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零七)
皇贵妃就着品红的手把一盏药慢慢喝完了,才支起半分力气道:“本宫何曾不想告诉璟瑟,可她到底还小,有些话听不得的,一听只怕更不肯嫁了。”皇贵妃看一眼品红,神色惨然,“这些日子你跟在本宫身边,难道你不知道本宫的身子到底是什么样子么?”
品红一怔,眼底蓄了半日的泪就涌了出来,她自知哭泣不吉,忙擦了泪面笑道:“皇贵妃娘娘福绥绵长,一定会好起来的。”
皇贵妃盯她看了须臾,不禁苦笑,抚着胸口虚弱道:“你不必哄本宫了,本宫自己知道,要不是龚太医用这么重的药一直吊着,本宫怕是连走出宫门的力气都没有。哪天本宫要是不在了,璟瑟孤零零的,她又是那么高傲的性子,哪怕要嫁人,岂不是也要受那些人的暗亏,落不到一个好人家去,。还不如趁着本宫还有一口气,替她安排了好归宿,也卖了太后一个人情,日后可以让太后看在本宫今日保全柔淑长公主的苦心上,可以稍稍善待本宫的女儿。”
品红见皇贵妃连说这几句话都气短力虚,仍是这般殚精竭虑,忍不住落泪道:“皇贵妃娘娘平时嘴上总说最疼五阿哥,未曾好好待公主,其实您心里不知道多疼公主呢。”
皇贵妃满心凄楚,怆然道:“璟瑟虽然只是个女儿,但到底是本宫怀胎十月所生。本宫不争气,保不住皇子,以后富察氏的基业和昌盛,一半是靠自己的功名,一半便是靠璟瑟了。说来也终究是本宫不好,素日里不曾对璟瑟好好用心,临了却不得不让她远嫁来保全富察氏的荣耀。”她越说越是伤心,气息急促如澎湃的海浪。她死死抓着品红的手,凄厉道,“品红,本宫的儿子保不住,女儿也要远嫁,这到底是不是本宫的报应。是不是本宫错了!可本宫做了这么多,只是防着该防的人。求本宫想求的事,并未曾杀人放火伤天害理,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皇贵妃如掏心挖肺一般,一双眼突出如核,直直地瞪着品红。
品红听得“杀人放火”四字,脸色煞白如死,忙好声安慰道:“娘娘确不曾做过,您就别多思伤神了,赶紧歇一歇吧。”像是要压抑住此时难掩的心慌一般。品红的指尖一阵阵发凉,哪里扶得住皇贵妃摇摇欲坠的身体,扬声向外喊道,“翠浓!快进来!快进来扶娘娘!”
翠浓本在门外候着,只顾侧耳听着殿中动静,死死攥紧了手指。任由指甲的尖锐戳进皮肉里,来抵挡皇贵妃一声声追问里勾起的她往日不堪回首的记忆。
直到品红仓皇呼唤,她才强自定了心神,一如往日的谦卑恭谨,匆匆赶进。翠浓正要帮着伸手扶住皇贵妃,只见皇贵妃气息微弱,身体陡地一仰。已然晕厥过去。品红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顾得上别的,一壁和翠浓扶着皇后躺下,一壁吩咐高一鹤去唤了太医来。
太后坐于别馆之内,拿着圣旨反反复复看了许多遍,眼角的笑意越来越浓,仿佛一朵金丝菊花,泼泼绽开无限欢喜欣慰。怡贵人跪在紫檀脚踏边,拿着象牙小槌为太后轻轻敲打小腿,脆生生笑道:“这道圣旨太后看了一个晚上了,还没够么?”
紫株上来添了茶,在旁笑道:“太后悬了多少年的心事,终于能够放下了。”
太后心满意足地喝了口茶:“多亏得舒嫔与怡贵人争气,这几日没少在皇帝跟前吹风。”她抿了抿唇角,“紫株,你往这茶里加了什么,怎么这样甜?”
紫株笑得合不拢嘴:“不就是寻常的白毫银针,哪里搁什么东西了?架不住太后心里甜,所以茶水入口都成了甜的。”
怡贵人正了正鬓边的玫瑰攒珠花钗,笑道:“可不是呢?臣妾也从未见太后这般高兴过呢。”太后唇边的笑色如同她身上的湖青色金丝云鹤嵌珠袍一般闪耀:“先帝临终前,已经病得万事不能做主了。为保新帝登基后蒙古各部一切稳妥,哀家的端淑便远嫁军力最强的准噶尔部以求安定。如今哀家只剩下柔淑这一个女儿了,能嫁在自己跟前,当然是最好的了。”
紫株笑叹道:“理藩院的侍郎虽然不是什么要紧的官职,但到底也还体面,哪怕额驸是领个闲差,公主能在太后跟前常常尽孝,也是极好的。”
怡贵人抬起妩媚纤长的眼角,轻轻柔柔道:“姝贵妃……算是很尽心了。”
太后瞄了她一眼,舒然长叹:“也是。若不是她想到要以退为进,力陈柔淑下嫁蒙古的好处,皇帝未必会听得进去,才反其道而行。这件事,哀家念着姝贵妃的好处。自然了,皇贵妃也是明白事理的。也亏得龚鲁来告诉哀家皇贵妃病重,哀家才能劝得动皇贵妃接受这门婚事。”
怡贵人冷冷一笑:“对皇贵妃来说,是想公主有个婆家的靠山。其实她是最看不穿的,太后娘娘心如明镜,儿女在身边,比什么都要紧得多了。”
太后长叹一声,抚着手腕上的碧玉七宝琉璃镯道:“皇贵妃毕竟还年轻啊,。
许多事她还不懂得,只怕以后也来不及懂得了。她的病,皇帝心里有数么?”
怡贵人略略思忖道:“龚鲁虽是皇上身边的人,但一向最油滑老道,左右逢源。这次皇贵妃的病虽然一直瞒得密不透风的,怕是皇上也隐约知道些,所以御驾才吩咐了,明日就要准备回銮。”
太后静了片刻,看着小几上的一缕香烟袅袅缥缈,微眯了眼道:“外面虽好,到底不如宫里舒坦。待了一辈子的地方,还是想着要早点回銮。对了,舒嫔原说要和你一起过来的,怎么这个时辰还没过来。”
紫株忙道:“方才舒嫔那儿来过人了,说是预备着侍寝,就不过来了。”
怡贵人嘴边的笑便化成一缕不屑:“侍寝还早呢,这个时候就说不过来了,也敷衍得很。”
太后微微一笑,对这些争风吃醋之事极为了然:“舒嫔跟在哀家身边的时候没有你长,自然不如你的孝心重。好了,时候不早,你也先回去吧。”
怡贵人这才起身告退。紫株看着她出去,低声道:“论起来,怡贵人待太后的孝心,可比舒嫔多呢。”
太后唇角的笑容逐渐淡了下来:“你也看出来了?”
紫株微微沉吟:“奴婢冷眼瞧着,舒嫔待皇上的心是比待太后您重多了,这样的人留在皇上身边,还这么得宠……”
太后笑着弹了弹指甲:“皇帝的风流才情,是招女人喜欢。舒嫔的心在皇帝身上也好,有几分真心才更能成事。皇帝自小不得父母亲情,在夫妻情分上也冷淡些,但他一颗心是知道冷暖的,所以舒嫔的好处他都看在心里,才格外相待些。你且看怡贵人的恩宠,到底是不如舒嫔了。”
紫株还是有些不放心:“那太后不怕……”
“怕?”太后不屑地嗤笑,“皇帝虽宠爱舒嫔,但他对舒嫔做了什么,真当哀家什么都不知道么?舒嫔的性子刚烈,若来日知道了发起疯来,指不定将来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呢。”
夜色阑珊。
济南的夜,无论怎样望,都是隐隐发蓝的黑,璀璨如钻的星辰,像是洒落了满天的明亮与繁灿。不像京城的夜,怎么望都是近在咫尺的墨黑色,好像随时都会压翻在天灵盖上。
皇贵妃醒来时已是半夜,几名太医跪在素纱捻金线芭蕉屏风外候着,听得皇贵妃醒来的动静,方敢进来请脉。皇贵妃有些迷迷糊糊,睁开眼却见皇帝也在身边,慌忙含笑支撑着起身请安:“皇上万福,皇上怎么在这儿?”她极力掩饰着睡中憔悴支离的容颜,“品红,是什么时辰了?”
品红忙回禀道:“回皇贵妃娘娘,是子时二刻了。”
皇帝忙按住她,柔声道:“别挣扎着起来了,闹得一头的虚汗。”说罢,他取过绢子替皇贵妃擦拭着额头汗珠,“朕本来宣了舒嫔侍寝,但不知怎的,总念着你与璟瑟,想来想去觉得心里头不安,便过来看看你。谁知道你一直昏昏沉沉地睡着,口中念念有词。”皇帝的语气愈加温柔,“怎么了?可梦见了什么?”
皇贵妃忙笑道:“难怪臣妾总觉得和谁在说话,口干舌燥,原是说梦话了。”她仔细想了想,“其实这个梦臣妾已经做过好几次了,皇上也是知道的。”
皇帝想了想,抚着皇后青筋暴起的手背道:“皇贵妃又梦到碧霞元君了?”
皇贵妃苍白的脸上浮起一层薄薄的霞色红晕:“此次东巡以来,臣妾一直梦到碧霞元君在睡梦中召唤臣妾。所以臣妾与皇上祭泰山时,特意往碧霞元君祠许愿。可如今臣妾已经离开泰山了,不知为何,碧霞元君仍是在梦中屡屡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