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约者
一大清早,天刚蒙蒙亮,当嘉陵还躺在榻上、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的时候,宫门口便传来一阵铿锵有力的敲门声,混着一个中气十足的年轻男子的声音:“殿下!殿下!”
仔细听,还能听见他身边纯纯嘴里的念叨:“公子再等等”、“殿下最近劳累现在还没醒”之类的话,可惜都被此人当做耳旁风。
只见来人生的一双剑眉星目,长发高高束起在脑后,一身银白色轻甲,一副十足的年轻武将打扮:“殿下!稚云来看你了!稚云已经很久都没有见过殿下了!殿……”
话未说完,他敲门的手忽然被另一只手牢牢抓住,宋稚云使劲一挣,竟然未能挣脱。
他抬眼一看,惊恐万状地望着面前眉目清秀、神色冷淡的白衣公子道:“怎么又是你!”
“她已经说了,殿下还未起,你晚点再来。”
宋稚云一听,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和本将军说话竟敢用你?殿下起没起,我亲自看看不就知道了,还轮得着你来告诉本将军?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可惜鸢凝不会翻白眼,若是他会,此刻怕不是早已一个白眼翻到天上去了。他望着这位浑身似乎有使不完劲的男子,道:“天都骑士。”
“天都?骑士?!”
宋稚云一听哈哈大笑:“你要是天都骑士,那我就是天王老子。”
鸢凝也不说话,只轻轻掀开一点上衣,露出那隐隐约约结痂的伤口。
年轻武将望见他胸口的疤,有些许动摇:“你少来这套,这么些年我为大殿下受的伤不说有一百,也有好几十了。谁心口上还没点疤了?”说罢便掀开铠甲、准备脱掉上衣。
“都给我把衣服穿上!”
寝殿的门开了一道小缝,嘉陵带着鼻音的怒喝从门缝里传来,她一声吼完,又将寝殿的门狠狠一关:“天王老子来了,也要等我睡完这一觉!”
门外此时留下两个衣衫不整的年轻男人,宋稚云讪讪望了鸢凝一眼,而鸢凝依旧是一副处世不惊的样子望着别处。
纯纯搬来一张长板凳,宋稚云便和鸢凝各坐一端,只是两人之间仿佛隔着条银河般宽阔的区域。
“喂,你到底是什么人?”
鸢凝看都没看他一眼。
“行,你不说我说,待会你听了我的名号,可抓紧点别从这凳子上吓掉下去。”
“鄙人便是大殿下的骠骑大将军,当今筑国十二钉武学大家宋承之子,宋稚云。名下有左右骑精兵各数十万,兼田州、梧州、棱州、恪州四州之统领。”
说完这些他有些神秘地顿了顿,接着道:“同时,也是当今大殿下的婚约人。”
鸢凝忽然看了他一眼,这还是他喋喋不休这么久,鸢凝头一次看他的时间超过三秒。
见这最后一句话似有奇效,骠骑大将军瞬间得意起来:“也就是说,如今不论你再如何纠缠在殿下身侧,有些事情,也不会发生什么实质上的改变。”
宋稚云说完,发现鸢凝的眼神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以为他终于认清了现状,便得意了好久。可他这阵宝贵的沉默,只大约维持了四五盏茶功夫,之后便又浑身不自在起来:“喂,我说了这么多,你好歹也报个名字吧?难不成你就喜欢我喂喂喂地叫你?”
“李折鸢。”
没想到鸢凝会一下报出这个名字,就连远处的纯纯也吃了一惊,更别提那位四州之统领、大公主的未婚夫了。
宋稚云一听“李折鸢”三个字,先是如同一尊石像般定住,接着一口气越喘越急,像是万年不败的将领,打了一场阴沟里翻船的败仗一般,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他娘的!”
“怎么是你?你没死?你怎么回来的?”
宋稚云用了“回来”这个词,说明他也和他姐姐宋稚霜一样,对于那段往事颇为了解。
“喂,难道你真的成了殿下的天都骑士?”
鸢凝点头。
“那你的骑士冠呢?”
鸢凝一怔:“什么骑士冠?”
宋稚云即刻从鼻子里嗤地冷笑一声:“连骑士冠是什么都不知道,还说自己是?殿下怎会留你这般不靠谱之人在身侧?”
“我离宫隐姓埋名百年,宫里后来的规矩,并不知晓。”
“规矩都不知道,还想保护大殿下?我看未必是你保护殿下,是殿下还得跟几百年前一样跟你屁股后面保护你吧?”
他这句话一出,鸢凝眉宇间隐约便有了怒意:“你不信便罢了。”说完猛地从板凳上站起来,突然失去重量平衡的宋稚云一个不稳,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幸好他武功不弱,一个马步牢牢扎住。
“他娘的,你这人是不是有毛病?我告诉你,见冠如见人,骑士没有冠,便算不得骑士!”
鸢凝望着得面前意洋洋的青年将军,眉头紧锁:“你……”
吱呀一声,寝殿门此时又忽然打开,嘉陵满脸怒意地站在门口,朝着鸢凝叮铃一声扔出一样东西,他匆忙接住,那是一只造型奇特,用鎏金打造的男子发冠。
“戴上。”
嘉陵一身白衣胜雪,鸢凝亦是一身白衣如玉,他戴上那顶冠后,便条件反射般又对着嘉陵行了一个旧公主礼。初升的旭日刚好映在金冠上,整个场面有如画中一般,看得宋稚云不由得呆呆张开了嘴。
“这个……公主跪礼,是很久之前我已经废除了的,你若是……算了,你若是习惯了,留着这个习惯便是。”嘉陵苦笑了笑。
鸢凝行了一礼后起身,而他身后的宋稚云则又跪了下去:“骠骑将军宋稚云,参见大殿下!”
嘉陵一挥手:“早。”
“……早?”宋稚云难以置信地望着她,然后便接受了现实:“大……大殿下也早。”
嘉陵此时已简装收拾完毕,纯纯跟在她身后,于小年此时也急忙从厢房里跑出来,一边跑一边嘴里叼着块大饼,手还在给扣着上衣扣子:“要出门了?”
鸢凝便也一声不吭,戴着那顶金冠,跟在三人身后。
“稚云,最近那几仗打得相当不错,不知昭昭可还听话?帮上什么忙没有?”嘉陵从于小年的嘴上揪下一小块他还未沾染到的饼,一边嚼一边问地上的人。
“回殿下,这几仗能赢,还多亏我父亲的教导和昭昭殿下的相助,稚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将领而已。”
“好。”嘉陵那口饼嚼完,又从纯纯那接过一壶水,闷了几大口:“那便太好了。最近凌阳藩国不知为何似乎又进入了活跃期,我怀疑和最近闹得风风火火的纪家军有关,还有恪州边陲几个小城也不甚太平。近几年国库还算充盈,过几日慕慕也差不多能出关了,你有任何难处,只管传信与我。先起来吧。”
“是。”可宋稚云依旧跪在地上:“殿下,那我们的婚……”
“宋将军办事一向出色,从来不浑浑噩噩,我很是欣慰。走吧纯纯。”
宋稚云闻言从地上一蹦而起:“殿下要去哪里?稚云愿一同前往!”
“不必不必,我们一行四人足够了。”
有鸢凝在,嘉陵实在是不想带着这位,可宋稚云一看就有丰富的纠缠经验,他扑通一声双膝跪地,恸声道:“殿下!之前奇水镇那次,若不是姐姐告诉我,稚云都不知道殿下竟遭遇了如此险情!眼下稚云正好休战告假,若是还不能陪在殿下身旁,殿下这次再出个什么意外,我宋稚云便是顷刻肝脑涂地、碎尸万段,也万死不辞其咎!”
不愧是骠骑将军、四州之首,嘉陵听着他一番感天动地的发言,只觉头皮发麻。忽然宋稚云身子一瘫,如被狠心郎君抛弃的小妻子一般歪在地上,放声号啕:“大殿下!这次不管你是上刀山还是下火海,请一定带着我!一定!求您了!”
嘉陵放眼望去,鸢凝在一旁冷眼瞧着,于小年看戏般津津有味地吃着饼,眼前一黑:“别嚎了!再嚎就不带你了。”
宋稚云闻言又是一蹦而起:“好。”说罢理了理发冠,整了整银甲,“咳咳”两声,硬是走到嘉陵和鸢凝之间站着,“大殿下,我们去哪?”
“南陵卫。”
一言毕,在场其他所有人,都好似同一时间被天雷狠狠劈了一般,愣在原地。见只有自己还在自顾自往前走,嘉陵补充道:“我又不进去,就在外面看看。而且去南陵卫之前,还得先去一个地方,见一个人。”
“去哪里?又要见谁?”
“小年,你带路,我们先去那个桥洞底下,我倒要看看,谁人胆敢毒害我的小公子。”
于小年听见此话便也抬脚跟上,望了一眼仍然愣在原地的鸢凝:“公子?”
“殿下的身份,去南陵卫,一旦暴露,过于危险。”他在原地遥遥望着嘉陵,眼神里写满担忧。
宋稚云一听冷哼一声:“我们殿下嘉陵这张脸在外用了几百年,也不曾暴露,更何况,就算暴露了,有我宋稚云在殿下身侧,歹人能奈我何?李折鸢,你不也是武学十二钉的后人,怎地如小妇人这般畏畏缩缩,胆小怕事?”
鸢凝望着低头整理衣服的嘉陵,声音里带着哀求:“殿下……”
“好啦好啦。”嘉陵苦笑一声,折回宫中,拉起鸢凝的双手道:“我不去南陵卫,只去见一见那个丐女,这总行了吧?”
这种场景,对于小年来说早已习惯,可一直以大公主未婚夫自居的宋稚云,却是头一次见识。
望着面前的两人,似亲人又似恋人般拉着手站在一起,他心中像是打翻了千年陈醋,便也不甘心地折回去,却又不好意思去碰嘉陵的手,只能恨得一边咬牙,一边单膝跪下:“殿下,时候不早了,我们还是早去早回吧!”
“好。”
嘉陵听了他的话,很自然地放下鸢凝的手,却没发现他正以一种刺骨寒冷的眼神,狠狠剜了一眼青年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