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尔赛
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真的娶了别人。
谢扶桑坐在一颗胡杨树下,仰头看着蓝天上零星飞过的几只黑鸟,不知不觉思绪早已游离。
眼眶不知怎的生了些湿意,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她垂头喃喃道:“罢了,若真是那样,也都是天意。”
余光突然瞥见了一双黑色长靴,谢扶桑抬眸向上看去,是看送她的那名且勒女子卓雅。
卓雅手中拿着水囊和一些饼子和肉干,见谢扶桑终于回过了神来,她抬手将手里的东西递给了在树下屈膝坐着的姑娘。
“吃点东西吧。为了赶路,我们带的大都是干粮,你再忍忍,再过三日到了克尔赛,我便去集市上多给你买些好吃的东西。”
谢扶桑接过她手里的东西,一言不发,拿着饼子啃了起来。
三日后,克尔赛城。
呼台架着马车一进城,便察觉到了异样。
城内空空荡荡,家家户户紧闭大门,街道上竟一位小贩也没有,入目尽是破败的黄土屋,克尔赛好似荒弃有一段时日了。
呼台是看送谢扶桑的那名男子,见到城中的情形不禁低呼了句:“这是怎么回事?吉尔赛怎会变成这样?”
吉尔赛虽夹在乌氏和托勒之间,常常燃起战争,但因其是西方各邦东往大凉的要塞,货物流通方便,战后的恢复力也是极强,就算前段时间这里又爆发了动乱,也不可能会如此破败。
乌雅早已打开了车窗,略探些头打量着城中的景象。
眼前断壁残垣、荒败不堪的画面尽数涌进了乌雅的眸中,片刻后化作了浓浓的忧愁凝聚在了眉间。
“吉尔赛本是乌氏和托勒争相抢夺的小城,有时可能属于乌氏,也可能在一夕之间成了托勒的属城,可如今竟成了两国均不管的地带,任由这里战火纷飞,消息闭塞。”
乌雅的语声越来越沉重,“这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
乌氏王城。
一望无际的金黄色高大土质城墙,将整片阿什津克山脉下的绿洲尽数圈入囊中。
城墙内,大大小小的房屋交错矗立,数不清的宽道、小径将整个王城切割的七零八碎,若从远处的空中看,乌氏王城的路况排布如同黑夜里杂乱无章的点点繁星,似是毫无规律可言,毫无章法的城内布防让周围一些贪婪乌氏领土的邻邦望而却步。
几百年来,从未有一个异邦成功占领过乌氏王城。
乌氏王室中人所生活的王庭位于王城的最北边,背靠呈东西分布、高大巍峨的阿什津克山脉,地理位置优渥安逸无比。
托一代代乌氏王留下的福,乌氏王庭如今已是无比富丽堂皇,一砖一瓦都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璀璨的金光。
扑通一声,一名五官深邃的中年男人被人狠狠一脚揣在了膝盖上,两腿剧烈疼痛无比,让他不由得猛向前跪在了殿内铺着的洁白柔软的羊毛毯上。
他抬头看向高坐在殿内王椅上的年轻少年,腥红着眼朝他狠狠呸了声,随后嘴里恶狠狠地又骂了句脏话。
此人正是乌氏王乌达厉,确切的说,应该是两月前被人赶下王座的乌氏前任君王。
方才带乌达厉上殿的一名乌氏侍卫,见状又狠狠踹了他一脚,吼道:“老实点!”
王椅上的年轻少年身着一身黑色鎏金束袖锦袍,同殿中正跪着的乌达厉相比,他身上的着装倒是有些中原风。
少年的五官出落得越发凌厉,眉眼间也被打磨的多了些狠色,一如他背后雕刻着的那只紧紧盯着前方、眼神凶狠锐利、威风凛凛的狼王。
少年一手摩搓着王椅扶手上的图腾纹路,冷睨着殿内正跪着的、他那个已经不成人形的王叔。
乌达厉身上褐色的锦袍已经被鲜血染浸成了隐隐发亮的墨黑色,与他面上粗狂光滑、没一丝伤痕的面庞相比,他的身躯显得瘦弱不堪。
似乎只有一个瘦弱的骨架支撑着宽大的衣袍,视线下移,他膝盖下洁白的羊毛毯已经被染成了一片黑红。
“他挨了多少刀了?”
少年冷声问向站在乌达厉身边的王庭侍卫。
侍卫右臂贴在左胸,弯腰恭敬答道:“回王上,一共割了六百零三刀,因一直要吊着他的命,行刑的时间间隔长了些。”
王椅上的少年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瞥了眼乌达厉面上苍白青灰的脸色,似乎有些遗憾:“想不到当年叱咤王庭的王叔,如今才挨了六百刀,便已经要奄奄一息了。”
室内霎时响起了乌达厉沙哑的怒吼:“当年老子就该亲手宰了你!”
他还要再说些什么,背上一痛,五脏六腑受到巨力挤压,似是要向前冲出胸腔,他被侍卫一脚猛踹,狠狠趴在了地上,口中顿时涌上一股恶心的咸腥,一口暗红的鲜血猝不及防地喷了出来,染得羊毛毯上星星点点一片血红。
乌达厉此刻已虚弱不堪,他趴在地上挣扎了半响,终于拼尽全力,勉强用手将上身撑离了地面。
乌达厉用舌头狠狠扫了扫口腔,随后“呸!”的一声,将方才因猛地狠狠磕在地上时,咬破口腔渗出的血又吐了出来。
黑袍少年冷睨了他片刻,眸底渗出暗沉沉的恶心厌恶,似乎在看草原上一只早已腐烂多日的老狼。
“以后不用再费心思留着他的命了,将他身上剩余的肉一刀刀全部割下来喂后山的狼。”少年顿了顿,又加了句:“尤其是他的脸,让人看到就觉得无比恶心。”
少年起身朝后门走去,快走出殿内时又突然顿住,空旷又凄厉的殿内又响起了少年淡然又冰冷的声音:“对了,记得削干净些。”
话音一出,乌达厉在身后拼命挣扎反抗的声音又猛烈了一瞬,他还想再骂些什么,下一刻嘴里闪涌出锥心的疼痛,无数鲜血喷涌而来,侍卫伸手粗暴地将他嘴里那团血糊糊的东西拿了出来,随后松开了狠捏着他脸颊的左手,拖着他便往后山走去。
殿外后廊上,少年仰头静默地看着乌氏王庭上方的天空。
碧空如洗,云卷云舒,湛蓝的天空干净的不夹杂一丝罪恶痛苦,似乎每一副堪比世外桃源的美丽画景都在无声讽刺着他脚下这座曾染遍鲜血的王庭。
身后如恶鬼般凄厉的声音终于消失,耳边只于盛夏的鸟鸣和微弱的风声,少年缓缓闭上双眸,萦绕在眼前那副折磨了他多年的画面终于渐渐消散。
他的母亲,纳罕王妃的在天之灵,应该为他亲手报了仇、一雪前耻而感到欣慰吧。
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少年敏锐地睁开了双眸,看向了来人——他的一名贴身侍卫舒叒。
舒叒走进少年身边,低语说了句:“上京那边传来的消息,谢姑娘失踪了……”
吉尔塞情况有变,乌雅被迫搁置了修整的计划,命令呼台不要停留,快些离开此城,直接向乌氏驶去。
然而就像忽然而至的盛夏倾盆暴雨一般,命运的齿轮缓缓转动,突然便在磨难的精微关键处按下了暂停键,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马车向西城门驶去,在城中一条半荒废的主街道上被迫停下。
乌雅掀开车帘抬眸去看发生了什么。
被轻薄的黄沙遮盖的石板路上,前方赫然站着十几名手持弯刀,身着布衣的盗匪。
只是他们手里的刀大小形状均是一模一样,互相之间站的位置似也有规律可循,看样子不像是因饥饿被迫为匪盗的平民,倒更像是一些流窜至此的逃兵。
为首的一人身材很是魁梧,浓眉细眼,方黑脸,络腮胡,长的很有凶气,待看到车中有女人后,他高吼了一句:“弟兄们!连人带车全部拿下!”
呼台将手中的马鞭扔给了乌雅:“我在前方开路,你待会儿找准时机架着马车快速冲过去。”
话音未落,呼台便一把抽出自己腰侧的弯刀,直奔那些盗匪身后阻拦道路的拒马而去。
呼台疾跑几步,借着路边一个废弃的木质摊子,凌空跃起,稳稳落在了拒马的前方。
几乎没给那些盗匪一丝一毫的反应时间,呼台立刻转过身,一脚正踹,将拒马踹向了那些盗匪身上。
盗匪的阵型瞬间被打乱,呼台冲马车高和一声:“快走!”
骏马带着疾风瞬间向前飞驰而去,惊得盗匪纷纷躲至一旁,但盗匪的那个首领,明显见过大阵仗,并未因此有过太大慌乱,反而两眼直直盯着马车,似是要找时机,同呼台一样,在马车疾驰过来时,一举跃上马车。
呼台显然也发现了那名匪盗的意图,拿起弯刀便去与他撕打,使他被迫分神不去打马车里人的注意。
马车在众匪右侧疾驰而过,路过正在与几个匪众撕打脱不开身的呼台身旁时,乌雅举着马鞭的手微微一顿,似是有些犹疑,不过也紧紧只有一瞬,乌雅很快便狠下决心,急急打马向前方飞驰而去。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追上去!”
盗匪头目在与呼台激烈撕打中,硬生生挤出一句。
随后四五名匪徒如狗皮膏药一般,飞奔着向马车涌去。
吉尔赛的道路分布似乎有些复杂,乌雅未来得及看地图,只凭着本能反应,架着马车七拐八拐向前冲,不久后闯进了一条死巷。
乌雅看着前方两米高的土墙,和身后已经追上来的几个粘人土匪,情急之下蹦出了一句且勒脏话。
一瞬不到,乌雅便丢了手中的马鞭,闯进车内,一把拉住谢扶桑的手臂:“快!跟我走!”
常年被战火侵扰荼毒的城池里的匪众向来残忍粗暴,更何况是这种未经礼仪教化的小城,决不能让谢扶桑落在这群人手里。
乌雅随手扯过一个镂空的马凳,将它置于土墙之下:“站上去,翻过墙,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先躲起来,我将他们处理完了,便找机会寻你。”
谢扶桑看了一眼身后凶神恶煞的几个匪盗,“那你——”
罢了,总归她也帮不上什么忙,为了防止她逃跑,她原本贴身携带的一些迷药也早在上京便被乌雅销毁了。
谢扶桑被乌雅半举抱着,攀上了土墙,随后认命般闭着眼睛跳了下去,不待她迟疑,便忍着腿上的震痛,快步向前跑去。
她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她究竟跑到了哪个街道上,不过半空中倒是有了几缕袅袅炊烟。
有人家!那么便说明吉尔赛并非是完全被匪盗控制后的死城,一切就都还是有希望的。
谢扶桑如坠冰窟的心似乎开始泛起了几丝温暖的希望。
那些盗匪已经被她甩的很远了,见身后没人跟着,谢扶桑这才松了一口气,连忙擦了擦满额头的大汗,开始警惕地沿着路边找地方去躲避。
同刚入吉尔赛所见到的破败不堪的黄土屋相比,眼前这条街上的房屋似乎更为完整一些,多了些人气,就连建筑材料也见到了石头和木头。
若仔细瞧,似乎还有几家尚在营业的店铺,这城东边都乱套了,城西如今竟还有店铺在营业?
谢扶桑眉眼快速扫着路两侧的房屋,视线最后定格在了一个装潢简朴的小店。
她方才看了,这店铺的小窗上夹着一个破败的信封,似是一个送信的店铺。
店门紧闭,不知是否还有人在。
她上前敲了敲门,未几,店门便被人自里面打开了一条细缝。
是一名六七十岁的老者。
老人打量了她几眼,冷声问道:“送信?”
谢扶桑点了点头,老者随即将门推开了些,侧过身,示意她先进来。
房门随即又被合上,遮去了大片燥热的阳光,老人略有些苍老的声音传了进来:“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只要出了吉尔赛城,不论距离多远,都是十金为本,一字一金继续往上加。”
“你可想好了,传几个字?传至哪里?”
没想到这里竟能送信,谢扶桑心底涌上了几分希望,不假思索道:“大凉上京城江府,只传五个字——在吉尔赛城。”
老者拿出一块薄木板,握着一柄刻刀便要往上面刻字。
“等等。”
老人抬起浑浊的眸,瞥向谢扶桑问道:“怎么了?”老人握着刻刀的手悄无声息地紧了紧,眸中似乎多了几分紧张。
谢扶桑呼吸突然急促了起来,犹豫片刻,她低声道:“还是传给上京的谢府吧,内容不变。”
她如今这副狼狈模样,实在不想让江宴第一个看到。
老者顿时微松一口气,颔首应下,攥着刻刀在木板上雕刻了起来,木屑在木桌上簌簌纷飞,老者开口缓缓解释:“如今笔墨太贵,城内十分紧缺,只能用木板代替了。”
谢扶桑点了点头,摸出了怀中一块被她暖的温热的物什——江宴自哈日乌拉回府后,送她的那枚黑色透亮的玉佩。
方才被匪众追赶,为了赶快逃命,她并未来得及从包裹里翻出那些细软带在身上,她素日又很少带华丽的配饰之物,如今身上唯有两件值钱的东西。
具是江宴送她的,一件是那枚黑色玉佩,另一件是他送她的木簪。
簪子在大凉是丈夫才能送给心爱妻子的物什,这算是江宴与她心照不宣的定情信物,如果非要割舍一个的话——
谢扶桑将怀中的玉佩掏了出来,有些不舍地又看了一眼那枚玉佩,随后终于下定决心将玉佩轻轻放置在了桌子上,她开口说:“这玉佩的质地和雕刻技艺、纹路具是上佳,抵扣送信的钱应绰绰有余了。”
老者随意瞥了一眼,随意“嗯”了声,便继续低头纂刻文字,似乎并未在意那玉佩究竟值多少钱财,“行了,这信我会找人很快送过去的,你快些离开吧,免得将那些乱军引了过来。我一把年纪了,还想再多活些日子。”
谢扶桑无措地点了点头,轻轻打开门,走了出去。
她走在石板路上,抬眸向前去看,这条路算不得宽,但是因为街道上没有一个小贩,道路两侧的户牖紧闭,显得格外空旷冷清。
可即便如此空旷,处处都有空置的房屋,她也不知自己该去哪里,如同一簇无根漂泊的浮萍,似乎有许多河流深潭供她漂浮,又似乎哪里都没法让她慌乱的心得到安稳,好似随时随刻都能被一簇极小的浪花卷入水底。
她手中紧紧攥着江宴送她的那根坠有狼牙的木簪,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她内心多些安稳真实感。
耳边传来细微的脚步声,谢扶桑还未来得及转头去看来人是否是乌雅,颈间便猛然一痛,意识迅速深藏,她直接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