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
五条悟第一次见到莉莉，是在他五岁那年。
那是个炎热的初夏，那段时间，有许多身穿黑色西装的大人在五条家进进出出。
他待在自己的房间内，六眼依旧清楚地将这些信息传递给他。
他看到他的父母在和这些黑衣人交涉，最后似乎达成了什么约定。
他能清晰地看到他的父亲脸上不悦的神情。
于是，隔天一早，他的母亲帮他换上了精致的日式和服，然后带着他不紧不慢地走向家里的书房。
还没打开书房门，他已经看到了书房内的场景。
他的父亲端坐其中，周围依旧是那些讨厌的黑衣人们。
他立马觉得无趣，有些不耐烦地下落着嘴角。
可等到打开门，他的眼睛里难得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他在众人堆里，看到了一个小女孩。
那个女孩看上去似乎和他差不多大，她太过瘦弱了一些，似乎风一吹就会摔倒，脸蛋也不像其他同龄的小孩那般白白嫩嫩，反而透着营养不良的暗黄。
她整个人都带着些阴郁，那双黑色的眼睛看向人时有些无神，让人莫名觉得后背发凉。
而比起这些，让他意外的是，他的六眼看不见她。
她身上穿着和他一样花式的和服，却极为不合身，她似乎也不习惯穿着这样的衣服。
身后的某个大人推了她一把，于是她听话地向前走了一步。
五条的父亲带着他走到了小女孩面前，“以后，这个小姑娘会陪你长大，悟，你要好好和人家相处。”
某个黑衣人用手按住了小女孩的肩膀，伪善地冲着五条悟笑了，“这个女孩还没有姓名，不如你给她起个名字？”
这个黑衣人笑起来满脸的褶皱，看在五条眼里让他一阵恶寒。
不知道是因为他天生六眼，接触了太多这个世间的信息，又或者是五条家在他出生前实在落魄了太久，五条悟从小就明白许多同龄人不懂的事理。
这个小女孩特殊的体质，加上周围这些黑衣人不怀好意的眼神。
五条立马就明白了这一安排的用意。
他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开口时明明声音还泛着童音，却能让周围人都感觉到冷意，“我养过一条小狗，叫莉莉，但它去年因为一场意外死掉了。” 他的眉眼里带着稚气的嚣张，冲着小女孩扬了扬下巴，“不如，你就叫莉莉吧。”
小女孩全程都面无表情，哪怕听到了他的话，也仅仅是睫毛微弱地颤了一下，依旧没有反应。
她身后的黑衣人像是完全没有听出他话里的刺，拍了拍小女孩的肩膀，“行，以后你就叫莉莉了。”
她就这样在五条家住了下来。
和五条的稚气相反，他的父母对这个突然到来的小女孩并没有敌意。他们用衣食无忧的生活环境款待了她。
她被要求必须每时每刻都跟在五条悟的身边，于是很长一段时间内，她就像是五条悟的小尾巴，默默地不言不语，就这么悄声跟在他身后。
或许是因为五条自出生以来第一次遇到了六眼看不见的人，又或许是因为他知道这个女孩待在五条家的目的并不单纯，莉莉能感觉出来，五条打心底里非常讨厌她。
她也知趣，很少主动在五条面前晃荡。她总是乖乖站在他身后的角落里，一声不吭。
“喂，小哑巴。”
偶尔他们之间为数不多的沟通，也是五条悟主动的。
他个头比她高，说话时总是仰着下巴用那双漂亮的眼睛俯视她，“你为什么总是不说话？你真的是哑巴吗？”
莉莉没出声，她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只是站在原地，那双黑色的瞳仁冷冷地看着他。
“嘁，你知道我是谁吗？”
她用手握紧了自己身上衣服的袖子，这次她少见地开口回答道，“嗯。五条家的六眼神子。”
她的声音缺乏了幼童常有的情绪起伏，平淡得算得上是冷漠。
她这样的小孩本身就不讨人喜欢。
五条的声音还带着稚气，却像个小大人一样皱着眉，“我很讨厌你，你离我远一点。”
就连这样直白的负面情绪都没能让莉莉脸上有一丝一毫的波澜，那双深不见底的黑色眸子就这么淡然地看着五条悟，让他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嘁”了一声，转身向前走，不再理她。
除去这个小女孩的突然到来，五条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变化。
他的一天中有很长的时间都用在修炼无下限术式。
他的强大是天生的，仅仅五岁，已经没有老师能够教他了。
他最近的课题是保持长时间的展开无下限，可他到底被年幼的身体限制住了，始终不得章法。
他的母亲总会耐心地在训练室里陪伴他，用手绢擦去他额前的汗水。
他遇到了瓶颈，小脸上满是闷闷不乐。
“悟，强大并不是比力气，不是身强体壮就可以被称为强大。”
他的母亲面容绮丽，声音温柔，“神子，也并不是因为强大才被称为神子的。”
他懵懂地看向母亲。
“神子是因为保护世人，才被称为神子。”
母亲捏了捏他的小脸蛋，“为了保护世人，神子才会变得强大。悟，你要爱世人，这才是你力量的源泉。”
五条有些不屑地撇了撇嘴，他从来都不喜欢这些正论。
他不觉得自己是什劳子的神子，他虽然年纪小，但已经坚信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神明。
只有无数永远祓除不干净的咒灵。
六眼传递给他的信息里包括了太多这个世界的恶。
这个世界上不存在庇护人类的神，只有彼此相互诅咒的人类。
世人并不值得他保护，更何况，如果强者就理所应当保护弱小的人，那也太累了。
但他很尊重母亲，所以并没有反驳她。
他的余光莫名看到了坐在训练室角落里的莉莉。
大部分时间，她都是这样坐在角落里，不说话，一个人发呆。
察觉到五条的目光，莉莉缓缓地看向了他，也仅仅看了一秒，又移开了视线。
她可真是个阴沉的小孩。
五条心想。
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开始渐渐缓和，是因为五条意外发现了莉莉的无效化体质有帮助他睡眠的能力。
他幼年时的睡眠很差，大脑被六眼无时无刻都充斥着巨量的信息，所以一旦触碰到莉莉，信息完全消失的瞬间，困意就会席卷他。
多亏了莉莉，他终于能睡个好觉。
刚开始，他还会嘴硬，凶巴巴地辩解，“我才没有睡着。”
莉莉收回了覆盖在他额前一整晚的手，淡淡地说了一句，“我知道了，原来没睡着的人也会打呼打得这么响。”
五条虽然年龄小，却已经知道臭美了，他立马维护自己的形象，“你骗人，我睡觉很乖，从来不打呼的。”
莉莉却不再理他，又回到角落里蹲着了。
五条虽然不喜欢她，可他心里有是非观，知道晚上一直是莉莉守着他睡觉。
虽然心里不情愿，但他还是别扭地坐到莉莉身边，“换你睡觉吧，我守着你。”
那双黑色的眸子一点都没有感激的情绪，还是那副冷淡的模样，
“不用。”
她那副不领情的样子，让五条有些生气又没法发作，只能自己生闷气，他那张好看的小脸气鼓鼓的。
她可真讨厌。
五条在心里又说了一遍。
大概是相处的时间长了，不知不觉中，五条开始观察起莉莉。
她平日里很少说话，对任何事都兴致缺缺，眼睛总是盯着空气中的某个点发呆。
她的视线很少会落在五条身上。
那时候他到底是个小孩子，也会有小孩子特有的好胜心。
他开始想方设法地吸引她的注意，时常无理取闹地发脾气，或者恶作剧捉弄她。
可无论他做什么，莉莉还是那副样子。
她不会生气，不会动怒，就连最基本的情绪变化都没有。
五条尝试了几个礼拜后，终于放弃了。
可他也不是一点收获也没有。
他发现了，莉莉每次经过五条家的大门门口时，都会不自然地停下脚步，左右观察很久。
五条家的安保非常严谨，出入口二十四小时有人看守。每次警卫人员换班时，莉莉都会难得探出脑袋，仔细看得出神。
五条立刻明白过来。
他像是抓到了她的把柄，凑到她身边冲她挑了挑眉，“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他最近闹腾的多了，莉莉连看都没看他。
“你想逃走，对吧？”
果然，意料之中的，莉莉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紧张的表情。
那双黑色的眼睛终于看向了五条，可这种异样只在莉莉脸上停留了一秒。
“没有。”
她冷淡地否认道。
五条在心里“切”了一声。
明明被他说中了，却不承认。
可这一招再使第二次时，莉莉就没有反应了。
他心有不甘，于是想到个坏点子。
那些黑衣人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来五条家查看，他们来的时候会围坐在五条家的书房里，五条的父母也在。
于是，有一次，趁着那些黑衣人都在，五条指了指莉莉，将她那点心思说了出来。
他心里觉得莉莉和那些黑衣人是一伙的，就算揭穿了莉莉的小心思，那些人也不会对她怎么样——谁会对一个小孩子做什么呢。
他平时在家里如果做错了事，母亲最多训他两句。
他以为那些人对莉莉，也是这样的。
毕竟莉莉是他们带过来的。
他的话音刚落，他看到莉莉用惊恐地眼神望向了他。
她的脸色突然变得惨白，嘴唇止不住地哆嗦，看向黑衣人时似乎想辩解，却没能发出声音。
那次会晤结束后，莉莉被他们带走了，说晚些时候再送她回来。
等到她回到五条家时，已经是半夜了。
他一直没睡着，不知道是因为大脑里一刻不停的信息量，还是因为那个讨人厌的女孩今晚不在。
莉莉回来后，小声地打开门走了进来，然后悄无声息地又回到了房间角落里，盖上了被子，像是准备休息了。
之前，她每天都会用冰冷的小手，覆盖在他的额前，守着他入睡。
可今天却没有。
五条这么想着，从床上坐起了身。
他因为今天打了莉莉的小报告，到底是有些良心有愧，抱着他的小被子走到了莉莉身边坐下。
他虽然觉得自己有错，却又放不下面子，别扭地开口，“你今天为什么不守着我睡觉了”
莉莉的小脑袋从被子里露出来，她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平淡，听起来似乎也不像在生气，“过两天我再守着你，今天你先自己睡。”
小少爷沉默了一会儿，僵硬地说了一句，“今天的事，你别生气了。”
“嗯。”
莉莉的反应又让他皱起了眉。
他觉得自己主动来跟她说话，已经代表他道歉的态度了，可莉莉似乎还是不领情。
小少爷有些郁闷，为了表达他的友好，他主动拉住了莉莉的手。
可他一碰到莉莉，她立马缩回了手。
五条的指腹摸到了些许粘稠的湿润感，他愣了一下，和莉莉离得近了，他敏锐地闻到了血腥味。
他立马打开灯，强硬地拉过莉莉的双手。
那双原本稚嫩柔软的小手，手指间全是深深浅浅的伤口，那些密密麻麻的口子看得让人头皮发麻。那些人在她身上用了拶刑。
她应该是自己做了些应急处理，可显然没什么用。
五条愣住了。
他这才明白自己以为的恶作剧，对这个小姑娘到底造成了多大的伤害。
她瘦小的身体，阴沉的性格，还有看向那些黑衣人时眼睛里的恐惧。
五条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并不是每个小孩都是在宠爱中长大的。
“我，我去给你拿伤药”
他因为愧疚不敢再看她的眼睛，没了平日里的嚣张。
他刚站起身，莉莉突然拉了拉他的衣角。
她的手上还有血迹，沾到了五条干净的衣服上，她立马收回了手，
“别告诉夫人。夫人是个好人，别让她担心。”
她所说的夫人，是指五条的母亲。
他愣了愣，随后小跑着去拿药膏。
等他回来后，他拿着一堆医疗用品，先给她手上的伤口消毒，然后上药，最后用纱布小心翼翼到底包包裹住她的手指。
那样可怕的伤口，上药时该是很疼的。可莉莉一如既往安静地抿着嘴，一声不吭。
她的视线还停留在他的衣角上。她的血迹像一块污点，弄脏了他的衣服。
等处理完，五条将伤药放回了原处，回到房间关上了灯。
莉莉已经躺下休息了，他抱着自己的小被子躺在了莉莉身边。
“对不起。”
他不知道莉莉有没有睡着，突然小声地开口说道。
过了一会儿，莉莉轻声“嗯”了一下，像是接受了他的道歉。
他歪过脑袋看向她，“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小少爷的声音难得这么小心翼翼，还透着一些委屈。
他自己也清楚，只因为他自己一句空穴来风的话，让莉莉经历了可怕的刑罚，莉莉当然应该生他的气。
可他还是闷闷地开口问她。
莉莉没理他，过了一会儿，她微凉的小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握住了他的手腕。
她的手还是冰冰凉凉的，手指上缠着纱布，触碰到他的皮肤时像磨砂一样。
“今天不守着你睡觉，是因为我手上有血迹，怕沾到你身上……不是生你的气。”
她解释道。
听她这样说，五条心里的愧疚更重了一些，他思考了一会儿后，郑重地许诺，“我以后不会再让他们带走你了。”
莉莉没出声，没把他的话当回事。
“你睡吧，今天晚上我守着你睡觉。”
“不用。”
她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冷淡，“我又不是六眼神子，没人会来刺杀我。”
小少爷难得没和她计较她话里的刺，像个小大人一样，执拗地瞪大了眼睛，就是要守着她睡觉。
莉莉一向不会给自己多事，见劝不住他就不劝了，自己转过身闭上了眼睛。
她的神经高度紧张了一天，这会儿放松下来，很快进入了梦乡。
黑暗里，莉莉手心的温度从他的手腕处的肌肤传递到他身上。
她封印了他的眼睛，让他只能像个凡人一样，用肉眼观察这个世界。
月光洒进房间，让他看清了莉莉的睡颜。
明明是同样的岁数，可她比他瘦小太多。
她看起来太过脆弱，就好像眨眼的功夫，就会消失在朦胧的月光下，不见踪影。
或许是知道了她和那些黑衣人不是一伙的，又或许是对她的遭遇产生了怜悯之心。
她好像也没有她看起来的那么讨人厌。
五条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