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体沉重
入冬之后,圣上的龙体肉眼可见地日渐消瘦下去,每日进食也很少。虽然尚食局已经绞尽脑汁地弄一些珍馐特色、开胃小吃呈给圣上,但效果寥寥。
本以为只是一场简单的风寒,不想圣上的病竟然拖到了年关也未有起色。一概政务暂交由太子打理,不过刚开始的时候,圣上撑着病体坚持每日过问,也甚是劳心劳力,未能安心将养。直到后面病势沉重,整日昏迷,这才彻底撒手。
这段日子,皇后和各位嫔妃轮番侍疾,亲尝汤药。但俗话说得好,久病床前无孝子,眼见着圣上的龙体一日不如一日,治疗良久毫无起色,各位嫔妃已不似最初那般殷勤,言语间也少了几分顺从温和。
唯有皇后,倒是一如既往地体贴周到,只能说,夫妻终归是夫妻,再如何,真正在乎的人,也只有那一两个人罢了。
圣上病得越是沉重,我和兰公公也愈加不敢懈怠,两个人各自领着内侍们和女官宫女们,衣不解带地随侍左右,以便圣上随时醒来有所吩咐。
前朝的人自然也不会有一刻放松,他们每日派了专人过来与宫官们一同侍疾,明面上是文武百官关怀圣上龙体,可实则却是各怀鬼胎罢了。不过这和我无关,只要到时候太子顺利即位,我沈家今日如何效忠圣上,他日就如何效忠新君。
大年三十早上的时候,圣上突然醒转过来,眼神清明,神智清楚。当时殿内只有我、兰公公、小喜子和几个女史、宫女与内侍。今日辞旧迎新,后宫有许多要事,皇后只能先回宫处理了。
兰公公见圣上睁眼,立马小心地询问,“圣上,您醒啦,先进些参汤吧?”圣上有气无力地点点头。兰公公将圣上抱起靠在自己身上,示意我将汤药拿过来,就这样,兰公公扶着圣上,我小心喂着汤药。
这是从那夜之后,我再一次仔细地端详这位高高在上的王,他仿佛已然老了许多,明明才短短一年而已,这个一年前孔武有力的男人,今日竟然变得如此虚弱不堪。
等喂完汤药,兰公公为圣上擦拭了一番,圣上脸色红润,气色也好了很多。他侧着头,朝殿内张望了一番,见只有我们几个人在,脸色阴郁,想必心里五味杂陈。
他朝兰公公挥了挥手,兰公公将耳朵凑了过去,许是问了皇后和太子吧,只听见兰公公回话,“皇后一直衣不解带地伺候,今日是三十年节,方才回宫去处理一些宫务了,晚点自会过来。圣上您睡着的这些日子,太子殿下也是日日在您身边呢,刚刚被前朝几位大臣请走了。还有几位皇子,也是轮流前来看望过了,都惦记着您呐,圣上。”
圣上闻言,指着兰公公说,“你呀你呀……你这个老东西,惯会说这些好听的哄朕开心。”他嘴上怨怪着,但明显眉头舒展了好多,原来帝王心,也不全是坚硬,也希望有人能雪中送炭,病中关怀。
听说圣上醒转了,皇后和各宫嫔妃、皇子、诸内阁大臣,一个个闻风而来,冷清了一早上的承华殿,午后竟热闹了起来。
圣上虽然清醒了过来,但晚上的家宴是不可能参加的了,皇后和太子殿下领着宗亲王侯们在重华殿夜宴。
承华殿如今时刻离不开人,兰公公让我先去休息,熬了这么多天了。念及兰公公年事已高,我请他先去休息一下,我来盯着承华殿,今日过节,等他休息好了再来替我。
前朝派了纪云熙过来,我知道,他向来不站队,不是任何一派的,今日派他估计是看圣上无恙了吧?
夜深人静的时候,小宫女们都昏昏欲睡,我看圣上睡得十分深沉,但其实也怕圣上今日的好气色是人们常说的回光返照,一直关注着他的鼻息和呼吸。
我虽自幼长在边疆,但得益于父母兄长护佑,从未见过真正的死人,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我轻轻地走到圣上床边,趁着将圣上的手揶在被子下的工夫,手搭了下脉嗯,有脉象,人是活着得。仔细一试,圣上的脉象不浮不沉,不大不小,从容和缓,节律一致,确实不像这样病重之人?也难怪御医们会束手无策,找不出病因。
我对医术一窍不通,只会一点切脉,还是缠着凌越教我的,仅有的几个“病例”就是凌越、小喜子、阿铎,还有小念,他们一个比一个身体好,脉象自然也都很正常,摸不出什么病症,故而我的“医术”连皮毛都算不上。
就在我揶好被子,准备退下时,圣上突然醒转,看见我的第一眼就喊着“鸾鸾”。
我知道他这是又将我认错了,吓得“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后面的纪云熙也随之跪下,一众宫女太监不明所以,都跟着齐齐跪下了。
我这才反应过来,他们不会是以为出了什么事吧,赶紧故意大声问道:“圣上,您醒了,尚食局送了些清淡的粥品过来,一直热着呢,您进一些吧?”
圣上也慢慢反应过来,他叫错人了,听见我的声音,他点点头,示意想吃点东西。
我让纪云熙上前扶起圣上靠着自己,我拿了一盅清粥过来,一勺一勺喂于他。喝了半盅,圣上摆摆手,示意不想再喝了,我便放到一旁,替他擦拭了一下嘴角。
我曾经发自肺腑地敬过他,他也曾指点过我,如父如兄。但是后来也真真切切地恨过他,毁我一生。但终究,当他病弱憔悴地时候,敬也好,恨也罢,全变成了同情,尽心尽力侍奉,只是我尽为臣本分。
圣上摆摆手,内侍和宫女都退的远了些,病床前只剩我、纪云熙和圣上三人。圣上仔细地端详着我的容颜,半晌,才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淡淡地飘过来一句,“像,也不像。”
纪云熙一头雾水,只有我和圣上才明白此话的含义。
“沈氏之女充和,”圣上突然轻唤了我的全名,我急忙站起身行礼,“臣在。”他又拍了拍床,示意我坐下。
待我坐定,他接着说,“你……很好,是朕有愧于你。你当日飞身救驾,朕曾许诺你,来日可允你一件事。你有什么想要的,朕皆可满足你。”他抬眼看了看纪云熙,又转眼看向我,“朕当日一时糊涂……恐耽误你此生姻缘,若你有所求,朕必允准。”
我当下脑袋空空,不知道该求些什么。虽说君无戏言,但自那之后,我从未想过他会兑现承诺。如今突然发问,倒叫我意外,一时想不起来,有何所求。
“圣上,臣……臣当日救驾,并非贪功。臣别无所求,只求圣上龙体安康,护佑我大邺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我停顿一会又接着说道,“但君恩不宜辞,臣只有一个心愿,那便是希望有朝一日,天下所有女子,皆可入学堂,读书明礼,也能像男子一样报效大邺。”
这是我第二次向圣上提及此事了,真的是不长记性,好了伤疤忘了疼,算了,大不了再挨一顿戒棍罢了。
圣上闻言,似乎不是特别吃惊,倒是纪云熙,睁大了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朕应你所求,开春之后,便下旨各地开办女子学堂,可招收平民女子,不分身份贵贱,皆可受教于内。至于学费可先减半,等大邺国库充裕了,再慢慢减免。另,即日起,朕赐你女师之位,天下的女子学堂,你皆可教之、导之。”
这下倒轮到我有些意外了,我连忙跪下,“圣上,臣不敢,臣才疏学浅,不敢忝居“女师”之位。”只有像师父那样博古通今、学贯天文地理的人才堪配为女师,我何德何能?
“朕说你可,你便可……你与她确实有许多相似之处。”正说着,兰公公进来了,圣上连忙摆手召他过来,“你来的正好,朕刚下了两道旨意,一是开春之后,各地可开设女学堂,招收平民女子,学费减半,待日后国库充裕再慢慢减免。二是,即日起,赐沈氏之女沈充和女师之位。即刻拟旨,昭示天下。”
兰公公点头应下,“老奴这就去办。”
我看着兰公公,不知该如何是好,这旨意接还是不接,我未想到圣上会答应得这么快,前段时间,刚因此事大发雷霆,责罚于我,怎么今日这么容易就应下了?
最要紧的是,他赐了我“女师”之位,整个大邺在世的女师不超过五人,宫中目前只有我师父享有这个殊荣,还是前两年才被赐予的。我这个年纪,就被赐这个称号,惶恐至极。
兰公公倒是微微一笑,示意我领旨谢恩,我也只能照做。不一会儿圣旨拟好,明日大年初一就会颁布,到时候不知道又会惹出什么风波。
兰公公替了我和纪云熙,听说一会太子殿下也会过来陪圣上守岁。如此,我和纪云熙才出了承华殿打算各自返回。
走在宫道上,纪云熙一直不停地侧眼盯着我看。
“怎么了,我脸色有脏东西。”
“非也非也,沈尚书,我是今日才得知,你一介女子,竟有如此大的抱负?”
“您可别说了,我就随口一提,根本没想过圣上会允准我。上次就是因为此事挨了戒棍,本来想着,今日不被斥责一番就已经不错了,哪里知道,圣上不仅一口答应了,还赐了个烫手山芋给我。”
“嗯……其实,按照你沈尚书的经世之才,成为女师也是早晚的事,如今也只是来得早些,你不必如此担忧。”
“唉……你难道没听过一句话叫‘才不配位,必有灾殃’吗?”
“我只听说过‘德不配位,才有灾殃’呢。话说你们沈家是不是自幼只教授两门课呀?一门叫“中庸”,一门叫“藏拙”?”
“大才子,你读了那么多史书,可见历史上有几个武将有好结果的,谨小慎微尚且不能保全自己,保全家族,更遑论张扬跋扈了,那岂不是自寻死路吗?”
“那倒也是。”
“我要往那边走了。”走到分岔路口,我向纪云熙告辞。
“不用我送你回去吗?”
“此处去内文学馆和宫门口,几乎是南辕北辙,等你送完我,又折回宫门口,天都亮了,也不必回家了。”
“也好,那明日再见了。”
“怎么?明日也是你侍疾?”
“对呀,大年初一嘛,诸位同僚都有妻儿要陪,不像我,孤家寡人一个,我不来谁来?”纪云熙故意将“妻儿”二字咬的极重,分明是故意点我,我白了他一眼,撇撇嘴,丢下他径自转身离去。
“哎,阿和,新年快乐。”
我回过头见他还站在原地,“纪云熙你是不是傻,还没过子时呢,还是今年,快回去吧!”说完我便挥挥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