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庄
余稚龄向来是习惯早起的,清早的安静与破晓的晨曦让她感觉舒服,那种尚且还不至于扑面而来的繁华与喧嚣,让她有一种赶超在前的安稳。
才刚烧好了热水,正倒进面盆里洗洗脸,外头进来的宋颖川便说道:“幺姑,七殿下过来了。”
“是为着高裕公主的事情吧。”余稚龄一边用热毛巾擦着脸,一边说道。
宋颖川不会越矩询问陈良甫的所来为何,自然也就不能去回答余稚龄的询问了。
余稚龄挥了挥手,道:“你去和他说,我这会儿尚未梳洗,不方便见人。”
宋颖川得了指令,见到陈良甫,躬身行了礼,道:“我们主子妆容未画,殿下不若一会儿再来。”
陈良甫上前的脚步被迫停下,藏起了脸上的焦灼,他耐着心思说道:“那我就等一会儿吧。”
宋颖川瞥了他一眼,道:“主子一会儿还要见晋南王,殿下晚些再过来吧。”
陈良甫不是听不出来她话语中的含义,从来没有受到如此待遇的公子哥儿皱起眉头:“我是奉了父皇的旨意……”
正说着,忽见珠帘掀起,一个盛装的女子从里面走了出来。
她并不说话,只看着陈良甫。
宛若一尊供奉在寺庙里的神佛,端庄慈悲,却又是那样的疏离,高不可攀的施舍着恩惠,而陈良甫就是跪坐在蒲团上的虔诚者,伸出双手,渴望得到那一点子从手指间里流露出来的福意。
陈良甫看着她,看她在疏离的目光里,转身走进了房间。
他一定要跟上去,可笼罩在她的光芒下,他才头一 次觉得,身上的皇室光辉是这样的黯然无光,全然不能与之争辉。
“坐吧。”明亮整洁的居处,余稚龄坐在上头的一把椅子,细白的手微微一伸,圆润的红唇微微启动,她所有的一切,都流露出权贵人家教养出来的做派。
陈良甫应了一声,不愿在余稚龄面前露了怯,撑着姿态坐在椅子上,却还是在余稚龄喝掉了茶杯中的茶水后,终于忍不住率先开口:“幺姑,父皇的意思,是让你出兵祈安汕。”
这句话到底是让少年认识到了力量的不足,他顿了顿,又说道:“到底阿玉也是幺姑看着长大的,不好就让她这样的落在了启润手里。”
余稚龄笑了笑:“你说的是,但我也想问问殿下,知道出兵祈安汕,要耗费多少钱财吗?”
“一个兵的供养,装甲消耗一钱,粮草要二两……再加上马匹、后勤,白银大概八百两吧。”陈良甫将这个数字说出,自己也不由得惊讶几分。
余稚龄笑了笑:“殿下倒是算得明白。那你知道这些钱,都是从哪里来的吗?”
“父皇……”陈良甫皱起眉头,他终于被迫思考了这个问题。
“都是我自己出的。”余稚龄探着身子,目光里带着几分嘲讽的蛊惑:“有意思吧,殿下?为皇家办事儿,出钱的都是我们余家。”
陈良甫涨红了脸,年少的公子,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了。他拿不出陈善宇沉着的应对,又不能像余稚龄这样,将一些话语大大方方的说出来,他终于不知道要如何去办了,只愣愣地道:“可是阿玉……阿玉她……”
“是啊,七殿下,人人都有一份慈悲的心肠呢。”余稚龄不再给他思索的余地,站起身走出了房间。
陈良甫是不知道自己如何走回住所的,脑子里懵懵地只有余稚龄的一番话,昨儿晚上徐斐的威胁,他尚且只是惊怵了心绪,余稚龄却像是另一只手,揭开了他不愿意想,也不愿意去看的事实。
“那女人和你说了什么?”卫揭坐在桌边,一杯一杯的品着茶水。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让我算了一笔账——一笔出兵的账目。”陈良甫坐在卫揭对面,神情尚有几分恍惚。
“要掌天下权,无非兵与钱。咱们在这两项上都没有,难免要求助于人。殿下这会儿就不要太顾及面子上的事儿了。”卫揭看了陈良甫一眼,冷静平淡地说道。
这话就如同一根刺,梗住了陈良甫的喉咙,他连忙喝下一口茶水,才说道:“要办事儿,哪里还会顾及这些。只是这笔账算出来,才知道一处兵,竟要耗费如此多的钱财。”
卫揭向来不让婢女在旁伺候,这会儿更是由不得无关的人靠近。有几个小丫鬟见陈良甫回来,便想要凑进来伺候,触怒了这位冷面公子,更不得要陈良甫卖着面子,说上几处好话,才将她们放了出来。
只落得陈良甫,还要听他说上一句:“殿下教导宫人,太过仁慈了。”
不知道是哪一位粗心的宫人,忘记将晚间的油灯熄灭,崭新的灯壁留不住向往自由的光芒,投射在洁白的墙面上,倒映出刺目的光影,衬着那七皇子的脸,是如此的惨白。
卫揭心中只是惦念着余稚龄手中的那些兵将,见陈良甫没说话,冷峻的眉眼皱起来,粗大的手指在空中划出痕迹,为陈良甫分析当前的局势:“殿下将兵弄到自己手中,就不需要按照肴相的那一套来了,到时候教养出听话的,也就省了不少银两。”
“教养出听话的……”陈良甫喃喃般重复着他的话语:“即如此,为何肴相不曾省下这份银两呢?”
“殿下难道忘了吗?在基牙峰的时候,我们约定好,要让陈国,也有一套完整的法度。”卫揭很知道如何激发陈良甫的信心与兴致。
“都说些什么了?”余稚龄长鞭绕上手臂,细白的手指微微收拢,停住了前进的马匹。
宋颖川垂头低目,向着主子福了福身:“卫公子撺掇七殿下掌控主子手中的兵权,说是只有这样,才能减免军政开支。”
余稚龄挥了挥手,宋颖川便不再跟随。明艳的姑娘转而看向身边的徐斐,一双杏核眼嬉笑着:“看来我们这位殿下,很有些胆量。”
她说这话的时候,宛软了腰身,脉脉含情的眼眸向后仰着,贴近他,凑近他,却又在他想要伸手揽住的时候,一晃身,没了踪影。
她的那份柔情,那份在意,就好像一份错觉,如群山隐雾,却又挠得徐斐心中直痒。
“也不瞧瞧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就敢说这样的大话。”被惦记上的姑娘心越想越觉得气愤,手臂一扬,绕住的长鞭凌空而出,击打的空气,发出‘啪啪’声响。
骄阳照人,将她如画面容更衬娇艳,不满的情绪让她鼓圆了脸颊,白皙的肌肤娇嫩欲滴,白皙皙的看上去就如同一只熟透了的梨子,徐斐再也忍不住,遒劲的手臂一伸,揽住姑娘的纤腰,伴随着余稚龄的一声惊呼,稳稳地落在了他的怀中。
惊讶的神情在她的眼眸中没有停留,姑娘温柔的手掌悄悄覆上他的脸颊,小巧且红润的小嘴凑在他的耳边,一张一合:“我原想着,你早该如此的。”
徐斐揽住她的手臂,不由得紧了紧,将下巴搭在她的肩膀上,他充满了诱惑的声音贴在她的耳边说出:“你想要的,我总该满足。”
余稚龄‘嘻嘻’的笑起来,知道早晚逃不过这一遭,也就顺了他的心意,向后靠在他的怀里,寻一个舒服的姿势。
“前头还有掌管庄子的头头要等着见你呢。”
耳鬓厮磨间,她发髻上带着的牡丹流苏,正落在他的衣领。
这般的姿态让他心中感受更甚,他从未有这样放纵自己,但即打定了了主意,也就全然不顾及了,任由马匹缓缓的走着,他将另一只手腾出来,悄悄地环住了余稚龄的腰,棱角坚毅的下巴顺着她肩部的线条向里移动,直至碰触到她脖颈间的软肉。
“着人打发了就是。”掌权的王爷拿定着上位者的姿态,可谁能想他在落魄少年时,也如此目空一切。
余稚龄轻轻的拍了拍他的手背:“这些都是皇上赏赐的田庄,庄子里的人家要派信得过的人去查明落实。”
她顿了顿语气,只因为那只刚伸出去的小手,已被他握在掌心,珍视宝贵的护佑着。
余稚龄继而说道:“管庄子的人背后有势力的,就用金钱暂且收买,没背景的,一刀子下去全做了了结,也省得麻烦。”
徐斐静静地听着,朝廷里繁杂的事务不曾扰乱了他的心绪,如今软玉在怀,听着她一句句真实的关切,他竟然惊觉这些年来的愁苦,鼻尖簇动,他将自己埋藏在她的发丝间。
余稚龄虽然看不到他的脸,却感受到了身后人的情绪变化,她不愿看他情绪低落,就让自己纤细的手指顽皮的滑进他的指缝,俏皮的跳动,弹弄他手背的肌肤。
“你别觉得这些都不足耗费心力,先不说这些田庄经营好了一年的收成,就若是以后,皇上翻起旧帐来,不知道能减免多少的麻烦事儿呢。”余稚龄柔缓了语气,却还是将提醒的话语,尽数说了出来。
即使是说到这般紧要的事情,徐斐仍旧不肯松开余稚龄的手,贪婪的吸允着她发丝间的芳香,他才明白,这些年做的事,还这样不够。
他正要小心翼翼的靠近她,再说上几句玩闹的话语,穿透发丝的眼眸忽然一收,有些细小的东西,引起了他的关注。
余稚龄感受到抱着自己的手臂紧了紧,然而他很快就放开了,田垄上的风吹起来,他伸出手,为余稚龄拢了拢衣衫:“前头就是田家庄了。”
他忽然听她,这样说了一句。
抬起目光看过去,果然一棵粗大的老槐树伫立在平坦的原野上,一庄稼人手持木棍,就站在那棵老槐树下。
他身后还跟着好些同样打扮的人。
“槐杨亦安常病久,听闻知是远客来。”她搭上徐斐伸过来的手,跨步一跃,跳下马背。
不远处的田庄主早已带着人向这边迎来,余稚龄瞥见那些跟过来的人,心中只是一声轻笑。
“王爷。属下是田家庄的庄主……”精明的中年人上前,一句话就将自己的身份亮了出来。
徐斐冷冷的应了一声。
田庄主在朝廷里是有些门路的,这会儿见徐斐如此冷淡,不由得一愣,转而向余稚龄一拱手,堆笑道:“不知肴相同来,有失远迎。”
余稚龄含笑着挥挥手。
田庄主得到了余稚龄的回应,心想这到底是个小姑娘,掌控随意,更好应付。故而就跟在她身边,笑道:“属下听说两位主子要来,早早就命人备下了宴席。”
他费尽口舌的说着准备宴席的不容易,余稚龄却不管他,冷冷淡淡的只一句:“晋南王才是田庄主的主子。”
徐斐这会儿也走进了避风的凉亭,宽阔的亭子,一尊硕大搭香炉占据了大部分的地方。田庄主不经意就对上了他冰冷的眼眸,心中险些一慌,思索半天也只能尴尬的笑道:“这不也是一样的……”
余稚龄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田庄主到底是见过朝廷中的人脉关系,这会儿仍旧站直了身子,宽厚的手指在空中比划着:“您看您两位都是掌权的上位者,明察秋毫,能为咱们做主的。咱庄里的这点子小事儿,和您两个说,那不都是一样的解决嘛。”
徐斐觉察到余稚龄的情绪,冷哼道:“你倒是会说话。”
“只不过。”他冰冷的眼眸里带着压迫,狂狷邪魅的笑容是对所有不安分心思的审视:“你办的事情,并不像话语这样漂亮。”
田庄主不相信那点子藏在深渊里的事情会被徐斐觉察,仍笑着道:“这不正要王爷来定夺,前日里庄子上的两家因为田产起了争执,推搡间打死了人,属下不知如何处理,本想要上书京城,正赶上您就过来了。”
伺候的侍从将准备好的茶水端上桌,余稚龄伸出两只手指夹住其中的一只茶杯,杯身粗糙的纹理摩挲着她的肌肤,是这里的人该用的规制,然而清澈甘甜的茶水却逃不过她的眼眸。
她看了一眼正在侃侃而谈的田庄主,忽然笑了笑。
她正要说些什么,一双苍白的手突然伸出,将她面前的托盘勾走了,茶杯里的茶水晃晃悠悠,最终被推到了田庄主的眼前。
“说这么多,是不是感觉有些口渴呢?”端上来的茶杯就这样被推到了田庄主的眼前。
田庄主眼眸里的光芒骤然变了,伸出来的手掌有了些微的颤抖,然而这些终究都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他仍旧恭敬地笑着:“王爷,您两位用茶,属下不渴。”
余稚龄看穿了他的心思,冷笑着端过其中一杯茶水,对着田庄主的目光,平静的喝了下去。
到手的茶杯微微倾斜,剩余的茶水滴答落在青石板上,石板顿时张裂,露出了下面的泥沙。
徐斐一双眼狠狠的盯着田庄主。
余稚龄细白的手指轻轻扣动桌面,笑道:“田庄主还担心庄户上打人的事件呢?这般了结了,才好放宽心。”
田庄主下意识的向后退却脚步,连连摆手道:“不用的……不用的……”
徐斐端起茶杯,缓缓站起身,一步一步的走向他,有一只触动的手抓住了他的思绪,对于眼前的人,他原本就没有的怜悯心已经被完全消耗掉了:“为了请我过来,让重要的人舍掉性命……”
“你看着杯茶,端到了你的面前,你那深明大义的主子,仍旧不会出现……”他已然站在了田庄主的眼前,持着茶杯的手不曾放下,那抖如筛糠的中年人,也不得不仰头饮下。
一具身躯,顿时如蝼蚁,几度挣扎,才阚阚没了气息。
凉亭外的风卷动,村口的老槐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转变了位置,哗啦啦落下的树叶中,田庄主奉命的主子,终于走了出来。
余稚龄仍旧坐在桌前,慢悠悠地剥着一把不知道刚刚藏在哪里的栗子。
徐斐站在凉亭口,吹进来的风被他挡住了大部分,他小心的看着身后的余稚龄,见她没有受此影响,才转而注视启润。
“你来的并不是时候。”狂风骤雨中,他负手而立,丝毫不在意启润饱含着杀气而张掖开的铁锁。
他是那样的轻视他,如同看一只苟延残喘的蝼蚁。
余稚龄听到动静,慢慢仰起头,小口小口的啃着栗子的果肉。
雕花镂空的双人剪影,一对一对的小人儿粘贴复制,火光闪闪,橙红色的光影照亮了他们舞动的手脚,一眼看过去,轻盈的身子如歌舞伎般弯曲而有姿态。
“她对你的建议是很好的,只可惜你没有听取。”启润微微侧目,看了一眼坐在凉亭里的余稚龄。
余稚龄就像是没有看见他一般,细白的手指转悠着两颗形状圆润、姿态模样都是上上品的栗子。
徐斐漆冷的眼眸中看不出任何情绪,张开手掌,一把锋芒冷厉的长剑,出现在他的手中:“为了宝藏,你牺牲掉了太多的东西,这并不是一笔划算的账。”
面对他的威胁,启润不甘示弱:“你就没想过为什么田庄主会为我效力吗?”
他面无表情的脸出现在鬼火中,经久岁月的刀疤愈加明显,如一道分割线,将他的面容,在明暗间切割开。
他的脚步上前,狰狞的铁链因为他手臂上的力道发出巨大的声响,昏暗的空间里,如同冤死的厉鬼,发出一声声伸冤的鸣叫。
“人们的眼睛,只能看见事物的某一面,你最轻视的人,往往就会栽在他的手中。”启润一字一顿,他是如此渴望,能够通过这几句话,扰乱了徐斐的思绪。
“是吗?”徐斐手中长剑不动:“一个低能的弱者。”他垂下眼眸,缓缓摇了摇头:“不会有人听信于他的话语。”
启润目光骤变,手中铁锁击出,狂风骤雨忽然停歇,一转眼的功夫,竟就到了如诗如画的江南。
再转眼,有哪里还有他的身影。
余稚龄将手中的栗子壳扬手扔向空中,懒懒地靠在椅背,向凉亭外的徐斐说道:“今儿得幸,不劳奔波,就有这等美景,送上眼前。”
徐斐手中长剑不知何时收起,又或许从最一开始的时候,他就已经看出了启润的意图。
挺立的身影,负手的姿态,他一步步走过来,每一步都是那般的从容不迫,那样的优雅贵气。
他在她身边的椅子上坐下来,随手将桌上的碎屑清理干净,关切的开口:“不要吃太多了,当心上火。”
余稚龄微有愣怔,紧接着点了点头:“你说的是,好戏才刚刚开始,我可不能这会儿扰了兴致。“
余稚龄心中对这些细小的事情并不在意,这会儿略有思索,仍觉得不止于此,然而她还是将剩下的栗子收了起来,茶杯中的茶水,也换成了清热降火的白梨汁。
“要说这时候,卫揭应该已经见到高裕公主了吧。”余稚龄眼珠一转,忽然有了兴趣:“你说,启润会给这样的美人儿,用什么蛊虫呢?”
此刻的她素手托腮,一双水杏般的眼眸中光华盈转,映着江南碧翠光火,更衬的容色胜雪,唇角那点子浅淡淡的笑容,更为整张容颜增尽了清韵艳华,无比动人。
徐斐已逐渐挪不动目光,心绪更是全然随着她走了。温润了声线,他的指腹轻轻抚过她的容颜:“子母蛊,母蛊在身,就可知子蛊的所作所为。”
“子母蛊……可真是好东西呢。”余稚龄缓缓说着,水盈盈的眸光垂下来,朱蔻的指甲轻轻划过桌面。
那一瞬间,才华绝代的晋南王一时之间竟也无法分清她话语中的含义,那一瞬间,平静的水面,波澜推动。那一瞬间,他将袖中的小白瓶拿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在了余稚龄蜷缩在袖口的手掌中。
冰凉的触感促使余稚龄抬起眼眸,那双大大的眼睛里闪烁着错愕的光芒,然而她一笑,眼眸中的鬼魅就又涌现。她缓缓伸出手指,掌心推动小白瓶,却用手指勾动徐斐冠玉似的手掌:“徐郎,这蛊虫,生得丑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