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话 往事
囡囡是陌缓缓的小名。陌缓缓,正是被时洛念叨了十多年的那个“指腹为婚”的未婚妻。
安孟言前半辈子最常吐槽的一件事,就是费尽千辛万苦生了个娃,结果只是获了个“重在参与”。
——包括性别,肖钱竟然没一点像她的。
肖钱遗传了父亲的沉默寡言,从小性子极稳,也就刚出生那年稍微哭了一会,还都是功能性的,大多是为了提醒他不是很靠谱的母亲:该喂奶了,该换尿片了,别把电视声音开那么大他该睡觉了……
从两岁开始,肖钱就很少哭闹。
大多数情况,就是他用一脸嫌弃的表情,看着做尽鬼脸逗他玩的姨妈;看着将他奶瓶掉在地上的母亲;看着大着肚子笑容温柔的漂亮阿姨……
这漂亮阿姨叫做罗意音,是母亲的知己好友。
罗意音总是爱不释手地摸着他臭臭的小脸:“哎呀,小铜钱好乖啊,真是来报恩的娃,不像我肚子里的这个,还没出生呢就喜欢在我肚子里打拳呢。”
安孟言看着这个怎么逗都吝啬给个笑脸的臭小子,哀愁无比:“这不哭不闹的,以后怕不是个傻子吧。”
这样想着,她就带着肖钱去做了个智商测试。结果是:她儿子的智商比一般人要高一些。所以,他只是嫌弃他们幼稚,懒得陪他们玩而已。
然而,安孟言却更忧愁了:“完了完了更完了,不是傻子而是这么个性子,以后怕是要和他爸一样三十多岁才能结得了婚。”
陌缓缓出生那年,肖钱三岁了,因为父亲肖应的工作调动,他们全家搬到了隔壁的离闲县。直到陌缓缓半岁左右,两个小孩才见上面。
而后,安孟言就会很勤快地往老家跑,因为——闺蜜生的这个女娃,实在太太太太可爱了!
小时候的陌缓缓也不喜欢哭,而且超级爱笑。见人都不需要你逗她什么,亮晶晶的眼睛一弯,“咯咯咯”的笑声就铃儿般地响了起来。尤其在见到安孟言的时候,伸手就要漂亮阿姨抱抱。
这谁能顶得住?
安孟言被这小奶团子给萌化了,每回见都抱在手里不肯撒手,非要和罗意音换小孩。
罗意音对此哭笑不得,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建议道:“要不,我女儿给你们做媳妇,你儿子给我们做女婿吧。这样我们都儿女双全了。”
安孟言就等她这句话:“成交!”
彼时,陌缓缓还刚刚能走路。她看着坐在垫子上抱着手一脸沉稳研究积木的肖钱,乌溜溜的眼睛一转就迅速挨过去,“吧唧”对着他的脸就是一口。
因为还站不准,她直接将人和积木都扑倒了,然后坐在满地的积木之中,“咯咯咯”地傻笑。
见肖钱有些不满地看着她,她好像才知道自己闯祸了,然后抿起嘴,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安孟言很适时地往这边看了一眼:“儿子,不准欺负我儿媳妇!”
肖钱叹口气,他收回目光,将她印在自己脸上的口水擦一擦,然后继续研究积木。
好半饷,边上都静悄悄的。他忍不住回头瞥一眼,发现陌缓缓正抿着嘴怯生生地看着自己。她好像在怕他生气。
迫于母亲不满的眼神,肖钱只能伸手过去,摸一摸她的脑袋。
——摸一摸脑袋,这在天生不喜欢亲近的他看来,已经是最亲近的表现了。
转折是他九岁那年。
正是梅雨季节,大雨倾盆而下,在蓝色的玻璃窗上画下道道的泪痕。肖钱正在房间里看书,突然就在滴滴答答的雨声之中,听见了隐约的哭声。他有些奇怪地打开了房门。
母亲正站在窗台边上接电话,她的身体在颤抖,一只手紧紧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这不可能!这……怎么会呢……”
厨房做饭的父亲闻声赶来:“怎么了?”
“这可怎么办啊……缓缓该怎么办啊……意音、意音她……她没有了。”
电话被冷落在地上,母亲抱着父亲哭得声嘶力竭。
没过多久,他就在新闻频道看到了那条新闻:北京时间2006年6月13日凌晨3点29分15秒,成安县发生7.4级地震,地震已造成3421人遇难,1432人失踪。
那冷冰冰的3421的数字之中,有两个小小的“1”,是她的父母。
再见到陌缓缓的时候,是在医院里。
小小的她头上包着厚厚的绷带,穿着给她有些宽大的病服,惊惧苍白的脸上惯来的笑容不见了,瞧见他们甚至眼露警惕地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母亲想去抱抱她,但还没靠近,就被她歇斯底里的尖叫声吓住了,只能心疼地往后退开。
她的奶奶说,她被救出来后又发了好几天的高烧,这影响到了脑子。她对以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胆子也变小了,很害怕见人。医生说,这是受到很大刺激后,身体启动的保护机制。大家都说忘记了也是好事情,那么小的孩子,这种和自己父母尸体埋在地下一整天的事情,还是不要记起来的好。
后来,她被奶奶带走了,寄养在了她的叔叔家,他们对她并不好……
指腹摩挲着老照片里小女孩圆圆的脸,肖钱突然觉得有些后悔了:那时候的他,就不该躲开她抹向他鼻子的蛋糕的。
昨晚写到凌晨一点多,早上六点多起的床,肖钱也没去图书馆,直接泡了杯咖啡就窝在了电脑桌边。午餐是三明治在微波炉里“叮”了下就对付着过了的,等今天的工作差不多完成的时候,差不多是下午三点。
终于,可以去见她了。
两小时前,她就拍了照片示意自己在他学校了。
——之后的两小时里,他有无数次的冲动直接搬了电脑下去。
那片长着小黄花,前面有羊,后面有河的小山坡没有名字,但是因为位置在学校的角落,而且风景不错,是情侣们最喜欢去的地方,所以也被叫做情人坡。
学校边上有大型市场和小吃街可以逛,这半下午的时间里,情人坡的人并不多。远远的,肖钱一眼就看到了陌缓缓。
此刻,她的画架子正搭在一片树荫下。
根据那树荫斜落的刁钻的角度判断,她应该顺着这影子挪动过很多次位置了。
今年的夏天来得晚,七月末的天,竟然还能在傍晚感觉到一丝风凉。她微微弓着身子,在画纸上画得起劲,微风正将她耳边的细碎头发往后吹来。
今天的她穿着件碎花短袖,底下搭着一条浅色的牛仔裤,和周围白云天、黄花地的场景很是搭配。似乎是怕沾上颜料,她惯来喜欢散着的长发用一根原色的木头簪子在脑后挽成了一个髻子,露出的光洁而又修长的一段脖颈,弧线优美,曲段生动。
陌缓缓平时并不算太爱打扮,但稍微装扮一下,便足以吸引所有人的目光。比如说不远处小河边的木椅上,因为男生频发回头看人,被一边的女朋友打了脑袋。
本在认真画画的陌缓缓注意到了动静,奇怪地回头,就看见一对置气的小情侣。
女生气呼呼走了,路过她边上的时候还瞪了她一眼。另一个应该是她男朋友的男生不好意思地看了她一眼,忙就追上去哄。
陌缓缓茫然:“?”
余光似乎还瞥见有人,她转头,就看见肖钱靠坐在身后侧的椅子上,正目光定定地看着她。
“肖钱,你什么时候来的?”见到他的刹那,她的眼睛亮了亮,盈盈弯起月牙的弧度,“你今天的东西写完了吗?”
“嗯。”肖钱走到她边上,从她肩处凑过去,俯身看她的画,“你昨天说的什么?金灿灿,绿油油,碧幽幽,白乎乎……”
画纸上是素描画,虽然有花有河有羊,灰蒙蒙的一片,似乎和她描述的彩色的场景有些出入。
陌缓缓有些尴尬地挠挠脑袋:“就随便画画。”
她的色感不算很好,练习了很多年,但在学校只要和颜色有关的科目最多就混个合格,公司的项目难度不高,她倒还能应付,自己画总觉得不够好看。这大庭广众之下,练个素描显摆下差不多了,就别露自己短板了。
她看了看时间:“那么早就去吃饭了吗?”
他只道:“你可以再画会,我只是写累了,过来看看风景。”
说话时,他的眼睛就望着她,意思仿若是说她就是他口中的“风景”。
陌缓缓却没注意到,她画得正起劲,想着要把这幅底图弄完:“那你休息着等我一会。”
正合他意,肖钱复在椅子上坐下:“嗯。”
陌缓缓画画的时候,神情非常专注,落笔也大方,横涂斜画之间有一种指点江山的味道在,甚至给肖钱一种莫名的压迫感。或许,人在他们所热爱的领域里,都是气场王吧。
昨天到底睡得晚,面前赏心悦目的场景又让他觉得放松,不知不觉竟就望着她阖了眼。
再醒来时,天色微暮,漫天暖光。绚烂的晚霞之中,她仍对着她的画架子。
不过——画架的角度似乎和之前有些不同了,似乎是朝着他的。
陌缓缓抬头望了他一眼,似乎没料到他会醒来。她愣了片刻,突然好像做了什么坏事的小孩似的,欲盖弥彰地将拿着笔的手背在了身后:“你、你怎么那么快就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