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ly to the Sky（一）
00.
2021年夏季，我暂停在俄罗斯舞团的一切活动，回到了日本。
在东京工作，已和我许久未见的好友竭力邀请我去东京小住几日，将这几年时光好好叙谈一番。
我们缩在家里一整天，终于在晚上出了门，准备在便利店买些食物，便于进行今夜的彻夜长谈计划。
便利店老板嗑着瓜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墙上的电视。
“小姑娘们不看奥运会开幕式吗？”
老板吐了口瓜子壳，笑眯眯地问。
电视正播到阿尔及利亚代表团入场，我们也笑着回他一句“马上就回家看啦”。
从冰柜里拿出几瓶海盐汽水，看着老板悠闲的样子，我的视线也顺着移到了墙面的屏幕上。
播报的主持人激昂的声音响起∶“Argentina！”
拿着汽水的动作一顿，我的心瞬间漏掉一拍。
熟悉的身影，在一群蹦蹦跳跳的运动员中，穿着同样的西装白裤，和身旁的人勾着肩，脸上是同样熟悉的如孔雀开屏般的笑。
他松开搭在同伴身上的手，开始对着场下的观众挥手，三百六十度全方位的，好像他是场上唯一的大明星一样。
我忽然笑了出来。
在好友和老板的闲聊声中，小声念了一句——
“及川。”
01.
国一那年的暑假，我差点被一颗排球拍进松岛的海里。
“前面那个女生！快躲一下！”
我充耳不闻。
最后是岩泉一扑过来拦下了那一球。
他抱着排球，充满歉意地跟我说着“对不起”，然后狠狠锤了一拳随后赶到的及川彻，让对方赶紧向我道歉。
在应付完一声又一声的“混蛋及川”“差点闯祸”之后，及川彻似乎是做了个双手合十的动作，因为我听见了身后响起的合掌声，接着他对我道∶“抱歉抱歉，刚刚没收住手劲，一不小心就把球砸过来了。”
见我仍是毫无反应，他一边凑近一边疑惑，“不过你为什么不躲……”
剩下的话及川彻没有说完，戛然而止。
他看见年前的女生紧盯着远处，眼眶一片通红，垂在海堤外的小腿上被包扎了很大一块的棉布，光洁的脚上空空荡荡，而她另一只手里正提着一双芭蕾舞鞋。
身上被阴影笼罩住，我这才侧头看向及川彻。
他愣了几秒，才又继续问我∶“你还好吗？”
练习了数月的比赛因为受伤被人顶替了，怎么可能还好。
远处传来家人呼唤的声音，我拒绝了及川彻他们打算帮忙搀扶的好意，转身一瘸一拐地走了。
*
故事当然不止步于此。
新学期开始后，再一次见到及川彻，我们才知道原来对方也是北川一中的学生。
不过这个见面的时机确实不太恰当。
彼时我正举着从监控里截下来打印的照片，在校园的偏僻角落和害我受伤的始作俑者对峙。
“对，是我干的又怎么样，所以呢？你要去告诉老师吗？要揭发我吗？”
对方梗着脖子，面红耳赤地对我低吼，半分歉意都没有。
“不，”我看着她，面无表情，“没有必要，揭发你比赛也不能还给我。”
她嗤笑一声，“但至少会把我踢出芭蕾舞社，不是吗？你在装什么大度？”
“我说过了，没有必要。”
我捏着照片向她靠近，最终在离她一步远的地方停下。
“你在不在社团，跳不跳芭蕾，对我一点影响也没有。我会一直跳下去，下个比赛会有我，下下个比赛还会有我。而我未来所要站立的地方，永远是你不论如何仰头也看不见的存在。”
最后一个字落下，我抬起手，将几张照片轻飘飘扔在她身上。
一转身，就看见了不远处正扭着身子还没来得及躲起来的及川彻。
“……”见我皱着眉走过来，他飞快地挥手，“我不是故意偷听的！我只是路过！”
这种地方，路过？
看见我明显不相信的眼神，及川彻嘴一撇，“是真的！小岩在追杀我！”说完又补充，“就是上次在松岛我旁边的那个男生，黑黑的，没我好看的那个，还记得吗？”
本想随意地点点头，突然反应过来这样似乎也回应了他话里某部分奇怪的东西，只好一边说着“记得”一边往教学楼走去。
没想到及川彻很是自来熟地跟了上来，“诶——原来我们是一个学校的啊。”
“嗯，”我敷衍，“好巧。”
他赞同地点点头，“是啊是啊，不过——”
几步蹦跶到我面前，他一脸难以置信地发问∶“既然是同一个学校的，你居然都不认识我的吗？”
这下换我疑惑了，这家伙为什么会问出这种话？他是学校的什么大名人吗？
在我们的面面相觑中，一旁突然蹿出一道快如闪电的身影，非常有目标性地猛扑向了及川彻。
接着就是一道凄惨的大叫∶“啊——！！小岩！好痛！”
自此我跟及川彻正式相识。
*
之前没有关注过，认识之后才发现，原来及川彻的惊讶是情有可原的，他似乎真的算是学校里的名人。
进入学校不过半年多一点，他居然已经有了不少粉丝了，我亲眼目睹班里好几个女生在空闲时间去找他聊天。
某一天放学，当我提着包起身时，后桌的女生突然叫住我。
“今天就跟我们一起去看看嘛。”
她说的是及川彻的训练，但老实讲我确实不认为这有什么值得专门去观赏的必要。
见我再次拒绝，她仍不死心，“你和及川君不是朋友嘛~偶尔也去看看朋友的训练吧。”
我思考了半秒，“不是，我们只是说过几句话而已。”
“哎呀！”她撒着娇，过来挽住我，“陪陪我嘛！反正你今天也没有社团活动对吧。”
我失笑，抽出手摸摸她的头，“我可不是为了社团跳舞的啊。”
说着留下一句“我要去舞房咯”就摆摆手走了。
而巧合的是，我还是见到了及川彻。
我有舞房的备用钥匙，这样不练习的日子我通常会回家找自己的舞蹈老师，但偶尔也会留下来。
原本习惯将舞房的落地窗全部拉上帘子的，却在青粉的天色下临时改了主意。直到最后暮色四合，白炽灯亮起，也忘记再关上了。
于是及川彻撑在窗口，笑眯眯地抬手。
“哟，还没结束吗，真辛苦啊。”
我刚做完最后的拉伸，闻言起身∶“刚结束。”
他一只手撑着脑袋，“居然练到这么晚诶。”
随身的物品都放在了靠窗的长椅上，我在前去拿东西的时候得以仔细看清了及川彻。他穿着北川一中排球部训练服，额上有薄薄一层的汗，在光线下显露出存在感。
一边整理着东西，一边回他，“你不也练到这么晚。”
及川彻笑了起来，仅一窗的距离让我清晰听见了他笑声带动胸腔的震动。
“有空闲的话，来看我打球吧。”
02.
这个空闲迟迟未来，我不觉得及川彻的邀请有多么郑重，就像是街上碰面的亲戚拉家常时随口一提的“什么时候来我家玩吧”一样，并不具备足以使人言出必行的效力。
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现在一个人站在仙台博物馆的门口，有些凌乱。
人呢？！
两个班一起进行的实践课是到博物馆来参观，而我只不过是去了趟厕所，再出来大部队就都不见了。
疑惑地往侧面找过去——学校的大巴还在原地，证明他们还是会回来的。
我望着大巴紧闭的车门，叹了口气。早上嫌麻烦没有把包拿下来，手机也落在了里面，我猜是有同学用电话联系了我的，但现在只能在这里等着他们回来了。
偶尔有路过的行人来来往往，我百无聊赖地靠在路边，到最后头脑放空到数起了人数。
中间很长一段时间再没人经过，我已经忘记了数字数到了几。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我摇摇头，从“1”开始再次数起——
“第一个——”
小声嚅嗫的话音被蓦地打断，他人的气息突兀出现在我耳畔。
“耶！及川同学是第一个噢。”
及川彻？
我下意识缩了缩脖子，站直身子拉开距离，看见他在后面对我歪歪头：“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撇撇嘴，“掉队了。”
及川彻踩上路头的台阶，又蹦跶下来，“走吧。”
*
直到跟着他走了一段，我还是没明白他的思路，“我们去哪？”
及川彻好像也没有准确的目的地，不论怎么看都像是“随便走走”的意思，考虑到安全问题，在他再三保证有跟老师联系过之后我才继续和他漫无目的地闲逛。
比起一个人发呆，有个认识的人在旁边还是会好很多啦。
现在是深秋，我们走在公园里，把路面的落叶踩得卡兹卡兹响，倒也没觉得沉闷。
这个年龄段的小孩就是很幼稚，及川彻再一次一步跳下了好几层的台阶，我在后面丈量了一下高度，正打算紧随着他跳跃下去。
“说起来，你很喜欢芭蕾吧？”
诶？
我的动作就这么被打断。而在得到我的肯定回答之后，他又接着询问道∶“为什么呢？”
没有过多思考的时间，我几乎是立刻就解答了他的疑问。
“很小的时候，家人有送过我一个八音盒，上面是一个跳着芭蕾舞的女生模型。”
我没法忘记第一眼见到她的那个感受。她穿着白色的纱裙，只有一只脚尖着地，四肢舒展到了极致。八音盒侧边的小灯打在她的身上，裙摆就透露出微微的光晕。
“就像是公主一样！那个时候我就是这样觉得。不过后来我知道，公主也好，天使也好，那都不是重点。”
这过于具体了，其实及川彻也许只是客套地交流而已，但是我还是忍不住激动起来。我轻轻垫了垫脚，在台阶的功劳下本就比及川彻高了一截的高度瞬时更加明显。
“在每一个舞步里，我的灵魂在上升啊。”
这样的说法我很少明确地在他人面前提及，因为多多少少还是会有些羞涩，灵魂什么的，太像是中二小说看多了之后的后遗症。
但是面对及川彻，连我自己也疑惑自己的全然信任，莫名就是觉得——他是明白的。
所以我问他。
“呐，及川，你有过一定要做成一件事的冲动吗？”
“做不到，就会疯。”
这种话与“灵魂”这个说法有过之而无不及，同样透露着一股小学生幼稚发言的味儿。而及川彻听完却突然笑了。
他抬手在空中做了个传球的动作，类似的情况我在同班打篮球的男同学身上经常看见，他们走在路上也总是会这样莫名其妙来一个空气传球。不过及川彻做得非常赏心悦目就是了，没有一点青春期男孩迫切展现英姿的滑稽感。
他没有多说什么，我却突然觉得他的眼神非常熟悉。
似曾相识的，我确信我曾在哪看见过那样的眼神，熟悉到我不做思考地询问出声——
“你下一场比赛是什么时候？”
*
于是在同学、及川彻本人的轮番邀请后，时隔许久，我终于主动决定要去看他打排球了。
回忆起那天的结尾，是岩泉一再一次不知道从哪里蹿出来，不由分说就先揍了及川彻一顿。
及川彻的惨叫过于可怜，我正想着要不替他说说话，就听见岩泉一气愤地——
“人渣及川！你的手机是装饰吗！你知不知道老师找你都快找疯了！居然慢慢悠悠躲在这里！”
等等，这家伙不是跟我保证过已经向老师说明情况了吗？！
我刚惊恐怀疑了一秒，岩泉一抽空撇了我一眼，语气缓和了下来，但对于当时的我听着实在像恶魔的低语——
“对了，你们班也都在找你，还是快点回去比较好。”
及川彻这个笨蛋，自己被罚就算了，骗着我一起乱跑，害得我也跟着被罚写了检讨。
人生第一次，写！检！讨！
此时我站在人头涌动的体育馆，想起当时的场景，只遗憾岩泉同学下手还是太轻。
啧，不过看了看人数众多来为及川彻加油的女生们，说不定岩泉一也是在为他这个不靠谱的幼驯染的面子着想，不忍心让他脸上落伤。
岩泉一，好善良啊。
*
其实不是什么正式的比赛，不过是同在仙台的学校过来打的友谊赛罢了。但是在及川彻给我的“友谊赛”“放课后训练”二选一中，我当然毫不犹豫选了来看这场友谊赛。
专程去看训练的话，总觉得会很奇怪来着。
我不太懂排球的规则，其实我觉得这没什么太大影响，因为我大概率也只会来看这一场比赛，之后也不会再找时间接触跟排球有关的东西了。
可及川彻却坚持认为只有在了解各项规则之后我才能得到最好的观看体验。话是这样讲没错，不过他就这么确信这场比赛一定会是什么像电影一样值得品味的东西吗？最佳体验什么的...好吧，的确是及川彻的风格，他一向这么自信来着。
所以他就逮着空儿的来班里找我，说是要给我恶补排球规则。
“及川同学，其实大可不必做到这种程度……”我抽抽嘴角，“不是有排球课吗？我问问体育课选了排球的同学就好了。”
及川彻大惊小怪地叫，“你居然觉得他们会比我更了解排球吗？！”
不是，只是讲一些基本的规则而已，不用到他这种热爱程度也是可以的吧？
看着我将信就疑的目光，他笑了笑，“好啦，排球是很有意思的，我希望能用让你印象更深的方式告诉你，而不是仅仅扔给你一堆干巴巴的文字。”
他看起来很有道理的样子。
不过问题还是跟刚刚一样啊，没有必要吧？！
我深知自己在犟嘴方面不是及川彻的对手，明智地选择了顺从。
及川彻倒确实如他所说，原本我以为会很无聊的规则，在他的讲解下竟然真的很快地进了脑袋。
“比如你看这个位置，这几个方向都有人提前守着了，无论怎么看都会被打回来。”他指指刚画的简易图，圈着几个点对我示意。
我连忙点了点头，甚至顺着他的思路皱起了眉，思考着怎样才能找到一个合适的方法打破这样的僵局。
“啊哈哈哈！”结果及川彻突然开始大笑起来，“这个时候聪明的及川王子就会装作要传球的样子，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球轻轻拍过去，震惊全场！”
“这！就是二次进攻！”
我看着眼前再次臭屁大笑起来的及川彻，眉头拧得更紧了。
“喂......”我试图出声打断他的施法，“为什么要这样叫自己，好奇怪啊。”
“诶？”他终于短暂停止了大笑，目光里是比我更浓重的不解，“我的粉丝们就是这样叫我的啊。”
“啪。”是排球轻轻落地的声音，整个体育馆都沉寂了一瞬，然后在下一刻爆发出此起彼伏的欢呼。
我看着那颗仍在滚动的排球，瞬间回忆起及川彻当时的讲解——二次进攻。
与此同时，周围的女生们果然如他所说的开始高声呼喊∶“及川王子赛高！”
意想不到的排球进攻和令人羞耻的称呼两种震撼同时冲击着我，我在这种震荡下看见及川彻突然回过了头。
他对着我肆意一笑，仿佛向我证明这确实是一场值得品味的比赛。
而我看着他明亮的双眸，在汗水中显得愈发熠熠生光，突然明白了曾在哪见过那样熟悉的眼神——
在我的镜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