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类变形记
伊格内修斯说,侏儒猎鹰是在魔法师的宅邸里找到的。那位魔法师私藏了许多来自魔域阴影的典籍,还从加斯科涅买来许多魔物做研究。
这只侏儒猎鹰曾被他用来研究如何将自己的灵魂寄存体外,但因为它的灵魂总是反抗,不愿与其相融,所以他用魔法把它束缚起来,让它作为眼线进入皇室庭院。
但现在,它已经毫无用处,人们又不忍把它杀死,于是泰勒元帅就把它带到这里来。看来,他也知道伊格内修斯是魔法师,同时对他信任有加。
露西亚把笼子挂在露台边,伸手去逗小鹰,它乖乖的把下巴放在她的手指上由她蹭,却没有露出或享受或不情愿的反应。
她于是尝试把鸟笼打开,可是它依旧不肯出来,直到她大着胆子用手去抓,它也不挣扎。于是她把它轻轻握在手上,关上露台的门,把它放到窗台上。它落下后跳了一跳保持平衡,随后又一动也不动地站着。露西亚虽然觉得奇怪,但这样她也能看着它描摹它的形状和羽毛,练一篇短小的速写出来。
谈及飞鸟,人们总是会想到生灵神殿。生灵神殿抚慰万物,林中飞禽是祂的信使,一切飞鸟都能从那里得到安息。当然,现在露西亚还知道,除了生灵神殿以外,飞鸟也会在鹰岛盘旋。
但眼前这只似乎彻底失去了方向,既不飞往鹰岛也不背弃生灵神殿,就和被时钟神殿使者捡到前的她一样,只是一只上了发条的机械鸟。
她开始停笔思索,倘若拥有生灵神殿使者或是时钟神殿使者的力量,是不是也能将它的意识唤醒。
这时,她想到那片树叶。金色的,浸透着明媚阳光的,取自于指针白树上的叶子。它虽已经离开白树太久,但露西亚相信,里面一定有属于神的力量。
于是她把金叶拿出,拈在指尖,像用逗猫的羽毛棒一样,让金叶在小猎鹰面前来回游动。它的视线最初空洞地跟随着叶子,随后开始染上金色的光,仿佛灵魂正在受神圣的火焰炙烤般,一束光芒降临于空洞的眼睛,清脆的啼鸣冲破最后的束缚,猎鹰甩了甩头,开始用自己的眼睛打量全新的世界。
露西亚怕它到处飞打翻墨水瓶,连忙将它抓在手中。它轻轻地啄了几下她的手指,又发出几声骂骂咧咧的啼叫,在门开后天光倾泻而下的刹那,蹬着双爪,像条鱼一样挣扎着弹射出去。她惊呼一声,半个身体探出露台,而猎鹰也因为体力不支,直直往伊格内修斯向前伸出的手掌撞,并被他顺势抓住。
这时的阳光已经不像中午那样炙热,他正和泰勒元帅一起在花园的围墙下练习。
露西亚见他投来惊诧的目光,欣喜地大喊:“伊格内修斯!等我!”
她立即提着裙子,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下去,一口气跑到他们训练的地方,看见伊格内修斯握着不断挣扎的猎鹰依旧杵在原地,才松了口气,放慢脚步向他走去。
“你怎么做到的?”伊格内修斯难以置信地问。
露西亚双手接过骂个不停但没有真正动手的猎鹰。这次她记得用双手牢牢地把它握住,不管它怎么蹬手指都不放。她感到小鸟的心以及其剧烈的速度跳动着,羽毛也因此战栗。于是她用大拇指在它的头部来回抚摸,以期望给它一些安慰,而事实证明她的方法确实有效,它很快安静下来。
这样,她才开始回答伊格内修斯的问题:“我用了一些小小的魔法。”
伊格内修斯显然不相信,“就算是心灵系和光炙系魔法师也解不了如此复杂的魔域禁咒。”
“有的时候,就算不用魔法,也能创造奇迹。”露西亚看着侏儒猎鹰蓝灰色的脑袋说,“凡意志坚定者,既不臣服于天使,也不屈服于死神。”
泰勒元帅的目光在两人间不动声色地游走观察,伊格内修斯则始终用难以置信的眼睛看着露西亚,“你到底是怎么破解那些指令和束缚的?那些东西混乱得像一团打着死结的红毛线。”
“我给它写了一篇速写,它看着我的文字发出了一声啼鸣,大概是有什么触动它了吧。这就是文字的力量也说不定?”
“你这家伙,不要把什么事都扯到文学上去!”
谈话就此结束,露西亚把小猎鹰送回笼子,又去厨房要了几块生鱼,哼着不成调的歌曲喂鸟。
她跪坐在笼子边,用镊子夹了一块鱼肉递到小猎鹰爪子边,它也不客气,一只爪子抓住肉不松手,用坚硬的喙不断啄取香甜的鱼肉。很快,它就把那块鱼吃得一干二净,还不忘啄啄镊子示意露西亚继续添。
不死心的伊格内修斯在课后跟着露西亚一起蹲在鸟笼前,不免总是询问同一个问题。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是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皮姆,要不然还是你来说吧。”依靠几块生鱼片维持起来的友谊如此坚不可摧,在短短两天内,露西亚已经成为小猎鹰的树枝,即使不戴手套,它也能控制好力度,熟练地跳到她手上,甚至不用任何指令。
“你知道它不能说话。”
“嗯哼。可是我跟你说你又不信。我不知道你的视角里是怎么看它的,反正现在它活了。”
“这正是蹊跷之处。我把它给你的时候,它完全被指令束缚了,根本无从下手,但现在一点魔域的影子都没法看见。”
“我都说了,凡意志坚定者,既不臣服于天使,也不屈服于死神。”露西亚用温柔的双眼注视着她的皮姆,而它还低着头,想要露西亚的指腹继续按摩脑袋。
可是,当伊格内修斯把手探过去时,皮姆立即炸成一只灰蓝色的团子,喙开开合合,冲他的手发出坚硬的碰撞声,警告他侵犯了它的领地。
“它似乎不太喜欢你。”露西亚笑着说。
“好吧。你能再给我展现一个奇迹,说服它把看见的东西交给我吗?”
“这是什么意思?”露西亚歪头问。
“我有说过,它一开始是作为间谍存在的。泰勒把它交给我,是想让我研究如何读取它所存储的信息,但我一直没法进入它的视角。”
“噢。”露西亚懂了,“这需要皮姆的灵魂的配合。”
她戳戳猎鹰的脑袋,不知是象征性问还是在征求它的意见,“可以吗?”
“你是怎么和它交流的?”伊格内修斯喃喃问。
“凭意志。”露西亚用了一个含糊不清的名词。但她没有说错,她正是通过意志和皮姆交流的。
“你试试看着它的眼睛默念:你好。”
伊格内修斯照做了,但说完之后,皮姆又做出威吓之势,不停向他做啄咬的假动作。
露西亚评价道:“看来它是不喜欢你。”
“但我确实需要读取它的记忆。”
“也就是说和它共享同一思维?”
“是的。”
猎鹰脱离露西亚的手,飞到她肩膀上,侧着身子,就是不愿和伊格内修斯正面接触。
“好吧。”露西亚叹了口气,向伊格内修斯说,“如果我能创造奇迹,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个请求?”
“你说。”
“相信我能够为你创造奇迹。”露西亚希望他能相信,既然她能够突破繁杂的魔域符文找回猎鹰的灵魂,也可以将他拯救。
伊格内修斯就地坐下,说:“你现在不就正在做这件事吗?我当然相信你。”
“好,我再尝试和皮姆沟通一下。”得到承诺后,她摸摸猎鹰的背,又用一种可以称为深情的神色看着它。
事实上,她和它并不是依靠言语交流,而是一种她也说不清道不明的默契,仿佛她正与它的灵魂对话,而灵魂可以脱离形态的束缚,用自由的语言表达。
“它同意了。”露西亚说,“但它需要我的灵魂先和你的融合,真奇怪。”
“我和你……”伊格内修斯的脸不知怎么刷地红了,见到他窘迫的模样,露西亚也不免尴尬起来。
“我……我,应该可、可以理解。”伊格内修斯罕见的结巴起来,“它想证明你和……我的确是,是……”
“朋友。”
“是的。”伊格内修斯说,“也……也许还要更紧密些。你知道,在魔法学中,灵魂融合意味着什么。”
“我不知道。”她确实不知道,但知道在文学里,灵魂融合是指读者和作者、作者和自己笔下的角色一起达到共鸣与同一性,在这个状态下,能获得万物皆我的协调感受。
“你到底是装不懂还是真不懂?”眼见着她的思绪又飘向未知,伊格内修斯终于忍不住了,语气一下拔高,眼神像只第一次捕猎,好不容易把猎物追到绝境的幼兽,面对猎物的挣扎既防备又喜悦。
这引来猎鹰的不满,它用明显辱骂的啼鸣冲他叫了几声。
“……算了。”
“不管怎么说,既然是重要的信息,不妨试试?”露西亚说,“应该是个很有趣的过程。”
“你……这对魔法师来说和做.爱没什么区别。”伊格内修斯终于把这话挑明。露西亚也注意到,似乎因为已经失去对异性好奇的缘故,伊格内修斯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说过与之相关的词汇了。
“好吧。”露西亚尴尬得满脸通红,“那就是精神高潮了。我再问问还有没有其他办法。”
她又尝试和猎鹰对话,但猎鹰似乎说什么也不愿单独把灵魂交给伊格内修斯。她只能反复确认:“它所见到的东西重要吗?”
“非常重要。里面可能藏着某些魔法世家想要叛变的信息。法蒂玛四世打压魔法世家,提高工业贵族地位的事,引起了非常多的不满,太多人想要改变现状。”
“那好吧,我到不介意,毕竟我不是魔法师,不需要承担什么压力。”露西亚耸耸肩。不可否认,她很享受精神共鸣带来的快慰,只不过,这种喜悦往往在深夜精神混沌时才能体会。
获得当事人的首肯,猎鹰愿不愿意已经不重要。伊格内修斯眼底的防备不见了,语气也轻快起来,“既然这样的话,那还等什么呢?”
他带着她来到魔法工坊,她看见这间屋子里摆满了各种她看不懂的复杂仪器和符文,各种符文用黑色墨水并排记录在莎草纸上,一些法阵被刻印在羊皮卷上,还用红墨水强调了遍。在烛光照耀出,天秤上闪耀着小小的砝码,阴影里散落了几颗几经研磨过的粉末,像是多种干草药的混合。好几个空空如也的笼子放在桌子下面,附着白色羽毛,一些易碎的玻璃瓶里有蒸馏残余的物质。
他们腾出一片空地,席地而坐。伊格内修斯抽出魔杖,将其竖直立在木地板上,以它为圆点展开一个复杂的红色法阵,看起来就像法阵的轮廓本身便存在,从法阵中溢出的元素沿着它的沟壑填充。露西亚不明白,之前他释放的魔法元素颜色明明是紫黑色,为什么这会却变成了红色,皮姆也有些恐惧的煽动翅膀,在她耳边激起一阵狂风,她连忙把它从肩上摘下,让它躺在自己手上。
当法阵全然展开,伊格内修斯抖动了一下魔杖,将其放置在法阵中心,邀请露西亚一同躺下。
露西亚的手指被他长着茧子的手紧紧握住,觉得他比自己更紧张,而他颤抖的语气也可以证明确实如此,“现在,我要开始进入你的意识了。”
露西亚应了一声表示了解,随后就感觉大脑轻微一颤,在意识的流体中有一道陌生的信号出现,并在她的大脑里搜寻。她尝试调动意识与它接近,同时又害怕自己的秘密被窥探,因而紧张地想要对它围追堵截,用尽一切反抗并想要冲破它,当她真正进入它时,却发现自己也来到另一个地方。
仿佛移步换景。记忆正是如此,人的思维可以从最简单的事物联想到整个世界,尽管大家称之为走神,并加以批评,但对文学家来说,这是最重要的一种感受。
现在,她的意识也侵入他人的意识中,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触,不过就像玩填字游戏那样,她立即想到另一个词形容:共鸣。
两股思潮在一起碰撞和相互绞杀,最后融合,自我的界限消亡成一股意识,在这意识中又有其目的,一同寻找着某个锚点。
很快,又一个意识出现,它们相互试探,但这次并没有相互碰撞,而是像昆虫那般,在各自伸出触角确认身份后,便立即一道,协同着走向记忆空间。
意识如同飞鸟,以俯瞰之姿飞过数百年乃至数千年:在创世纪元的圣战结束后,在魔女消失于人间后,魔法师存在的意义仅仅是处理各种无聊的琐事。于是伟大的魔法师求助于魔物与魔女,试图向以魔法为基础的帝国复仇。他派遣小巧的猎鹰窃取皇室机密,其中有对于魔法师进一步的规划约束,也有关于社会各个方面的提案。他将具有争议的提案公之于众,让记者踏入重重宫墙,把“真相”宣扬;他研究从拍卖场里得来的魔物,用它们身上的物质制造更恐怖的魔法药剂,用从魔域习得的禁咒控制。他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疯狂,从神忠诚的战士堕落成魔物的眷族,并乐此不彼地用习得的东西在他人身上进行实验,帮助阴影的实体侵入神的沃土。最后,泰勒元帅亲自带着三名魔法师和两队士兵突入他的宅邸,然而他早已逃之夭夭。
除此之外,还有着许多支离破碎的画面,仿佛梦境般循环往复又毫无逻辑。女人的子宫被高高挂在神坛上,一只绿色的眼睛如同玻璃球滚过,随后消失在一片茫茫的黑暗中。母亲……父亲……家庭,往昔的记忆看似熟悉却也不熟,仿佛置身于某位人物挂满肖像的府邸中,只是一个过客,但又清楚这里的每个人所扮演的角色。
不知游览了多久,霞光将尽,夜色奔涌,这场旅程到了尽头,意识如潮汐,升起又坠落。
当意识终于依靠着灯塔停下,露西亚依旧留念于彼端失去自我的欢愉,而伊格内修斯就像拥抱高潮过后的恋人那样,顺势将她揽入怀中。
现在的他有种温驯的气息,仿佛不过是一只无害的动物,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残忍的猎人放过自己。待在这样的怀抱里,露西亚被两颗心跳的声音激起的涟漪震撼,只能开玩笑地说:“你这样我会真的觉得,是我把你的贞操给夺走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