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免脆弱
听到往上两级的部门leader突然离职的消息时,秦恳正坐在妇科超声室外焦虑地等待检查叫号。
这是她每半年就要做一次的随访检查,要不是秦太太在电话里提醒,她差点就忘了。去年因为总是在月经期以外出现异常出血,超声检查显示她的子宫内膜较厚且有光斑,医生怀疑是子宫内膜息肉,猜测大概率是良性,但本着谨慎原则,医生建议动个微创手术,治疗切除同时以获得更精确的检验结果。
但秦恳不愿意。这种事情上,她总是极其善于逃避问题。身上的瘤子结节也不少这一个两个,还有什么甲状腺结节乳腺结节都与她和平共处多年,既然大概率是良性,那就还是保守疗法,选择半年随诊观察就是了。为了止血,她磕上了避孕药,倒也就把出血的症状止住了。但也因为嗑药,她这每半年来赶一趟的医院路,就更少不了了。
上回复诊时,医生还叮嘱她,别因为工作产生太大的情绪压力,会影响内分泌。可眼下就在这医院里,得知部门大leader的离开,秦恳的血压瞬间又飙高了几个度,直到直属上司Kelvin跟她保证,她的晋升不会因为高层的变动而受到影响,秦恳这才又慢慢冷静下来。
“妇科超声,第137号秦恳,请到超声诊室就诊。”
秦恳来不及细想更多,就慌忙冲进了超声诊室。这房间和流程,她都再熟悉不过了,一进门便轻车熟路地放好皮包主动垫好一次性垫纸,脱下衣爬上检查床。但不论多熟悉这流程,每当那硬邦邦的仪器探头伸入身体时,她依然会剧烈地颤抖一下。
这是只能她一个人面对的世界。超声室的光线总是极其昏暗微弱,两名医生,一位操作,一位记录。仰躺在检查床上的秦恳看不见身下的情形,却能清楚地感知到探头在身体里游弋的不适。检查要求必须在月经期第5天,经血还没干净,于是当那探头挪动时,秦恳还能感觉到身下血液正沿着大腿根部逐渐蔓延滴落。
周遭越是安静,她越害怕。看着那检查医生贴近了影像屏,皱眉观察,每一个小动作都足以牵动她忐忑不安的心。她看见了什么?她没有看见什么?严重吗?秦恳有无数个问题想问,却又没有勇气主动问出口,只能强抑着焦躁等待医生的审判。
好不容易,医生徐徐开了口。
“生理期痛吗?”
“有点,但不厉害。”秦恳声音发抖。“怎么了医生?有什么问题吗?”
“有个子宫腺肌瘤。”
秦恳心脏骤停了三秒。“医生,这,严重吗?”
“不算太严重,一会你去问门诊医生吧。”
秦恳拿着报告单,双腿发软地走进门诊间,好一会儿才弄明白了这是个什么东西。大抵来说,就是个良性瘤子。医生的原话是:“如果症状不是非常严重,如果不急着要孩子,可以先随访观察,如果发现它突然长得特别快或特别大,就要考虑手术处理了。”
秦恳脸上重又有了血色。她可算是发现了,尽管各种妇科毛病缠身,但有一个共性——如果不急着要孩子,都可以暂缓处理随访观察。换句话而言,目前潜藏在她肚子里的种种定时炸弹,单就现阶段而言,最大的害处就是阻止了那个孩子顺利到来。
秦恳感叹了下命中注定没有儿女缘分,下意识地看向了手机。陈森一如往常地,一整天都没有消息。她清楚地记得,上午曾发信息告诉陈森她要去医院,那条信息也至今没有回音。
秦恳苦笑了一下,把检查报告单折成小方块塞进了包里。
医院之旅比秦恳预想中的要结束得早,她足足请假了一整天,忽然就多出了大半个下午的空档。站在医院门口,秦恳忽然有些迷茫,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消磨这计划外的几个小时。
陈森她是不敢指望的。说来也有些可笑,两人在一起至今,竟然连一次电影、一次逛街都没有过,就连唯一一次单独外出就餐,还是在正式交往前的事。陈森总说自己有点社恐,不喜外出,不喜人多,但凡有空闲,他宁肯躲在家里打打游戏健健身,非工作需要的社交活动,一概谢绝,就连两人初始的剧本杀活动,也早就不再参与。这种极端的生活特性蔓延到恋爱里,带来的直接后果就是——几乎所有的约会场景,都集中于酒店、办公室和奔走于各个应酬局的汽车里,除此之外,别无可去。
想起江妄口中的sex partner一词,她实在无力反驳。
想到这,秦恳摇摇脑袋,提醒自己不该在这种时候对陈森行批判之事。眼下她没有别的选择,便一个电话给了还在A大的秦敏。
“空着吗?”
“空着呢。”弟弟温柔的声音传来,瞬间抚慰了她种种不安与烦闷。“想去哪?明天周六,今晚晚点回去也可以。”
“陪我去看个电影吧?想看《芭比》。”
“好。”
电影看着看着,秦恳分了心,目光落到了身边的秦敏身上。对这个小弟弟,她和秦汾总是充满了怜爱。仿佛是两姐妹已经分走了这家基因中所有的戾气,只给他余下了沉静和温柔。跟《芭比》里所描述的男性形象截然不同,他从不曾表露出攻击性,从不与人发生纷争,甚至从不跟人急脸,在家里,他永远是抚慰所有人的小天使,悄无声息地治愈着另外三个毛毛躁躁的女人们。
他真的很像爸爸。秦恳心想。
自从知道秦太太怀孕之后,秦恳想起秦纬的次数频繁了许多。他走了十年,本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悄悄地淡出了姐弟们的记忆,但随着新的男人正逐步替代着他的位置,原先已淡漠了的父亲的印象,忽又清晰明亮起来。
仔细想想,记忆中的方家声和秦纬是很相似的。同样浓重的书卷气,同样的寡言少语,就连眼里偶尔闪过的那丝阴郁,都异常相像,怪不得秦太太这棵老树会因方家声重新抽条发春。
但,秦太太面前的秦纬,也不定是秦恳所见的那样。对着外人的时候,父亲时常皱起眉头,面色严肃,古板得仿佛一个老学究。在女儿面前,他总是和煦、温暖而慈爱的。而对秦太太,即使老夫老妻多年,秦恳也总能在他看着秦太太的眼神里,捕捉到只属于恋人之间的欣赏与甜蜜。
秦恳鼻头忽然一酸。要是爸爸知道她找了陈森这样的爱人,会是什么反应呢?这念头一旦冒了出来,悲伤的情绪便如决堤一般难以抑制。秦恳默默地任由泪珠从眼眶里滑落,庆幸有电影院这样不容易为人察觉的场所,得以悄无声息地宣泄自己这一天积攒下来的不安与委屈。
过了一会,她感受到有人轻柔地揉着她的头发。秦恳吸了吸鼻子,轻轻拍走秦敏的手:“别这样,怪丢人的。”
秦敏压低声音。“小时候,你也常常这么揉着我的脑袋。”
“因为我是你大姐呀。”秦恳笑道。“我可是要保护你的人。”
“我长大了,现在就由我来保护你了。”
他说这话时,还是轻轻柔柔的。秦恳终于没再憋住,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