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4 章
庄默来不及赶上，她最后看见的只有十一的背影。
以及，一地的月光。
*
“好久不见了。”十一独自站在井前，喃喃自语。
她随身坐在井边，靠着井石壁。
“好久了呀。”十一扭过头拍了拍井壁，眼角挂着些泪。
“不是我不想帮忙，也不是我胆小，只是你也知道，太多人死在那场火里。”
“整个万福镇已经承不起，再一次的打击了。”
“她们好不容易才活过来，让她们…好好活着好吗？”
“我知道你有怨气，所以连年的大雪，我知道你苦，所以地里种不出庄稼。”
“我知道你含冤，知道井底白骨遍地，但这不是她们的错不是吗？”
“她们同你一样，没被当作人看过，被推来推去，命从来由不得自己。”
“给她们一个机会吧，让她们安安稳稳的多活两年，过人过的日子。”
“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我向你许诺，百年之后，定然有人来化解你的冤屈，定然有人将真相大白于天下。”
井水似乎有异动，一层一层打着漩，不断吸收着四处的光。
“我有赌注的。”
十一笑了笑，眉眼弯弯，她笑起来很好看，只是很少有人这样称赞她，久而久之她自己都忘记了。
“我赌上我的全部魂灵，以及往后生世转圜，我将陪伴你，在这方寸之地，以待来日。”
“用我灵魂作为你的养料，待真相大白，魂飞魄散，在所不惜。”
十一声音一顿，眼角渗出两滴泪，却还是笑着，像是心甘情愿。
她的赌注，就是她自己。
忽然，她在那口井中，瞧见年少的自己。
无数双手，伸向她，试图将她拖拽向井底，十一一时间慌了神，朝着井中的自己招手，试图提醒她什么，又试图将她救上来。
直到一双乌黑的手缚上了十一的脖颈，十一看到一双眼睛，一双属于孩童的眼睛。
朝着她笑。
十一忽然就懂了，她想起年少的经历，义无反顾，跳入井中。
只有入局，才能自救。
十一跳入井中，腥臭的井水将她包裹，十一几乎睁不开眼睛，一股巨大的力量拖着她一路向下，十一无法抗衡，不多时，她与年少的自己错身，十一勉强扯出了一个笑，朝着年幼的自己伸出手，挣开了那双手，用尽全力将自己向上推去。
十一感到肩膀上，脚踝上的力量忽然加重，她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不断向下拖拽，十一感到自己呼吸愈发的困难，生，几乎成了不可能的词汇。
十一看到年幼的自己被井水席卷着往上，再往上，她透过那个身影，看到了过去，阴雨密布的天。
十一笑了。
“你回来了。”
十一听到有人同她耳语，有人在她耳边轻声歌唱。
“晚风吹，孩儿睡。”
“天上繁星作梦陪。”
“月儿全当摇篮睡。”
“我的孩子啊。”
“泪汪汪，泪两行。”
十一的记忆在这一瞬间回到了身体里，她终于堪破了最后的真相。
她笑着答道。
“我回来了。”
十一最后救的人，不是庄默，不是徐姥姥，也不是万福镇的所有镇民，是她自己。
她本就为了拯救而生。
*
十一留在了井底，庄默和徐姥姥见到的，不过是十一的残念。
一段只为她们而生的残念。
“你们要好好的啊，哪怕我不在了。”
那遗信中的远方，十一最后也没有见到。
*
庄默最后也不知道那个晚上十一做出了怎样的决定，万福镇民也不会知道，在一个寻常的夜里，有一个女人为她们付出了全部生命。
所以，最后流传的故事里，不会有十一的名字。
她的生命随着井一同逝去，从此湮灭在时间的长河中，没有人会记得她，就如同没有人会记得一片寻常的落叶。
她就这样的，默默无闻的，奉献了她的一生。
“晚风吹，孩儿睡。”
“天上繁星作梦陪。”
“月儿全当摇篮睡。”
“我的孩子啊。”
“终归乡，不彷徨。”
*
信的最后一行，写道。
“借君吉言，问候故人。”
“待我向他，问声好吧。”
“姜愿…”
信上最后一行字被泪水晕开，模糊不清，官鸢勉力也认不出那两行字，索性将那信纸递给姜愿。
递信途中，一张被折叠多次的泛黄的纸张从信封中掉了出来，官鸢捡起，发现那是一幅画，官鸢将它一起递给了姜愿。
姜愿先展开了那副画。
那是一张，全家福。
上面有许多面带笑容的小女孩，张家夫妇被围在中央，边上还有一个蒙着眼的小男孩，一个高一些的有点跛的少年，以及一个笑着的姑娘。
“好久不见。”
姜愿终于支撑不住，泪直直往下落，景向阳见状，带着爻爻掩门退了出去。
官鸢一言不发，安静的陪着。
姜愿手有些颤抖，他似乎用尽全力才打开那张泛黄的纸，似乎再用些力气，那纸连同那虚无缥缈的记忆就会一一碎裂，化成岁月里的一捧陈沙。
姜愿也看不清那两行字，那努力试图擦去那泪痕，似乎借此可以触碰到纸面后，那个不曾会面的她。
这么多年，你一定很苦吧。
姜愿的衣服出井底后，就没换过，一直是那一套，徐希之换药时也是小心避开，没人觉得有什么问题，自然也不会有人注意到，姜愿腰间的一块小小的木牌。
那木牌似乎被大火焚烧过，上面的字迹模糊不清，刚刚姜愿从床上滚落，木牌一同掉了下来，只是当时的场面，没人注意到那块小小的木牌。
官鸢瞧见将那木牌递到姜愿手上，姜愿一眼就认出，那是陈李子的木牌。
兜兜转转，这木牌还是回到了他的手上。
他终于知道为何十一能一眼就认出他了。
姜愿初入幻境丢掉的木牌，第一次生祭后被塞到他手里的木牌，他救下十一后被十一悄悄放在身上的木牌，他见到那个浑身是伤的十一时，腰间的木牌。
十一一直都记得他，她第一眼就认出了他，只是他不知道，只是他忘记了。
十一与姜愿的初见，也是姜愿与十一的最后一面。
他们的命运就像是一个圆，兜兜转转回到了原点。
算不清，说不尽。
未来的姜愿救下了年幼的十一，后来的十一无数次救姜愿于水火之间。
她等待了上千次，才等到他的出现。
所以她说，忘记了也没关系。
他们可以重新开始，殊不知，那是他们最后一次机会。
那是他们今生最后一次并肩前行。
我的爱人，只是忘记我了。
姜愿在回忆里，一点点爱上十一，却在越行越远的未来中，与她遥不可及。
十一活在过去，姜愿的爱也停留在了过去，止步不前。
那木牌仿佛在告诉姜愿。
我早已知晓我们的命运，可我还是义无反顾的爱上了你。
我无力与命运抗争，却能用尽全身解数，为你铺就一个更加美好的未来。
我对你的爱，足以与世界匹敌。
十一是张如意的孩子，她和她很像。
她平等的爱万福镇的每一个无辜的人，可同时她也爱姜愿。
这两份爱不冲突，更没有高低贵贱。
十一不会为了万福镇牺牲姜愿的未来，也不会为了姜愿牺牲万福镇民最好的结局。
她用尽全力达到了一个平衡。
她无愧于任何一人。
包括她自己。
那是无数个选择中，她能预见的，最好的路。
*
姜愿将那信纸护在怀里，钻心的刺疼几乎淹没了他，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抬眼瞧见官鸢。
姜愿几乎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身体上的伤和胸口的刺痛折磨着他。
“我在井底的时候，因为一些意外，可以看见人命运的丝线。”
“我能看见自己的和别人的命运的丝线，有很多颜色，井底的人很多，丝线几乎遍布整个井底。”
“我只能辨认出其中的几条绯红的线。”
“你应该听过月老的故事吧。”
官鸢语气停顿了一下，想起井底在自己手中泯灭的红线。
“在我见到你的时候，我看见了，你手腕上的红线。”
姜愿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官鸢也不急，将话题停在那里，等着姜愿亲口问出那句话。
他得自己跨过去，这一点上，她帮不了他。
“它…怎么样…”
姜愿双眼通红，浑善上下没一处完整的皮肤，他似乎承受不起任何的伤害。
姜愿一直很倔强，他几乎从未在人前露出这副模样。
万念俱灰。
官鸢一顿，将口中准备好的话语咽下。
“它很好。它一直在你的右手腕上。”
“既然红线没有断，我想终有一天，你一定还会遇见她。”
“缘分没断，人总是相遇的。”
姜愿抬头看着官鸢，似乎被人吊起了一口气。
“我没骗你，我发誓。”
官鸢作势，将手举起，姜愿轻轻摇了摇头，半晌才吐出一句。
“我信你…姐姐。”
官鸢心口像是被扎了一刀，她没告诉他的是。
在官鸢找到姜愿时，他左手上原本牵着背后那具尸骨的红线，随着白骨落入深潭，随着光进入暗室那一刹。
灰飞烟灭。
*
线断缘绝，往世今生，不复相见。
他们的缘随着那迟来的梦，从此隐于尘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