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榻
明月高悬,星河璀璨,万物仿佛笼罩上一层朦胧幻影,夜色温柔。
封霁出来时,没能马上找到林晚棠。院子这么大,他不该让她走那么远的,白天再看也不迟。
忽然,远处草丛里传来稀碎微小的声音。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立即辨认出那是人的交谈声,只是说的什么便不甚清楚了。
封霁看着远处两团低矮的身影,脚下小心避开一些药草,向他们走去。
“苏华,你帮我挖这么多,蔺老真的不会不高兴吗?”
苏华便是蔺老身边的侍从,林晚棠蹲在他对面,看着他用小铲子挖土,一边还用手丈量范围,以免天黑看不清,不小心挖断了植物的根。
那是一种在冬天夜晚会发出微弱绿光的药草,好几株簇拥在一起时,非常漂亮。
“不会的,”苏华解释,“现在天气还不算太冷,这些早早发光的,看着好看,药用价值却一般,况且姑娘只是想挖去别处继续种着,并非糟蹋,蔺老宽和,不会计较。”
此时封霁走至他们身后,低头问:“你们在做什么?”
两人俱是被吓了一跳。
林晚棠蹲久了,差点一个倒仰坐在地上,封霁及时俯身揪住她后衣领,像拎小崽子似的把她拽回来。
“你走路怎么都没有声音的啊,吓到我了。”林晚棠控诉他,语气却像撒娇。
苏华则是连忙起身行礼,老老实实答话:“我正在帮林姑娘挖几株冬萤草。”
封霁看向林晚棠,“这些草在这长得好好的,挖走它们作何,想看过来看便是。”
林晚棠见两人都站着,也拍拍手上的泥土,站了起来,“这园子这么大,想看时不仅要走很远过来,还要低头找,多麻烦啊。”
“我看边上的鸣翠轩不错,明日我便让人收拾出来给你,你想挖或是想过来看,都近。”封霁说着,指了下不远处一座宫殿。
不仅因为他见她似乎对这园子有些兴趣,他还有诸多考量,总之她若想留在行宫,这附近是最安全的。
林晚棠却露出不高兴的神态。
封霁问:“怎么了?”
林晚棠很直接地道:“你不能直接这样安排,得问我愿不愿意。”
封霁一怔,意识到自己不该把她当做没有主见的孩子,因为自己需要照顾好她,便以为凡是为了她好,她都应该接受。
他从善如流,问:“那你愿不愿意?”
“当然不愿意啦。”
封霁:“……”
或许也不该太纵着。
林晚棠跟着苏华回到蔺老的院子,取了个花盆把几株冬萤草都安置好,才捧着花盆跟封霁走。
冬萤草发出的光浅绿中带点黄,与萤火虫差不多,但远不及萤火虫明亮,一只萤火虫在十丈远处飞,肉眼能清晰捕捉,一株冬萤草的光芒,却要走到五步以内才能发现。
但它通体发光,草叶有着优雅漂亮的形态,如同兰草,好几株挤在花盆里,凑近看,像绽放的黄绿色烟花。
这种草并不常见,且只在北境生长,又只在极寒的夜里能看见它光芒。
林晚棠在汴京长大,自然没见过,稀罕地双手捧着,目光甚少离开过。
封霁无奈地轻敲了下她头顶,提醒道:“好好看路。”
回到他起居的昭锦殿,因他提前让人带过话,给林晚棠的屋子已经收拾出来。
唯一不足的是,行宫的下人除了沐兰轩有个丫鬟,其他皆是男人,封霁不喜旁人近身伺候,几个专门做杂活的小厮足以。
但对于林晚棠来说却不太行。
他不得已亲自动手给她准备热水,待她梳洗好之后,拿出蔺老给的药膏,给她额头上的伤上药。
“封琰,我以后就住这吗?”
封霁正在她面前俯身,专心致志地给她涂药,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她,猝不及防听到她又这般叫他,一时失手,按得她痛呼出声。
他听了蔺老的话,已决定不再强行纠正她,无奈地轻叹口气,只答:“自然不是。”
“但我想住在这里。”林晚棠道。
封霁皱眉,脱口而出道:“这不成体统!”
“什么体统?”林晚棠反问,却又不给人答的机会,接着道:“我来到这里的几天,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我刚来的时候明明见到了你,可醒来后,身边只有一个不能说话的医女和一个见了我便躲的丫鬟,把我当犯人似的关押在沐兰轩,还有那个很凶的霍骁,好像一直怀疑我,还把我抓去牢里,今天我吓得把晚饭都吐光了!”
林晚棠说得眼眶都湿了,封霁没办法继续冷脸以对。
林晚棠看出他的松动,乘胜追击:“这里我谁也不认识,哪也不想去,就只想在你这里,我知道你要装成靖王,所以明面上要与我避嫌,但靖王也是我表舅舅啊,况且也不是同住一屋。”
封霁敏锐地抓住一点——她与封琰就不用避嫌了?
两人虽已得赐婚,听说即将商定婚期,或许就在年初,但只要没又正式成亲,也该避嫌的。
但他那个侄儿怕是没有这种自觉,不知有没有带歪了林晚棠。
他有些头疼,但现在不是细问这个的时候,当务之急还是说服她不住昭锦殿。
他想了想,道:“这里过于简陋。”
林晚棠反应极快:“简陋是因为从前没人住。”
封霁:“……”
他没她那么多理由可讲,最后只道:“不行,明日再带你挑,或者回燕城住王府。”
他收起药膏,见林晚棠还想辩驳什么,赶在她开口前,嘱咐她早些歇息,出门时还顺便把门关紧了。
他没有立即回房歇息,而是去了书房。
大晋和北辽这几年虽剑拔弩张,但少有大规模的交战,更多是互相试探,伺机而动,小战不断,互相渗透细作,玩阴的。
这是北辽目前执掌大权的二皇子的风格。
封霁虽然都不怕,但更喜欢直接些,与夏秋两季主动进攻,将辽人打得不能还手,冬季战场便能安分一段时间,士兵也能少受些寒苦,养精蓄锐。
但这样的休战期,也是北辽最喜欢玩阴招的时候。
他不仅要在休战期好好打磨兵力,还要与北辽下一盘暗棋。
三更天,他方从书房出来后,先去了净室洗漱,才回房歇息。
时辰太晚,他懒得点灯,室内的一切他都熟悉得很,摸黑也能顺畅无阻地上榻。
就在这时,他忽觉不对。
“林晚棠!”
他习武多年,功力深厚,尤其是如此寂静的夜里,屋内本该除了他没有旁人,只要有人,他在进入屋内的一瞬,便能感觉到对方的气息。
但林晚棠故意屏息了。
直到他上了榻,才发觉被蒙在被中的另一颗跳动的心脏,还有隐隐约约的熟悉气味,那是他刚为她涂的膏药香。
此时林晚棠亦屏息到了极限,被发现了,索性放开来大口呼吸。
但不说话。
封霁此时亦凌乱得很,下榻去点亮灯盏,手执灯盏站到床边。
林晚棠身上裹着他的被子,里面看起来只穿着中衣。
封霁是男子,又是习武之人,天生体热,冬季盖的被子亦不会太厚。
同样一张被子,林晚棠却需要从头裹到脚,把自己裹成一颗粽子,才能御寒。
露出来一张巴掌大的脸蛋,一脸惊惶,眼泪还在啪嗒啪嗒地掉,再仔细一看,被角都湿透了,也不知哭了多久。
封霁临到嘴边的训斥的话,生生被她糊满脸的泪水堵了回去,怒火也被一并浇灭,只有急促的呼吸声,昭示着他刚发现她时,有多惊讶和生气。
呆立半晌,他无奈叹气,问:“怎么了,哭得这般厉害?”
林晚棠呜呜咽咽道:“我梦见霍骁把我钉在牢里脏兮兮的墙上,拿鞭子抽我。”
离团翠山不远的玄武营,连夜熟悉手下将士兵马的霍骁重重打了个喷嚏。
封霁:“那人是混入军营的细作,数日前发现自己一直是暴露的,狗急跳墙下毒,险些害死上百将士,你说他该不该?”
林晚棠哭到虚弱,小声道:“该,但如果你不来,那个霍骁真会这么对我的,我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除了对手是北辽时,封霁其他时候都正直到古板的程度,自然不会让自己的得力下属蒙受不白之冤。
他道:“我的错,是我误以为你是细作,才那般授意他,但不会真的动手,他只是吓一吓你。”
林晚棠惊讶地微微睁大一双哭得通红的眼,眼中情绪由伤心害怕瞬间转至愤怒,质问道:“你怎么能没认出我,还把我当细作?!”
“我的错,眼瘸了。”封霁无从争辩,且她当他是封琰,只会越解释越乱,索性认错。
林晚棠立即顺着杆子爬,“光认错没用,你不能赶我回去,我还是害怕。”
封霁今日,尤其是今夜,是真的累极了,终于忍无可忍……决定彻底忍气吞声,由着她去。
他从柜子里翻出两床被子,一张席子。
一床扔给不够盖的林晚棠。
自己在地上铺了席子,吹灭灯盏,盖上被子,睡了。
黑暗中,林晚棠盖好两张被子,摸着其中一张湿乎乎的被角,心道,不愧是回忆了五遍前世死前的威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