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朗星稀微风和煦
多罗科的队伍行进了三日,除补给水和食物很少进入附近城镇休息。
送书的小沙弥这几日与若彤熟了,日日跑来找她闲话家常,吟长听不明白就当自己不止“哑”还“聋”,心无旁贷,晚上驻扎后借着灯火抄录经文。
今夜月朗星稀微风和煦,晚餐后大家各自回帐篷休息,灯光微弱吟长双眼干涩 ,看若彤扶在桌案睡着手边是抄到一半的经文,便过去将毯子拉上对方肩头,白日赶路夜里连轴抄录确实有些乏,她吹熄灯准备歇息,一束月光照入门帘钻进帐内。
烛火下呆得太久现在瞧这月光微白无暇十分舒适,吟长披上外衫走出去,天上月大如一樽白玉盘,正至于中天分外明,让人怀念中秋阖家赏月的时节,往昔姊妹兄弟皆年少再归去可还识得,想得入神身后突然有人道“姑娘。”
受惊下的自卫反应红玉脱手而出,看清来人后急忙借灵力打偏,还好在近他身旁时玉哨落下 ,深夜里看起来就像女子被惊吓无意扔出。
“对不起吓到你。”多罗科捡起红玉短哨递还给她。
吟长瑶瑶头接过,开阔的帐外就他们二人,阿定斯地域内多沙地,只有在城镇附近可见绿洲,漫天的黄沙不利作物生长,畜牧也无充足的饲料喂养,难怪他们只能侵略抢夺。
政治扩张无对错可辩,大举屠杀却是统治者的暴行。
此时微风,呼吸中带入些许尘土微粒,她从小生于繁华京都,后来养在蓬瀛栖地钟灵毓秀的山水间,初到雪域适应寒潮花了很长时日,现在这里的环境艰难数十倍。
“可是觉得阿定斯生存恶劣,不如东方水土肥沃。”他望着月亮喃喃道若不是旁边有人,就似自言自语,虽然也无人应答。
吟长纳闷其人屡屡猜中自己所思,难不成真有神力。
“我只到过边境,听闻东去南下之地春盛时会有十里繁花争相绽放不知真假 。” 多罗科回视眼前女子,前几日她举止还能细细辩出些外族人的影子,而今行为样貌与本地人丝丝入扣再难识别,如斯善于隐藏哪会平常。
吟长点头应答他,心想不止南方,京都郊外临春时也是繁花似锦,届时出城踏青的人络绎不绝。
“阿定斯只有依米花,七年一开两日便凋零,有缘见到也是独株,真难想象花团锦簇馨香迎人的场景。”多罗科并不嫌弃她无法回答,如与寻常人对话般你来我往。
年幼扬名,虽已传经授道经年,他其实也不过二十出头而已,修了佛法少欲知足,但对大自然生息有探寻向往无可厚非。
吟长见其心生向往拾起不远处的枯木枝,抹平脚下沙地,涓涓小篆写出“心有繁花,清香自来。 ”
多罗科注定一生都将传播佛理,即便永远不会用双眼看到漫山遍野的姹紫嫣红,但信念永生不朽,若有一日他的思想被中原百姓接纳,累累芳华供奉,清香自来。
反反复复吟念几遍,多罗科再看她时神情郑重,却不再发问只说“到了唛茨要多小心。“
吟长放下手中枯枝点头,很多东西费力隐藏也逃不过他的眼,不如表现出来反倒显得无害。
他们接连又行进了些时日终于抵达唛茨王宫外,吟长与若彤被眼前恢弘的建筑震撼,没有雕梁画栋没有依山观雪,完全是巨石堆砌打造却并不冰冷刻板,无论是宫墙上层层嵌套的几何框棱,还是支撑拱门的巨型圆柱,萦绕雕琢着古老图腾,于宏伟处不失典雅,是力与美的淋漓展现。
多罗科必须进宫见国王,两人则被秘密安排在一处小院中。
吟长与若彤自到达之日起再不出门,专心致志的投入经文誊抄,院中有位中年女仆膳食洗漱均有她安排。
今日小沙弥敲开院门,多罗科游历两年没回唛茨,以他盛名此次返程举国皆庆,开坛讲经必不可少,小沙弥手上拿着的正是经会通行帖。
这样的场合必定能够接触到王族,吟长目前求之不得,可应下就是利用了多罗科,她从内心深处希望这位法师能够独立于世,不被自己的所做所为困惑,从而产生一丝一毫信念的动摇,便递还通行文帖。
小沙弥拿着手中物返回寺中,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拒绝多罗科法师的经会,法师知晓后只看起来一点也不意外,使得自己更迷惑。
“小姐接下来我们怎么做。”每天女仆会出门采购,只有现在若彤与她可短暂交流。
“王族现身之地不若两处,一则高贵奢华的盛典,一则卑下污秽的角落,让人查查唛茨城中奴仆买卖何在。”吟长揉揉发酸的手腕,用刀使剑近些年是家常,奋笔疾书还是十岁前惹是生非,被关家里受罚时才有的窘境,因而练就了她一手狂草。
“是。”若彤回。
两日过去经会如期举办,空前的盛况吟长他们就算没出门,也能从外头喧闹的人声中感受到。
她将最后一卷文策装入箱,这段时间与若彤夜以继日终于合力完成百卷汉文译典的抄录,将箱盖掩上,二人今日也准备出门,女仆告假整日都不会有人来,正方便她们隐藏形迹。
此时吟长已踏入唛茨最大的奴隶贩卖场,形形色色的人如商品般陈列,男女幼童皆有,甚至于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婴儿,无人抱哄任由他在桌案上哭泣不休,只有在有人询价时会被拿起展示,除了商贩人人脸上都是绝望。
买家今日并不多,当吟长她们走过时商贩殷勤的上前招呼,两人却被一处高台吸引,走到近处有侍卫阻拦。
若彤将钱袋里的一颗金珠取出,递到看门人手中才得放行,她们被引入看台之上,这里高于周遭丈许视线清晰。
场中几十名奴隶都是青壮年,手脚被铁链捆绑,面目脏污完全看不出本来样貌。
突然台侧一声高喊,陆陆续续有人上前给奴隶解开枷锁,若彤附耳将所听低声翻译给吟长。
这里是奴隶角斗场,他们之中最后活下来的人就能以平民身份走出去,用生命来换自由机会只此一次,何其残忍却对他们有着巨大吸引力,屈辱的活在这人间炼狱中不如殊死一搏。
头上是同一轮红日脚下共座城池,多罗科此时所在之地佛光普照和谐圣洁,而吟长置身之处阴森可怖人性肮脏,用奴隶取乐何朝何代何地都有,却闻所未闻这般大型群殴,致死方休的玩法。
外头买卖的人不多,这里观众看客却不少,时不时有人高声欢呼。
若彤将她视线引向对面,台上一男子锦衣华服独坐最高处,脸上满是嗜血的兴奋。
“大将军与公主之子,提弗都。”若彤在她耳边介绍道。
吟长并未多看他,视线追随场中打斗的众多身影,他们没有兵器徒手相搏,受伤不仅立刻死不了,还要眼睁睁的看着别人继续拧断你的手脚,场面过于狰狞恶心,若彤眼观鼻鼻观心不忍多看。
最终剩下两人彼此都是精疲力竭,伏在地上喘息,在方才的比试中他们一人主张防守,另一人却屡屡拧断同伴脖子。
场外人挑衅叫嚣着继续,呼喊笑闹不绝于耳。
许是求存的希望近在咫尺,两人都使出全部本身,纯粹力量的比试拳拳到肉,只看打中的地方是否在要害。
局势两两制衡还真难分上下,再看也不过各有生死。
吟长收回视线准备离开,刚转身不知从何处冲跑上来一男子猛然撞上自己后背,她被推向前重心已然不稳,回手一把抓住撞人的男子连带着翻出围栏,若彤急忙伸手去拉却连衣角也没碰到。
角斗场看台上的人都离得有些距离,这样的“意外”很有心。
从丈高的展台生生摔下,五脏六腑都快移了位,周遭原本哄闹的声音刹那安静,片刻后是更为狂热沸腾的欢呼。
吟长不明所以看向若彤,只见她头纱遮掩下唯一露出的双目满是急迫,然后向着自己瑶瑶头。
此时场中四人,两个奴隶另两个看穿着不是贵族,更为重要的是角斗场中第一次出现女人的身影,即便是偶然掉落,但进去了就没有轻易出来的道理。
众人高涨的热情,对面摩拳擦掌的人,吟长大致明白了潜在规则,在这场内决斗生死的原来不仅仅是奴隶,她看向对面被一同扯落下来的男子,再次确定自己并不识得对方,无缘无故因何出手。
缓过了最初的肺腑之痛,吟长原本清冷的双目愈加森寒,头纱牢牢扣在脑后完全遮挡住面容,危险的气势更甚男子。
观众预想中崩溃哭闹的场景未发生,只见她慢慢站起取出袖里匕首,将线穗牢牢缠绕于掌中以防脱手,这是杀手才会有的习惯。
台上的提弗都终于提起兴致,阴沉的双目涌现期待。
若彤见此很是担忧,虽成功吸引到王族但实在不知境况是好是坏,她们的计划中并没有如此高调暴露的一环。
吟长向撞倒自己的男子示意攻击,她手中有兵器对方仍不以为然,疾冲过来一步之距时挥拳袭面。
她纹丝未动就在大家都以为男子将要得手,绛紫的身影极速闪躲,转眼匕首已没入男人胸膛,随着刀刃的抽离鲜血喷涌,一击毙命,倒在地上的人临死也闭不上双目,但她看起来完全不费吹灰之力,看台上顿起络绎不绝的抽气声。
两个奴隶也被眼前所见惊吓,主张攻击的人显然觉得时下吟长对自己更具威胁,想先解决她,才走出没两步被主张防御的奴隶男子伸手拦下。
几句对话后,他仍然坚持要走向吟长,另一人不答应进而打起来。
观战地点由高台转至斗场内,吟长静静立于横七竖八的尸首之间,无悲无喜,无进无退,想不到现在还有人要保护女人,难得身处在此人性未失。
匕首从她手中扔出,稳稳插入主张攻击的奴隶后心,他惊恐转身滚落在地不久气绝,另一人也再支撑不住跪扶而下,似乎在等吟长手中的刀来结束一切。
活着的奴隶艰难抬首,只见一身绛紫色衣裙的女子渐渐走近,待到眼前将沾了血的手伸来,他拳头早就磨破血肉模糊,实在不忍将手搭上去,对方见他不应干脆顺势扶上其手臂把人拉起来。
围观的人看惯厮杀,这般情形让他们满是不削,甚至叫嚣起处死两人,吟长恍若未闻把红玉匕首从已死的奴隶背骨中拔出,目光投向看台最高处。
提弗都也正看向这里,他从未见过这样心性决绝的女人,且不论面容,仅仅是身手就很能激起人的摧毁欲,面容浮现出阴森笑意,招来身边守卫吩咐安排下去。
当狂躁的狮吼频频响彻斗角场时,人群重新欢叫起来,运送到场边的饥饿野兽闻到血腥异极端凶猛。
雪域同行至阿定斯的人均潜入场,他们牢记奉原君的吩咐,就算任务有失也必须要保狄小姐安全。
吟长却从容自若对看台上的若彤摇头安抚,兽可比人要简单得多,她身旁的奴隶男子连连退后双目中深切恐惧。
兽笼被绳索缓缓拉开,三只雄狮一齐跃出扑向距离最近的肉尸,慢慢感受到场中还有活物搜寻着将视线盯准两人,它们脚下肉垫厚实行走无声,形成合围慢慢逼近。
蓦地吟长身旁男子脚下没站稳,向后跌落沙地中,右边的雄狮等到他失误,张开狮口扑咬而去,幸好吟长及时将人扯退,不然他的脖子怕会断得非常干脆。
也罢,既然要闹在阿定斯她也无所顾忌,不过就是被查究一二,况且现在这幅样貌也不是本尊怕甚。
她将手中匕首收为短哨抵在唇间,尖锐的铁器撞击声急促而来。
雄狮称霸一方在走兽里没有天敌,只有人能将其诱捕杀害,哨声所仿就是牢笼枷锁的撞击声。
丝丝灵力加持传播得更震撼,果然雄狮初闻猛的瑟缩,惊恐之下双目满含不甘紧紧盯视猎物,博弈的关键时刻,若它惧怕就会离开,若吟长坚持不下,它随时会反攻而起,困境远没解除。
从玉哨里传出的音色渐渐变化,突而一声鹰唳惊空遏云,雄狮本能的紧闭双目,苍鹰锋利的爪和钩状喙在进攻时会率先啄眼,雄狮不敢睁眼保持原有的姿势谨慎后退。
观者皆心惊,偌大角斗场内鸦雀无声,再无人敢叫喊哄笑,那吓退雄狮的玉哨再转换音律,徐徐响起的乐曲如绿洲上小溪流水,虫鸣窸窣,三只雄狮不仅退离丈许,还四肢匍匐于地被完全驯服。
驭兽之术,必先惊扰其心神,再加以安抚,吟长得亏在蓬瀛栖地闲暇时,常斗个鸡唤个鸟不然怎能知晓秘诀。
高台上落针可闻,提弗都站起身鼓掌阴沉的双目透着虐焰,随着他的表态大家接连喝彩,斗场的门终于被打开,若彤已经等待在外。
吟长看着地上没回神的男子,一脚踢在他腿上指着门示意跟上,那人赶紧爬起来似乎不敢相信此生还能出去。
“回去再说。”吟长在若彤手心写道。
若彤反而牢牢抓住她的手压低声道“怕是回不去了,方才听他们说阿定斯古训,除去武力手段能令雄狮臣服之人为神殿圣者。”
吟长蹙眉,神殿不知又是什么处所这圣者之职能否推辞。
提弗都走下高台来到近前,他二十出头骨骼高大,眼眶深陷,鼻梁高窄,肤色较浅是不折不扣的异域美男子,但与多罗科相比少了明净,其人更为晦暗。
大将军与公主的小儿子,惯行的肆无忌惮,才会想出这种凶残成性的玩乐方式。
此时若彤上前接话,道来彼此身份以及吟长无法言语的情形,对方辨不出喜怒却也没允许她们离开。
应对提弗都的发问,若彤回答得滴水不漏。
面前两人就是鸡同鸭讲吟长听着脑子甚混沌,这外族语言得闲还得学学。
奴隶场中活着出来的男子已被释放,离去时还一步三回头的看来,吟长无暇再顾及他。
良久提弗都招手,她走过去双手合于胸前行礼,今日之行始料不及不知若彤能否杜撰身份。
吟长放在胸前的手腕被牵起,提弗都将她引到高台前,对着人群高声喊话,铺天盖地的欢呼接踵而至,不同于方才看戏的兴奋,是更为热衷的崇拜。