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章
胤禛闻言微微一顿。
止住了话题。
抬手一指下首的鹿角椅。
示意宗千里先坐下。
“四贝勒吉祥!”
聂天枢进屋按着规矩行了万福礼。
“免礼。”
胤禛的语气很温和。
抬手叫了起。
瞥了一眼坐在下首的宗千里。
聂天枢没有多耽搁时间。
上前将连夜做好的手里的表格陈条递了上去。
因为担心宗千里涉案。
所以。
她没有直接提账目的事情。
而是语气隐晦的提醒道:
“这是您昨晚要的。”
胤禛闻言挑了挑眉。
抬手接过陈条扫了一眼。
目光在最下方标注的亏空数额上停留了一瞬。
将陈条放在桌案上。
对聂天枢点了点头道:
“辛苦了。”
“应该的。”
聂天枢抿了抿唇。
语气恭敬的道:
“那卑职先告退了。”
......
客厅里。
胤禛凤眸微眯。
带着白玉扳指的右手。
轻叩着身侧的红木桌案。
神色若有所思。
这一下下有节奏的叩击声。
在安静客厅里。
给人一种莫名的压力。
让坐在下首的宗千里如坐针毡。
额头见汗。
“四贝勒,下官对天发誓,真的不认识那蒋文义......”
在这样的压力下。
宗千里终于没有忍住。
主动提起了昨晚的刺杀,并为自己开脱起来。
虽然。
他半个月前还和蒋文义一起在状元楼喝了酒。
但此时此刻,他是打死也不会承认的。
“不说这个。”
胤禛一摆手。
止住了对方接下来的话。
他对刺杀的幕后主使心如明镜。
本也不打算用此事对宗千里这样的小虾米开刀。
端起桌上的青瓷黄玉茶盏。
抿了一口里面的上等闽北水仙。
语气淡淡的警告道:
“历朝历代,大凡遇上水灾旱灾,就会有官员借机抹去劣迹。贪墨了赈灾官粮的,都会借口是饥民抢了官仓。虚报治下民户数目的,随着灾民逃难离开,朝廷钦差自然就无从查起。但是在爷这里,没有什么查不清的,只看爷想查不想查。如今扬州也是一样,若你们贪的过分了,那爷也只能勉为其难的大规模清查扬州官场。到时候会如何,想来宗大人心里应该有数。”
胤禛这话让宗千里再也坐不住了。
连忙从鹿角椅上起身。
语气恭敬的保证道:
“借下官一百个胆子,也绝不敢欺瞒贝勒爷的。”
拔出萝卜带出泥。
在官场上面混的,又有谁没几根小辫子。
平时上位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追究也就罢了。
若是认真追究起来。
这扬州城的大小官吏们,恐怕没几个能保住脑袋上的官帽的。
尤其作为扬州城的一把手。
宗千里能有这么大的家业,屁股底下自然就更不可能干净了。
他又怎么敢让四贝勒清查。
“最好如此。”
胤禛瞥了一眼宗千里。
语气不置可否。
他入朝听政多年,也办过不少的差事。
自然很明白大清下层官场上的生态。
别看宗千里此刻在自己面前表现的如此谦卑顺从,似乎没脾气似的。
其实他这番作态也有一定的演戏成分。
这种官场上的老油子。
最懂得明哲保身。
一旦涉及到切身利益,一样会阴奉阳违。
对于此刻胤禛来说。
赈灾救民是第一要务。
其他的事情都可以放一放。
他并不想再节外生枝。
所以刚才的话只是一句敲打罢了。
并不想真的去清查扬州官场。
所以。
为了防止宗千里再生出其他小心思。
还得给其脖子上上个笼头的。
胤禛瞥了宗千里一眼。
转了转手上的白玉扳指。
语气淡淡的道:
“爷是圣上任命的皇命钦差,担负赈灾重任,临行前可还是跟皇上保证过要全力赈灾,绝不让江南发生饥民闹事。可刚到扬州,宗大人就给了我当头一棒啊!”
说到这里。
胤禛的目光变得冷厉起来。
他扫了一眼宗千里。
后者心虚的低下了脑袋。
胤禛哼了一声。
又继续道:
“我既然来了扬州城,那今后扬州赈灾就要按着我的方式来办,上下官员都要尽快适应我的风格,而不是让爷来适应你们。从今日起,扬州城若是再死一个人,那宗大人的乌纱帽就该摘下来了。另外,流民中的青壮不能闲着,要尽快安排以工代赈,具体怎么做,让阿克占来负责。至于那亏空的三万多两赈灾银子,宗大人熟悉本地官场,爷就劳烦宗大人亲自去讨要回来了。”
胤禛的话说的很客气,但话里的内容却一点儿也不客气。
宗千里的脸上不由的露出一丝惧意。
他这会子才算是品出一点味儿了。
如今的他算是彻底感受到这位四贝勒的厉害了。
一言一语,就杀人于无形。
先是杀鸡骇猴,用刺杀事件逼得自己前来客栈拜见。
之后又以此为把柄,将自己手中的赈灾权利移交给亲信阿克占。
最后还要废物利用。
拿自己这个知府做白脸,去讨要被官场上下贪墨的赈灾银子。
当真是高明啊!
这样一来,自己这条老命算彻底的被对方控制了。
等将来要回了贪墨银子,自己在扬州官场恐怕也是人人喊打了。
宗千里苦着脸。
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不愿意?那爷交给别人做。”
胤禛挑了挑眉。
“不不不,下官愿意。”
宗千里连忙摆手。
他很清楚这差事虽然难做,但自己若是拒绝,那最后肯定是自己背锅。
以四贝勒的精明,肯定会把差事交给自己的对头通判杨致远。
到时候。
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第一把火一定会反过来烧到他身上。
那才是真正的灾难。
恐怕到头来。
自己的下场恐怕比那蒋文义好不了多少。
他可没有舍己为人的觉悟。
自然要做了。
胤禛见状。
勾唇一笑。
驭下之道。
从来都是恩威并济。
胡萝卜加大棒。
现在大棒有了。
还得有根胡萝卜。
看宗千里垂头丧气的模样。
自然要给他一点实质性的好处:
“爷也并非什么苛刻之人。若这次赈灾圆满完成,那即使宗大人本身有什么小瑕疵,爷这里自然也可以网开一面,高拿轻放。”
胤禛并非不懂变通之人。
相比于查处一两个贪官,让江南官场人心惶惶。
抓大放小。
赈灾、保持地方稳定,以及恢复灾后生产才是当前的第一要务。
“下官遵命。”
宗千里闻言瞬间便有了动力。
连忙躬身一脸喜色的保证道:
“请贝勒爷请放心,下官绝不懈怠。”
......
早膳过后。
一行人便迅速收拾好行装,离开了江南雪客栈。
直接从北门入城,搬到了三元坊的扬州驿馆住下。
这里虽然名为驿馆,但实际上占地规模一点也不小。
比苏州府衙也不遑多让。
是个风景秀丽,绿树成荫的五进的大院子。
驿馆里打扫的一尘不染。
亲兵们统一住在东边最大的院子。
旁边有专门的马圈,以及专职管理和照料马匹的马夫。
驿馆毗邻扬州府衙。
驿馆西边儿是扬州城有名的文昌阁和文峰塔,闪耀着扬州人杰地灵、诗文荟萃的异彩。
聂天枢住在驿站最东北角的问竹院。
虽然规模不大。
但是环境极为清幽。
院子里种满了一丛丛碧绿的青竹。
坐在墙角的小凉亭里。
甚至可以清楚的看到不远处三层三重檐的文昌阁。
“叩叩。”
刚收拾好行礼。
院外的门闩便被人叩响。
隔着院墙,传来宝泰清亮的声音。
“聂先生在吗?我是宝泰。”
“什么事儿?”
“大人说要去留民营视察,让我来瞧瞧,您若收拾停当了也一起去。”
阿克占刚刚从宗千里那边接了赈济的差事。
虽然有苏州城的经验在。
但他向来办事仔细且有条理。
自然还要亲自实地去看一趟,才能从容布置安排。
如今聂天枢的办事能力得到了他的认可。
作为得力助手,自然是要叫她一起去的。
不过。
考虑到聂天枢是个娇滴滴的女娃儿。
体力上无法跟皮糙肉厚的男人们比。
加上昨儿个本就骑马累了一天。
今儿个又要再去流民营忙活。
阿克占骑着一匹高大的黑色伊犁马。
那张粗矿的脸上。
难免露出些不好意思来:
“呵呵,又要辛苦聂先生了。”
聂天枢毕竟受过多年的现代教育。
不像这个年代的女子一般,整日都在家里相夫教子。
很少和外界接触。
她在现代的时候。
也每天.朝九晚五上班过。
回到屋里,偶尔还要换灯泡修马桶之类的。
一向都自食其力惯了。
所以。
自然也不觉得这样做事辛苦。
闻言微微一笑。
踩着马镫上了马。
不在意的道:
“大人客气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能为赈灾尽一点绵薄之力,本就是卑职的荣幸。”
聂天枢这话。
可以说是说的极有水平。
让对面的阿克占都忍不住愣了一下。
紧接着。
心底便不由的暗自感觉一阵可惜。
如此的品性才华,为何偏偏是个女儿身呢!
若是个男子。
阿克占都想将自家的小闺女秀玉许配给对方为妻了。
哪怕出生差些也不打紧。
有了自己的提携。
再凭这办事能力和说话觉悟。
若是进了官场。
飞黄腾达都是迟早的事儿。
不过。
聂天枢自然不知道自己顶头上司此刻的复杂心理活动。
她一身儿烟灰色对襟骑装。
脚蹬鹿皮马靴。
腰束玉带。
左右袖口上绑着黑色的漆皮护腕。
跟在阿克占身侧。
手执马鞭。
一脸从容的骑在枣红色的伊犁马上。
俯视着扬州城的秀丽的街景。
琼花岸柳,亭台楼榭。
以及来来往往,穿着精致素雅的扬州人。
聂天枢脑中不由的响起诗人杜牧的那一句,婷婷袅袅十三载,豆蔻梢头二月初。
自古以来,扬州城的美景就颇负盛名。
五亭桥、望春楼、大明寺、观音山。
行人凭栏眺望。
浮光倩影,一片樱红柳绿。
远远的。
微风拂过岸边勾人的细柳。
二十四桥生满红药。
青衣的儒生们荡一叶扁舟。
似乎还能听见远处传来的萧声。
还有那名满天下的聚仙楼。
淮扬菜。
词人清客、儒士商贾。
无数的文人墨客在此流连忘返,为其写诗做赋。
有道是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
如今的她,虽然没有十万贯的家资,但是依旧不妨碍她欣赏扬州城的美。
不过。
这样的闲逸清雅的景色。
也仅仅止步于扬州内城。
出了西城门之后。
则是另外一番景象。
聂天枢骑在马上。
看着不远处扶老携幼,衣衫褴褛,排着长队领粥的流民队伍。
以及官府搭建的粥棚黑色幡子上,那大大的“赈粥”两个字。
心情莫名的有些沉重。
忍不住暗叹民生之多艰。
无论在哪个年代。
遇上天灾人祸。
都是生活贫困,没有抗风险能力的底层小老百姓先一步破产。
“下官杨致远见过大人。”
远远地。
聂天枢便瞧见一个皮肤黝黑,身穿官服的中年男子走上前。
语气恭敬的对阿克占拱手行礼。
自古以来,官场上的消息传播都是最快的。
阿克占接替宗千里管理赈灾。
作为副手的通判杨致远是最先知道的。
所以早早的。
便在流民营这边的施粥现场等着了。
“杨通判客气了,本官奉命前来主要是施行以工代赈,还要请杨大人多多支持。”
阿克占的态度很客气的寒暄了一句。
虽然现在是他主管,但对方是扬州地头蛇,更清楚本地的情况。
想要合作共事。
基本尊重还是要有的。
“好说好说,大人有事尽管吩咐下官就是。”
阿克占的态度让杨致远不由的心头一松。
整个人越发的谦让顺从。
毕竟要忙正事儿。
寒暄很快便结束。
阿克占直入主题:
“不知流民营这边,如今十八岁以上的男子有多少?”
“额......这还没来得及登记造册,想来应该有两三千人吧。”
杨致远面露难色。
整个知府衙门也是从昨天半夜才开始重视起赈灾事宜。
之前一直都极为懈怠。
又哪里有功夫统计这些数字呢。
阿克占自然也知道情况。
问一句也只是以防万一。
倒是没有过度为难他。
沉吟片刻。
转头对身后的聂天枢交代道:
“这么多的青壮,吃饱了没事干就容易闹事,以工代赈刻不容缓。明日我禀告贝勒爷,把府衙的书吏,还有扬州县学和书院的学子们都抽调过来,你负责统筹安排这些读书人做事,一起登记清查流民的情况,好尽快的开展有针对性的以工代赈。”
一旁的杨致远闻言。
眼中不由的闪过一丝诧异。
他一开始便注意到了聂天枢。
毕竟那样仙姿玉色的样貌。
在人群中是极为显眼的。
只是原本以为对方是阿克占的妻妾一类。
便没敢多看。
谁想居然是下属。
阿克占居然把赈灾这样的大事轻描淡写的交代给了对方。
顿时心底便生出一丝不满。
“大人,赈灾之事并非儿戏,还是让下官去做吧!”
杨致远这话。
明晃晃的不信任聂天枢的能力。
就差指着鼻子说她牝鸡司晨了。
阿克占的脸色不由的一沉。
杨致远这话虽是无意。
但说聂天枢的同时,确实也间接的是在打他的脸。
不过。
他到底有城府。
并没有直接反驳杨致远。
而是转头扫向身侧的聂天枢。
“你怎么看?”
聂天枢也没想到阿克占会点名让自己负责。
心里不免有些惊讶。
此刻的这种情况。
若是杨致远私下里好好商量的话。
给他个面子,推辞了把差事让给他也就罢了。
毕竟她也并不喜欢管太多事儿。
但是如今在众目睽睽之下。
对方瞧不起自己。
顶头上司阿克占力挺自己。
她作为下属,自然更要争气的顶上去了。
否则以后还怎么在阿克占手下混。
更何况。
不争馒头争口气。
她也不喜杨致远那副瞧不起女人的态度。
能让对方吃瘪。
她还是很乐意的。
所以。
聂天枢便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
瞥了一眼杨致远那副晚娘脸。
傲然一笑道:
“卑职定会全力以赴,不会让二位大人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