喜欢研究身体改造和遗传天赋，说白了就是人体实验。
两派常年互相斗争，一直到现任白司令白蒐上台，争斗结束了，因为他是个彻底的鹫派。此后白荧就带着他的实验室退居二线，资源提供和研究拨款都少了很多，实验室常年处在半死不活的状态里。
“这个变态为什么在这里？”白茗对待这位长辈一点都不客气，上来就质问白蒐。
“有任务交给你……你们。”白蒐打量着眼前一向没有交集的两个人，先看向白茗，“我要你去……保护一个人。”
白茗没有意外，“保护任务？对方是谁？星盟盟友？”
白蒐又看向白荧，“他的研究对象。”
这下，白茗十分意外了，“什么东西？他的研究对象，最后都被他祸祸死了，我怎么保护？”
“你只要看着她别让她跑了，别的不需要你管。”白蒐又转向白荧，“我要你仔细地研究她，把她身上的所有秘密解开，只要保证她活着，有正常清醒的意识，别的随便你。”
白荧也很迷惑，“我的研究对象很少有活人，即使有，也是弃婴，从来没人要求过要保证研究对象活着，这有点为难我了家主大人。”
白蒐看了看他，挥挥手禀退了白茗，“你先回去吧，一会儿白芽把人送到实验室。”
白茗莫名其妙地离开。
“你听说过夏娃吗？”
白荧愣了一下，“夏娃？是当初那个伊甸园计划里的夏娃吗？那不就是一个笑话吗？当初我以为就是一个骗经费的玩意儿呢。”
“我找到夏娃了。”白蒐打量着他惊愕的表情，稍微压低了声音，“但是她目前状态比较糟糕，她不说话，也没有反应，就好像封闭了一切的感知，沉浸在自己的内部世界里。”
“您确定是夏娃吗？”白荧还是无法相信，“当年的伊甸园项目没有任何成果物，她是怎么来的？负责项目的专家都去世了，留下的实验记录就是一坨翔，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她是夏娃。而且……光是从可行性推断，夏娃根本不可能存在！这种笼统又科幻的要求，怎么制作？30亿个碱基对逐一拼图吗？”
白蒐被他吵得头痛，抬抬手示意他闭嘴，“我没有什么过分的要求，白荧，你眼前只要让她恢复神智，开口说话就行。别的你随意，我不管你怎么对待她，只要她活着，我可以提供所有支持，还让白茗配合你。”
白莙和白芽两个人，把穿着过大的披风兜帽的诺里带出来，从黑色的兜帽边缘露出几缕金色阳光一样的发丝。白荧绕到正面，看着传说里的夏娃，当时感觉口腔里的唾液分泌都加速了，灰白浑浊的眼睛凝视着那张纯洁的面孔，不自觉挂起笑意，“这张脸倒确实跟伊甸园计划书里的一样，当初的几个模拟形象我都记得，这是最漂亮的那个。”
白茗从办公室出来，一时漫无目的站在街上，看着往来匆匆的中央广场，她失神了片刻，觉得一切都很失真。自从醒来失去了一年的记忆，什么东西空了一块，她和周围的人与事都产生了断层，好像独自活在一个错位的时空里。
视讯器滴滴作响，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白茗看着屏幕上的名字，是贝尔夫人，她约在星图见面。
星图整个重新装潢过，格局都变了，白茗一进门就左右张望，感慨整个帝都没有一个熟悉的地方了。
贝尔选择了一个较隐蔽的卡座，她先到了几分钟，要了一壶热咖啡。
白茗把自己摔进卡座对面的座位里，坐姿也很狂野，“您想说什么啊母亲大人？还整得挺正式。”
“我打算回西洛斯家，”贝尔直奔主题，“我想问问，你想跟我一起回去吗？”
白茗完全愣住，根本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回去西洛斯家？为什么？您……守寡守了这么多年，也没提过要回家，为什么是现在？而且……西洛斯家族的黑寡妇是很出名，但是她们都在外面自立门户，没有一个寡妇回西洛斯的呀！”
贝尔思考了一下，似乎在考虑该怎么回答，“我知道，你在白氏虽然过得不太顺心，但是毕竟是训练场第一名出来的，还是有相当多的资源倾斜，现在让你跟我走，你可能不太愿意。”
“我跟你走？”白茗皱起眉，“我不是西洛斯，我怎么跟你走？白蒐再讨厌我，我也姓白呀，他不可能同意我现在改姓西洛斯的！”
贝尔沉默下来，她垂下头，看着一尘不染的桌面，“我知道了，你不想走，我可以自己回去。我只是想告诉你，你不需要担心我，西洛斯家会庇护我的。如果……你以后有什么麻烦，也可以来找我。”
白茗摸不着头脑，诧异地瞪了她半天，“你在说什么东西，我怎么听不懂啊？”
贝尔忽然抓住她的手腕，紧紧地攥在手心，情绪激动起来，“白茗，你只要记住两点：一是白蒐不值得相信，要堤防他。二是不用为我担心，我能保护自己。”
白茗被她吓了一跳，后仰着身体，“好、好的……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还有……谁也不要相信，包括白蒂！你现在只能相信自己。”
这一场谈话，不光没有解决白茗的疑惑，还给她添了更多的谜题，让她茫茫然走出星图的时候，都还是失魂落魄的。
忽然，一股力量扯住了白茗，把她拉进小巷子里，也暂时让她警醒过来。白茗抬起头，看见了一张陌生的面孔，对方穿着有点潦草，披散着一头凌乱的短发，黑色的头发隐隐散发出一种深蓝色，衬得他十分苍白，有一种少见阳光的阴郁。但他神情凌厉，隐含怨怒，眉眼之间锋芒毕露，逮着了白茗就开始质问：
“倒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你什么都不说清楚，留下一句话就要我滚开？！”
“……你是谁呀？我认识你吗？”白茗愣愣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