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桂嬷嬷一夜无眠。
酒楼的客房中,桂嬷嬷辗转反侧,熬着盼着天光一点点倾泻下来。
第一声鸡鸣后,桂嬷嬷实在躺不住,她起身简单拢了拢头发,来到窗边推窗向远望,外边依然一片幽蓝墨色。
意外的,蔺瓷裹着墨色披风的身影无端出现在视线之中。
桂嬷嬷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花了,再去看,那道熟悉的身影已经更近了。
桂嬷嬷急忙往楼下去迎接蔺瓷。
原本千娇万宠的富户独女,委身于下来消遣度日的地方官,若不是走投无路,谁会去动这最下下策。
桂嬷嬷何尝没想过,蔺瓷一个姑娘,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一个强盛的娘家,一个知冷知热的夫婿便是最好的去处了。
她从前不说,但也的确不支持蔺瓷收归家产,抛头露面管家,过去的几个月她与棠燚各执一词,时常让蔺瓷摇摆不定,若不是六月中蔺瓷无故失踪,桂嬷嬷也很难想象二房居然贪心到连一个孤女的性命都留不下。
她还不知道,二房的恶远超过贪心。
蔺瓷没有告诉过她,失踪那段时间自己到底经历了什么。
被人打晕卖到妓馆,妓馆又将她转卖到花船,逃命路上撞见朝廷官员被杀,再回家时,蔺瓷已经很难再如从前那般对万事万物留一丝希冀。
“大姑娘,可有哪里不舒服?”
桂嬷嬷眼眶泛红,她迎上去咬着牙没让自己哭出来,可待看清蔺瓷煞白的脸时,眼泪还是涌了出来,桂嬷嬷只得扭头把眼泪抹了下去。
蔺瓷摇头,低声告知:“他……”
男女之事于蔺瓷而言不过是花船上被逼着观摩过的那几场“生意”,那些女子明明都是扑将过去,将人拉到床上亲亲抱抱,男人便自然会有动作。
她不明白,为何她将陆隽致抱住后,反而被他走掉了。
忆起昨夜清醒,蔺瓷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她笨拙地抱着他,半晌等不不到他的回应,偏抬起绯红的小脸,心虚地去看他。
男人似笑非笑,浅褐色的眼眸幽幽盯着她,终于冷嗤一声撑起身子,问她:“就这样吗?”
丢下这么一句话,他便走了。
蔺瓷不懂,不就是这样吗?还要怎么样呢?这样这样然后不就是男人的事了吗?
“他怎么了?”桂嬷嬷问道,她声线如常,心中不安到极点,怕那狗官不懂怜香惜玉,伤到蔺瓷,吓到蔺瓷。
蔺瓷低头,难以启齿。
“他看见我,便走了。”
桂嬷嬷:……?
“大姑娘,或许邵大人不是那样的人。”桂嬷嬷松了一口气,她猜测着,倒希望新知府是个为民做主的好官。
“既然如此,姑娘莫不如找个状师如何?”
找状师,告二房,收家产,若知府是个坐怀不乱的好官,那物证皆在府衙之中,知府八成也能明断是非公道。
换做从前,蔺瓷也愿意这样想,甚至这样放手一搏。
但她深知陆隽致的来路,她势弱好拿捏时,攥着陆隽致的把柄尚且被忌惮,若是她真有了势力底气,陆隽致定然不会容她。
除非,这势力底气都是陆隽致愿意给她的,可昨夜他分明拒绝的那般不留情面。
蔺瓷拍了拍桂嬷嬷的手,“我再想想。”
想想怎么能让陆隽致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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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意渐浓,夕阳斜斜照进院落,却不能让府衙苍灰色的砖瓦明亮半分,廊下栏杆上的朱漆斑驳不堪,几间厢房的窗棂都隐隐腐烂,步道砖上蒙着一层冲刷不掉的尘土。
日光之下,沂州最富权利的府衙破落得无处遁形。
本就是官不修衙,陆隽致连官位都不是真的,更不会为这府衙中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操心半分。
但此刻坐在卧房之中,他却为自己的床榻烦恼。
若有似无的浅香时不时浮现,陆隽致偶然嗅到便会想到昨夜的蔺瓷。
她早已经不是初见时瑟缩发抖的丫头,竟然胆子肥到生扑了他——
清香再度袭来,陆隽致又回忆起她引人溺毙的香软。
他揉按眉心挥断念头,沉声叫来随从。
随从文兴怀是他们在沂州找来的一个年轻人,青年面皮白净,身量不高却胖乎乎喜庆机灵模样,陆隽致的一些琐事时常交给他去做。
“大人,可有什么吩咐?”文兴怀躬身进来问道。
陆隽致瞥了一眼榻上的被褥,嫌弃:
“去置办一套新床褥衾被。”
文兴怀不疑有他,天气渐渐凉了,大人定是夜里受凉才要置办新床褥。
他领了命令就要出去采买,却听身后的人忽然叫住了他。
“西街的织金布行你可知晓?”
身为本地人的文兴怀自然是知道的,却不知道知府大人为何点名西街的布行。
陆隽致:“你且去那家置办即可,若是掌柜问起来,便说是我们与他们东家蔺大姑娘说好的。”
话落,陆隽致照例将银子交给了文兴怀,“这银子若不用花,你便留下吃茶去。”
这银子若不用花?
文兴怀垂头,眼球转动两下,咂摸出陆隽致话里的话。
大人分明是说,这银子就是不用花,若掌柜识相,若蔺大姑娘地位够,一床被褥,谁能去触知府与东家的霉头。
便是店家不懂事,他文兴怀也要想辙让店家要不出这银子。
能有什么辙,自然不能是知府大人霸王似得赖账,需得是布行东家同意的。
他家大人说得如此委婉,文兴怀却明白折腾他跑了整个沂州城怕不是就为了那句“东家蔺大姑娘”
蔺家的乱摊子,文兴怀有所耳闻,看样子大人就是要从东边的酒楼到西边的布行各个铺子都知晓,知府认下的蔺家东家便是他们大姑娘蔺瓷。
文兴怀恭敬退下,一路上琢磨着近来听见的风言风语,颠着小马来到西街。
织金布行的伙计一见文兴怀,便跑去找掌柜汇报,要知道文兴怀如今在知府手下做事,他们一家小小布行可不敢怠慢。
文兴怀眯眼笑着,望向快步迎来的掌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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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匹白马并行拉动其后富丽的马车,车厢四角悬挂香囊与金铃,徐徐行在闹市中,香气与清脆铃声占据所有人的注意。
林江柔喜滋滋端坐在车厢中,身下兽皮柔软温暖,林江柔反复摩挲着,又望向一旁的包袱。
那里是她今日新置办下来的,沂州一日凉过一日,林江柔是为她的邵聿表哥准备的。
“姑娘,前面就是海货铺子了。”婢女贴在车边禀告。
林江柔拿出小铜镜,简单整理着自己的发丝妆容,恰好她放下镜子,马车缓缓停下。
婢女放好下马凳,扶着林江柔走下马车。
申掌柜见此急忙出来相迎:“林大姑娘今日好兴致,快些里面请!”
他深知这位林大小姐花钱的本事,不过往常都是按月将新鲜海味和滋补老货送到林家宅邸,今日大财主亲临,申掌柜不敢怠慢。
林江柔笑笑,对申掌柜的殷勤十分受用。“我父亲近来劳动,我兄长亦秋燥倦怠,来瞧瞧你这里可有什么好货以进滋补。”
申掌柜得意地卖弄,话里也有马屁溜须:“要不说还是咱们林大姑娘有福气,我家大爷这次押镖回来,在南边带回来一个好东西。”
林江柔跟着申掌柜往贵客雅间走去,她并不觉得有什么好东西是她没见过的。
“你们这些掌柜各个都说得好听。”
“林大姑娘这回可冤枉在下了。”申掌柜伸手比划了一下,大约一个海碗口那么大的样子。“足有一斤二两的大须金钱肚,比我的年岁都大,您说是不是好东西。”
比他的年岁还大,林江柔去看申掌柜眼尾的沟壑,心说那的确是有些年头了。
鱼肚名目众多,林江柔习惯称其为胶,越是老胶腥气越淡,老胶的确合她心意,她生怕味道重了,身为魏都人的表哥吃不惯她的手艺。
说是为父兄购置滋补品,其实还是为了心上人。
林江柔:“劳烦申掌柜取来我验验货。”
若真是申掌柜说的那般,价格不会低于一千两,林江柔再有钱也不能平白被人当冤大头糊弄。
更何况一千两,可不是小数目。
申掌柜忙不迭推门出去,林江柔目送着她,却在门打开的一瞬间倏然发现一抹熟悉的身影。
蔺瓷提着两摞油纸包,正在柜台前与伙计说话。
她还是那样一身雪白的衣裙,不过今日加了一身月白的斗篷,将人显得纯净无害,此刻,她那娇美的面容满是疑惑,正略歪着头听着伙计说话。
林江柔真想拍手叫好,不枉她今日出来一趟,竟叫她遇上了蔺瓷。
“阿瓷!”她声调高扬,立刻起身朝蔺瓷而去。
蔺瓷的思路被打断,来不及去思考伙计刚刚禀告的事情,侧首望向林江柔。
“上次我母亲生辰宴,你怎么说走就走了呀?”
蔺瓷想起那日林家花房之事,心中记恨着,面上却依然平静没有波澜。
“年年都是那些安排,没什么新意便先走了。”
林江柔只当蔺瓷嘴硬,她哼笑一声,戳穿:
“还以为你是见不到我哥哥伤心欲绝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